「2020年是最悶的一年,我不是在檢疫,就是在檢疫的路上。」
我是華航機長,2005年在澳洲完成飛行訓練後,先到華信飛一年,2007年完成波音747訓練,開始擔任747機師,今年已是第16年。因為目前747客機逐漸退役,所以近年我都擔任貨機機師,終年載著整機的貨物飛向全世界。
華航擁有18架747貨機,是全球最大的747貨機機隊、另外還有3架777貨機。在國際航空運輸協會(International Air Transport Association, IATA)排名中,高居全球前6大貨運航空公司。
去年(2020)在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衝擊下,雖然客機航班銳減,但貨機卻是大幅成長。我去年的飛航時間(Flight Time, FT)達810小時,而回國檢疫67天、自主健康管理68天,實際可以完全自由活動的日子僅50天,是機師生涯最悶的一年。
貨機通常都會在機場比較不繁忙的深夜時段起降,俗稱的「紅眼班(Red-eye flight) 」,但與廉價客運航空不同的是,我們沒有乘客、只有機組員。
華航的貨運航班主要分成3個區塊:美洲區、歐洲區與亞洲區域線。以美洲區為例,最常飛的班型是從台北出發,分別飛抵美國阿拉斯加安克拉治、亞特蘭大、達拉斯、安克拉治後回台北,每個城市只待1天,一圈繞完需要6天時間;同事間都笑稱這是「老鼠搬家」,深夜行動、並且短暫地停留在不同城市。
歐洲的航點少一點,從台北出發到德國法蘭克福或荷蘭阿姆斯特丹,中間會停留杜拜、德里或孟買,有時候會經曼谷再到歐洲,這一趟需要2到3天時間。區域線則是有中國班、日本班、香港班或東南亞班,通常只有東南亞會在當地過夜,其餘都會當天來回。
疫情之前,我只要完成一趟飛行,疲憊地進到飯店,通常是脫掉制服倒頭就睡,隔天下午起床後,趁著太陽還沒下山出去走走,順便找東西吃。但疫情爆發後,再累都不能立刻躺下就睡。消毒酒精成了行李裡面的標準配備,尤其是飛往疫情重災區的美國,一進飯店房間,一定要先把制服、行李箱全部噴灑酒精,再把飯店房間內的門把、桌子、廁所、馬桶與床鋪,所有可能會碰到的地方都用酒精消毒,並洗好澡後,才能安心睡覺。
有一次,在洛杉磯的飯店看見房務人員打掃時竟然沒戴口罩,讓我驚嚇。去年底開始,行李裡面又多裝了枕頭和睡袋,睡覺前換上自己的寢具,確保與床鋪有隔一層防護,也暗自慶幸,每次多花半小時徹底消毒房間是正確選擇。
工作的駕駛艙更是不能馬虎,除了戴口罩與手套之外,我們機組員坐上駕駛座後,以前立刻忙著設定各種數據,現在則是多一道程序,各自拿出酒精或次氯酸水,開始把所有儀表板和手可能碰觸到的地方都擦拭過一遍,有時候機組員會互相調侃「好像在進行灑聖水的宗教儀式」。消毒完成,才開始例行的儀器設定。艙門關閉後,還會再拿酒精把地板全部都噴一次,因為我們不知道,外站的地勤人員到底摸過什麼、踩到什麼?只能徹底消毒自保。
飛行員日夜顛倒的日子,久了也習慣。貨機機師和客機比較不同的是,一趟美洲區的飛行可能就要離家5到7天,家裡3個小孩,總是期待爸爸回家的時刻,尤其是最小的兒子快滿4歲,總是會衝向久違不見的爸爸討抱抱。
我至今無法釋懷,去年3月18日指揮中心宣布機組員的防疫措施後,那時剛下飛機的我,一回到家裡,小兒子一如以往開心想要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但我當時才剛從疫情嚴峻的美國回來,根本不敢馬上和兒子靠近,立刻大聲地阻止他靠近;那瞬間,小兒子眼眶泛紅。現在講起來還是覺得難受,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疫情的重擊,它徹底改變我與家人之間的距離。
在這之後,我不管是當天來回,還是長時間的飛行,只要一進家門,都會立即把行李用酒精徹底消毒,全套制服換下來清洗,再去洗澡,做好整套的防疫工作再開始居家檢疫。這段期間,口罩戴好戴滿,只有吃飯的時候拿下來,但我還是不敢和家人「同桌吃飯」,太太和3個小孩圍著餐桌吃飯,我則是自己一個人窩在沙發上單獨吃飯;居家檢疫,更要保持安全的「社交距離」。剛開始實在很點難受,但為了家人健康,我必須要做到。
這樣無時無刻不防疫的生活下,孩子訓練有素了。調皮的小兒子有時在我出門上班時,會問我:「阿比(「爸爸」暱稱)有要住外面嗎?」我若回答「沒有」,他便會立刻開心地說:「那可以不用保持社交距離。」在我飛完長程航班後,他會故意靠過來,再說:「不行靠近,阿比還在居家檢疫期間,我們要保持距離!」然後笑著躲開。而我只能苦笑著回說,台灣的防疫教得真好,連4歲小孩都有防疫意識。
最近衛福部桃園醫院發生院內感染事件後,華航發布內部公告,要求我們除了遵守紐籍機師染疫事件後,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公布加強版的防疫規定之外,也不能在與65歲以上家人、或6歲以下孩童同住的住所進行居家檢疫──而我家有2個未滿6歲小孩。我2月初飛美國、回台灣時就要準備過農曆年了,但我們一家依規定「不能團聚」,太太只好帶著3個孩子回南部,留我獨自一人留在家裡居家檢疫,一個人過年。
