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報導者陪你過年】系列2
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像韓國,與台灣的國族命運、社會脈動、流行文化,如此相近相連、又如此互斥互競。世界上或許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像台灣,對韓國各式景像能存在高度理解與無限上綱的投射,民主抗爭、司法黑暗、財閥操控、強權霸凌⋯⋯幾乎是台韓同步走過的歷史路徑與社會脈絡,韓國電影產業大躍進後,如同以電影進行歷史傷口的清創及社會不義的反抗。
做為一名球迷的我,看韓國電影常常是內心糾結、痛並快樂著,在被梳理解放的同時,那句「好想贏韓國」又不爭氣地在胸膛裡隱隱刺痛。
除在台灣票房獲觀眾肯定、共鳴的商業大片《屍速列車》、《與神同行》,重現民主運動標記「光州事件」、「六月民主運動」的《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外,我想以「球迷視角」推薦10部韓國電影,從中探看3個韓國面向外,還有台灣共感的憂傷。
「韓國人集體的心理特徵是『憤怒』。」韓國文化心理學學者金挺運這樣形容韓國社會,經歷殖民時期、戰爭、貧窮、軍事獨裁,加上經濟發展後財閥操控、社會階級惡化,憤怒無意識裡在韓國人心裡扎根。在球場上,韓國隊最容易爆衝、無所不用極其取勝(同時也很容易讓對手憤怒);韓國電影裡則常流露出一種悲憤的情緒,與巨大國家機器和權力結構對抗,英雄多半僅是黑暗裡燃燒一瞬的希望之光。理想,只是不能停歇的狗吠火車。
1997年韓國甫風光進入「富國俱樂部」、成為第29個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國家,隨即在亞洲金融風暴牽動下,股、滙巿狂跌,外資撤離,一年間,從富國之林成破產之國,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求助申貸,讓韓國經濟長達10年遭外人操控,強制開放巿場。自1910年遭日本殖民後,經濟體上讓國家二次「被殖民」,和IMF簽約那天,韓國國民視為「國恥日」,也讓韓國從此進入高失業、高自殺率及派遣時代。
這部電影勇敢揭露韓國國家黑歷史,人民利益在掌控權力者的較勁裡梭哈,國家拼經濟永遠拿實作勞動者的血汗錢給財閥買空賣空,政客出賣國家、國家淪他國禁臠,而最混亂的年代,倖存之人多是冷血的機會主義者。韓國雖然只花了4年快速把國債償完,但20年過去,再度走上養出「大到不能倒」的財閥經濟之途。影片最終主角的告白如警世語:危機是會反覆出現的,人們只有不斷地思考和質疑。
由一宗可疑的爆炸事故揭開一個深不可測的國家陰謀,循線追查的記者,窮追不捨的每一個線索,都是另一個故佈疑陣的誘導。掩蓋重大弊端和醜聞最好的方式,就是製造另一起事端,再推委於社會集體恐懼或厭惡的對象,北韓共產黨便是這塊韓國萬用的髒抹布,「一切都是阿共仔的陰謀!」是一句冷戰後美國曾「駐軍」之處都歷久彌新的話術。
此外,電影抛出「影子政府」的質疑,掌握資源的資本家,才是真正操控世界遊戲規則的黑手。「如果能殺死100個人、換得百萬人的生命,是一種藝術」,影武者自我合理化的邪惡思想,正是世界永遠難以平靜的災難之源。影片把劇中主人翁記者一角,隱喻為梅爾維爾(Herman. Mllville)名著《白鯨記》追捕「莫比.迪克」(Moby Dick)大白鯨的船長亞哈(Ahab),一方面彰顯追查真相與探尋未知的勇氣,另一方面,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真正的對手是誰?浮出水面的鯨魚底下、還有整片深不可測的海洋。
根據韓國統計,派遣、外包、打工等非典型勞工高達874萬名、佔比達44.5%,把韓國切割成兩個世界。這部以喜劇形式呈現的警匪動作片,帶出的其實是財團剝削勞工的社會議題,由一名外包遭欠薪的失業司機,在財團總部討薪竟被狂毆、最後「被自殺」揭幕,劇中財閥富三代離譜行徑,都取材自真實事件。