除夕我還有飛歐洲的班,回來後,我會住在公司旁的飯店檢疫,讓小孩能回家安心準備開學。這樣美歐班飛完、加上居家檢疫,得等到2月23日午夜過後,才能見到太太和小孩,足足相隔了近1個月,這個年,真的很淒涼孤單。
有時候我們機隊組員互相開玩笑:「過去這一年來,我們不是在檢疫,就是在檢疫的路上。」這話一點都不誇張,算一算我去年,過夜班共130天、當日來回班與地面任務共51天、檢疫與自主管理合計135天,真正完全不受限制的活動日僅50天,而且都集中在上半年;下半年屬於貨運的旺季,連自由的日子都擠不出來。
有時在外站獨自一個人時會想,工作就是為了給家人好的生活,誰也不願意把病毒帶回家傳染給家人。這段時間因為檢疫而在家裡缺席的虧欠,只能等疫情後再彌補。
相較於國外疫情嚴峻,台灣的防疫真的做得很好,對於政府的各種防疫措施我都願意遵守。過去這一年來國內有50,000多人次的機組員執勤,除了長榮紐西蘭籍機師染疫並傳染給同事外,沒有出現一例確診,相信這是我們飛航組員遵守防疫的結果。
疫情下的機組員生活也有了改變。去年初的時候,醫院根本不讓飛航組員進入醫院,同事的太太即將臨盆,他只能缺席;有組員本來在做牙齒治療,但疫情後,健保卡一插、發現是飛航組員,就不再讓他看診;後來我們工會協助反映後,由航空公司協助安排牙醫就診。
還有一位同事,家中孩子正值國高中階段,去年5、6月份公司實施減薪時,他幾經考量,決定選擇公司的方案離職,專心陪伴孩子與監督課業。而我則是有3個小孩要養,不能沒有這份工作,即使檢疫再苦悶,也只能繼續咬牙撐下去。
最近更聽說一個同事本來是運動健將,可能是這一年來檢疫期間運動量銳減,上次打羽球時扭到腳,看診時醫師說這是肌力不足造成的傷害。
可能是機師這行業特殊性,我習慣都會先想好應變方案,例如萬一我在檢疫期間家裡小孩發燒,我該找誰協助?要緊急找誰來幫我帶她去醫院?或是走進診所、醫院就醫時,內心已經先預演好,萬一醫護人員問起我的旅遊史時,我該怎麼回答?被拒收時我該怎麼臨時尋找其他資源協助?在一般人眼中很日常的生活,對機組員而言,都因疫情有了劇烈的改變。
我從小原本想當戰鬥機飛行員,只是國中近視後,放棄報考空軍官校,但仍無法忘記嚮往的天空,因此在大學畢業後,邊工作邊準備考航管人員考試,意外考上華航培訓機師,成為民航機師。
法規規定40歲以上的飛行員每半年要體檢一次,我去年底體檢時,竟發現近視度數加深50度,趕緊趁著休假日配一副新眼鏡。過去我到外站時,盡量早起到戶外走走,但去年疫情加劇後,我們不能走出飯店,頂多只能靠近大門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紐籍機師事件後,更是無法走出房門,每天只能滑手機、和家人視訊,或許是這樣,讓已經20年沒變的近視度數加深。
上次體檢時,航空醫務中心的醫師就有說,我是這一年來少數體重沒有增加還下降的機師,言下之意,多數的機師在檢疫期間無法運動的狀況下,體重普遍都上升,這只是疫情下最輕微的一個影響。
雖然機師在經過層層考核後,能擔任第一線飛行員的心理素質與調適壓力上應該都比一般人好,但以我為例,去年中就遭遇過撞牆期,一直檢疫、隔離讓心情鬱卒,後來趁著暑假多請幾天假,帶家人到宜蘭散心,才慢慢調適過來。
我目前擔任桃園機師職業工會會員代表,聽到不少機師們的心聲,普遍想法是幸好兩年前罷工後,公司在長程航線有增派人力,否則疫情下可能會更疲累;現階段飛行之外的檢疫,大家都還可以忍受,但長期無法與家人見面、或是擔心病毒而不敢回家等,壓力值不斷累積──尤其是疫情可能在短期內都不容易趨緩,這樣的檢疫生活可能還要再持續一年、甚至更久──我們工會也在跟醫師討論,試圖找出幫助組員舒緩身心的方式。
過去曾經發生機師疑似心理狀態不穩定而墜機的事故,目前疫情下的狀況應該還不至有這麼嚴重的後果。但機組員長期都在檢疫、飛行之間輪迴,檢疫期內還可以派飛,工作負荷增加;而航空業加強版的自主健康管理,要求不能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也禁止出入人數眾多或不特定接觸者的場所,未來一年恐怕還得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對於飛行員的身心健康肯定會有不利影響。
既然台灣必須仰賴航空運送高價值貨物,在疫情期間是維持進出口重要的管道,希望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民航局、航空公司與工會可以坐下來討論,怎麼樣在貨運不中斷、又能兼顧飛行員身心的狀態下,確保防疫工作能做好,等待疫情趨緩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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