司機被毆情節,即被認為影射2010年SK集團物流業M&M代表崔哲元對外包糾紛示威抗議者,以「一棍100萬(韓元,約新台幣2.6萬元)」球棒毆打員工事件;此外,包括韓華集團兩個少東分別因涉毒及毆打酒吧員工遭起訴、韓航千金只因空服員拿出的堅果不合意,便發飆要求飛機折返趕人的「堅果門事件」⋯⋯韓國企業「繼承者們」的惡行惡狀屢屢成為社會事件,而企業家犯罪卻多能依「為國家發展做貢獻」為由獲得特赦、減刑,令民怨沸騰。這部節奏緊湊、毫無冷場的動作片,是韓國社會的縮影,對黑金政經體制進行批判,片中受欺壓的司機遭遇有多慘、透露出的韓國社會怒意便有多強。
「有關係就沒有關係、沒關係就找關係。」背景才是決勝的王道,這不是黑社會的規則,而是你我身處的社會通則。《萬惡新世界》是一部韓國影史19禁電影票房冠軍的影片,但在充滿暴力、血腥和裸露畫面中,表現的黑白兩道黑吃黑引爆一場男性復仇背後,其實真正控訴的是牢不可破的「社會階級」暴力。
黑道、記者、檢察官是韓國電影最常出現的主角,正是《萬惡新世界》鐵三角。黑道再狠再兇惡、都只被白道視為一條看門的「獵犬」,不聽話、妄想當人,隨時都可以「銷毀」;檢察官要往上爬,沒背景,只有兩條路,不是被收買或收編,就是辦場大案;而記者的筆比刀更利,一旦為了私慾,殺人不見血。在階級分明的「萬惡世界」,要翻身、要豁出大幹一場,最好的結果或許也只是,全身而退、自我放逐。體制內的遊戲是背景夠硬的人叫牌,你只能選擇要不要「參賽」。劇本很黑、畫面很兇殘,但看完不是腎上腺素飆升的過癮,倒有血清素被擾動的淡淡憂傷。萬惡新世界,這就是現實世界呀!
朝鮮半島是世界僅存單一民族、相同語言,卻呈現南北分裂狀態的地方,歷史上多次被殖民、甚至成為「世界戰場」的韓國,形同在被強權輾壓、蹂躪之下而撕裂,家族被迫骨肉分離、敵對,南北韓戰爭及諜報片,始終是韓國電影最熱衷的題材,並且都毫不掩飾流露出濃濃的統一意涵。2000年雪梨奧運、2004年雅典奧運,兩韓代表隊都手牽手進場;反觀台灣,不僅掙脫不了「中華台北」的緊箍咒、還三不五時被以「中國台北」吃豆腐。對於國族統獨的情懷與想像,或許是台灣與韓國國家處境最相似的歧異。
史實、踢踏舞、戰俘營,正在台灣上映的《搖擺男孩》,開創了韓國片另一個令人嘆息的電影語言與神采。誠如《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裡的那些阻擋坦克、送出真相的計程車;《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裡被軍人奪走、再穿上象徵奪回人民行動力的大學生那兩雙鞋;《搖擺男孩》這回用了更為激昂、熱血的「踢踏舞」做符碼,喻意「自由」是與生俱來的人性與渴望,各種「思想、運動、體制」建創出的「主義」,最終多成了國家機器的工具,操控世局、引發戰爭、綁架人性,「該死的主義!」片中主角的一嘆,就是時代一個悲劇。
每當韓國大選前夕,北韓就會在38度軍事邊界線上出現挑釁行為,在野黨侯選人則被傳是親北韓派,這股在關鍵時刻由北方吹來擾動南方政局的風向,成為韓國獨有的專有名詞「北風」。電影《北風》改編自韓國國家安全企劃部的情報員「黑金星」的真實故事,但不僅是描述雙方特務人員交手過程、各自深陷國家權利遊戲及謀維籌碼風暴的諜報片,更是在大時代的十字路口中,重新檢視、調校看待歷史的眼光。
影片細緻地重塑1990年代,更冷靜平衡地檢視南、北韓兩個社會體制下各自的荒謬與不堪──打著「為人民服務」旗幟的共產體制下的北韓,當年的大饑荒卻讓成堆餓死的人民屍橫遍野;以「民主」為訴求的南韓,表徵民主的選舉卻靠著「北風」來助力、恐嚇人民鞏固政權。阻隔分離的是兩地人民,但暗地裡手來腳去卻是兩地領導人,電影開局便以韓國商人把中國製的商品貼北韓製造標籤,揭示「挺同胞」的民族心態;最終以2005年兩韓「廣告外交」李孝利與北韓舞蹈家趙明愛合拍三星手機廣告做結,韓國影人毫不隱晦地透過電影,表露對南、北人民未來能真心攜手、相擁、統一的期待。
「如果重生的話,你想成為什麼人?」「我想在平凡的國家裡,平凡的家庭出生,然後生活下去。」「那我想成為你的鄰居。」兩個出身北韓特種部隊菁英,在遭自己國家「清理」、追殺,死前的對話,正是這部片子傳遞的訊息:平凡,是最偉大的人生!有些出生在必須把自己「交給黨國」,一生便註定了,「不平凡」。
這部由同名暢銷漫畫改拍的電影,是以,小清新的溫馨搞笑風格呈現的另類「諜報片」。一個北韓特種部隊訓練出的菁英,被派到韓國一個荒偏僻的小村落裡偽裝成傻子雜貨店員,又陸續遇上2名「隊友」,3人臥底的同時,漸漸融入、也融化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們。影片以南韓人的立場來看,是對共產主義反人性的控訴,認為「擁有平凡人生」,是最珍貴的自由;但也隱含另一個提問:去除了身分、背景,人還會有敵我意識嗎?推薦一看的理由是,韓國對於兩韓諜報題材的發想與創意,天馬行空且熱情滿溢。
2009年的WBC世界棒球經典賽,日、韓連打了3場,不斷相遇交戰成話題,日本名將鈴木一朗形容:「是命運的牽絆。就像再次街頭巧遇前女友。既然這麼有緣,兩人應結婚才是。」一語點出日韓關係的微妙。日、韓兩國命運的鎖鏈,既鏈著歷史的恩怨──電影裡常有清算歷史、控訴日本暴行的題材;也鏈著斷不開的思想交會──改拍日本作家著作的電影也不少。種種愛恨情仇,在電影裡是百轉千迴,在球場上就是你死我活。
出身作家的韓國導演李滄東,因受侯孝賢《風櫃來的人》啟發而開始拍電影,作品屢獲國際肯定。這部改拍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燒掉的柴房》、被喻為《東尼瀧谷》後村上最美的改編電影,《燃燒烈愛》在2018年坎城影展拿下場刊史上最高分,李滄東受訪時曾表示,電影是為了當代無助年輕人而拍,希望激起被動、動不動就向現實妥協,對未來無望年輕人的「憤怒」動力。
然而,影片裡反覆出現電視播報的青年就業數據、川普當政的新聞報導、北韓對南宣傳廣播,在村上的文藝調性下,仍可看出導演埋藏了政治寓言的企圖。片裡渴望自由、追尋「精神飢餓」、卻在「現實物質」中被毀滅的女主角;在憤怒控制失調父親和抛夫棄子母親影陰底下,不敢怒、也不敢愛的男主角;和什麼都不做卻開名車、住豪宅,體面世故,卻定期「放火」毀滅世界/人的男配角,亦可套入南北韓與美國的三方對應,流露對美國操控世局的強烈憤怒,而與北韓被拆離,想愛(統一)但無法言愛(統一)的悲傷。從世代的微像,到世局的巨觀,演員調性、影片節奏,隱喻空鏡,皆令人迴盪。
這部電影改拍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小說《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有趣的「融合」在於,韓國電影多有股「硬氣」,不是實打實的抗爭、便是在大環境裡奮戰後仍被滅頂的悲憤,但日本作品常帶點「陰柔」,有自成一格的處世偏方,伊坂的《Golden Slumbers》便直接以「逃吧,活下去吧。活著才是對『噩運』最大的反擊!」為主張。過去日本也曾改拍成電影,比較起來,韓版的《宅配男逃亡曲》節奏感強,但與日本原著的精神一致。
曾從歹徒手中救出偶像明星而被媒體報導的宅配快遞員,莫名背上暗殺新總統候選人的罪名,而這一切都是精心的布局,「老大哥就在你身邊!」但人要活下去最重要的考驗,更在於如何學習信賴。這不是對抗強權的電影,而是以政治陰謀檢驗人性的實驗。
改編自「關釜裁判」歷史事件,劇情描述 1992年至1998年南韓慰安婦受害者奶奶挺身對抗日本政府、提出訴訟的故事,「關釜裁判」是眾多慰安婦控告日本政府訴訟中,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獲得部分勝訴的官司和賠償的判例,但最後卻遭日本上級法院廢棄。台灣人看這部片也許會比韓國人流更多淚,現在僅存的2名台籍婦安婦,不要說一句道歉都等不到,日方甚至拒絕與台灣成立協商平台。
關於慰安婦故事的電影不少,《她們的故事》試圖說的不僅是這些慰安婦奶奶們不堪的遭遇及被毀滅的人生,而是如何讓後世看見被時代犧牲者的悲劇,而能成為推促平反的一份力量。「我不想要那些賠償金,我想要的是你們還給我17歲的自己,但我也知道你們做不到,所以只要你們給我一個道歉,我給你們一個機會,但願你們能好好做人。」慰安婦奶奶法庭上鏗鏘有力的台詞,道出了所有國家婦安婦的心情,金錢賠償賠不起她們「無暇潔白」的青春、賠不起她們背負身心恥辱的傷痕苟活半生,堅強活下來的奶奶們,不是為了一個公道而已,歷史之惡早已讓她們永劫不復,但她們至少要看到,歷史犯罪者「重新做人」,那一聲該說的道歉,不是為了誰、是為了犯罪者自己,「能不能夠,不再成為壞掉的人/國」。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