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30日,我和台大醫檢團隊以及P3實驗室團隊,花了3天的時間,從COVID-19確診病例的檢體中,分離出第一個台灣本土的新冠病毒,台灣也是全世界第四個分離出這個病毒的國家。「養病毒」,就是我們主要的工作之一。
「養病毒」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一般人接觸病毒,是恨不得趕快殺光,但身為醫檢師的我們,卻是要把病毒留存下來,甚至希望可以養出更多的病毒。因為,在醫學研究上,必須要有活的病毒,才能分析病毒對人體的影響,以及研發藥物、疫苗,並且對藥物和疫苗的效果進行檢測。這些實驗需要反覆驗證數據,甚至可能經歷很多次失敗,所以就必須有大量的病毒備用。
其實,培養病毒是醫檢師的專業技能之一,基於臨床診斷的需要,醫檢師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將病毒培養、鑑定出來,所以常常會面臨很大的壓力。
醫檢師工作幾乎都待在實驗室裡,台灣的實驗室又分為P1到P4四種不同安全等級,等級數字愈大,操作的實驗就愈危險。像是在P3實驗室裡,實驗人員會進行對人類健康造成嚴重影響的病原體的實驗操作,這些病原體包括禽流感病毒(H5N1、H7N9、HPAI)、肺結核桿菌、愛滋病毒、漢他病毒、立克次體、SARS、MERS及還有現在的COVID-19新冠病毒等。P3實驗室是可以做生物安全第三級BSL-3(Biosafety Level 3)、動物生物安全第三級ABSL-3(Animal Biosafety Level 3)操作的實驗室。
為了避免實驗人員遭到病原體感染,或是把病原體帶出P3實驗室,實驗人員進入實驗室前,必須穿戴高規格防護衣、戴雙層手套,且2人一組同時進入,動線也是單向管制、層層防護;人員進出必須記錄體溫,鐵門之外也有螢幕即時監控實驗室內狀況。
一開始我得在P3實驗室內,想辦法用細胞將病人檢體裡面的病毒培養出來。我們主要是觀察細胞是否產生病變,來間接證明病毒確實活生生的在細胞上作亂。這個困難在於,雖然我們已經知道新冠病毒(SARS-CoV-2)與2003年曾出現的SARS病毒都屬於冠狀病毒,我們也看過SARS病毒感染細胞的樣子,可是新冠病毒出現時因為是新的病毒,它的細胞病變長什麼樣子,當時根本還沒有人知道。
於是我跟我的團隊把自己關在P3實驗室內,幾乎把實驗室當成家。觀察到後來,有時候也會覺得懷疑:「這真的是新冠病毒感染的樣子嗎?」在與病毒交手的過程中,總是充滿「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
最後,我們把新冠病毒養起來了,但是,一開始只能養出少少的病毒,如果要用在研究和實驗上,病毒數量根本不夠。我立刻向我的老師、已經退休的台大醫檢部前主任高全良求助,他在2003年時,也是台灣第一個養出SARS病毒的人。我向高老師請教,當年他細胞培養SARS病毒的經驗,繼續嘗試操作各種類的細胞株、調節條件後,總算找到讓病毒長得較好的「配方」,順利提供研究人員足夠的病毒材料,用來研發疫苗與藥品。
2020年COVID-19爆發後,大家開始關注我們醫檢師的工作。醫檢師的工作,除了「培養病毒」,另一個重要的工作是「檢驗疾病」。
醫檢師平時的工作就是檢查大量的病患檢體,比如血液、唾液、尿液、糞便等,看看裡頭是否有異狀,以此判斷他們是不是有高血脂、糖尿病,甚至是癌症等的狀況。我們就像是疾病「偵探」,每天在實驗室裡,努力揪出各種疾病的蛛絲馬跡,協助醫師做出正確的診斷,讓醫師可以安排病人的治療程序。
COVID-19疫情之下,大家常常聽見的「PCR核酸檢測」,也是我們醫檢師每天都要處理的工作之一。
PCR是目前準確度最高的COVID-19檢測方式,醫檢師會用這個實驗方法,來檢測疑似感染者的檢體內,是否有病毒基因,若有的話,就代表確診。PCR的操作過程牽涉到病毒,和可以民眾自己操作的快篩試劑不一樣,必須由醫檢師的生物專業知識,並且在實驗室內才能操作。
目前台灣Omicron大流行,疑似個案和確診病例不斷增加,PCR送驗量隨之暴增,這也讓全國的醫檢師工作量大增,常常要加班,才能做完所有的檢測。很多醫檢師都是咬牙堅持下去,就是為了民眾健康安全著想,希望趕緊檢驗出病毒,讓病患能夠盡快接受治療。
另外,現在市面上販售許多種類的快篩試劑,雖然不需要由醫檢師執行,但它的準確性,還是會透過醫檢師來做驗證,確認試劑對檢驗COVID-19病毒有效,再提供主管機關審核後,才會交到民眾手中。
投入病毒實驗工作,醫檢師都會盡量與公眾、家人保持距離,害怕萬一自己不小心感染病毒,家人也被牽累。2020年COVID-19入侵台灣,正是農曆新年假期,我只有大年初二那天早上煮了一頓飯給爸媽吃,其他時間就只有回家吃飯,都讓爸爸媽媽煮給我吃。可是父母年紀都大了,身為女兒的我,感到愧疚與不好意思。
而且那陣子與家人相處時,我幾乎都帶著口罩。為了避免家人擔心,我也絕口不提自己正在進行什麼實驗。直到後來成果透過新聞發表出來,連我的先生都是看新聞才知道,我成功培養出COVID-19病毒。
醫檢師的實驗室人生,面對的是密閉的空間、潛藏危機的病原,孤單而寂寞。為什麼選擇投入?當年唸完醫技系後,我並沒有選擇留在醫院當醫檢師,而是去美國哈佛大學念書。當時,有一堂公衛課在討論某地發生疫情後,因為檢驗方法能快速辨認病原體,讓醫護人員可以及時處理病患,因而控制住疫情,預防更多人受害。當下讓我深刻體會,身為一個醫檢師,真的非常重要。
後來我繼續攻讀博士,有個到非洲波札那(Botswana)協助成立HIV實驗室的機會,我自告奮勇參加,待了半年替當地訓練人才,建立實驗室運作。這是我生命中感受非常深切的一次經驗。當時非洲HIV感染十分嚴重,透過這樣的交流,讓當地人可以幫助他們的國家早點脫離疫情,拯救更多生命。
在台灣,如果想要成為一名醫檢師的話,最基本的條件就是得先就讀國內、外醫檢相關科系的大專院校,並且通過實習,取得畢業證書。接下來得通過國家考試,也就是醫檢相關類科的高考考試,才能取得醫檢師執照,正式成為醫檢師。
之後還要持續研習、自我訓練,讓自己具備敏銳的觀察力。其實不論是在檢驗檢體或是養病毒,都需要仔細觀察,任何一丁點些微的異狀或變化都不能放過。如此一來,才能即時協助醫生儘早做出診斷,也才能讓研究人員加速發明藥物與疫苗。
再來,從接收檢體到檢驗完成、發送報告的每一階段都要非常細心,因為醫檢師的任何實驗結果,都會影響後續醫生對病人的診斷。萬一發生發錯報告,或是拿錯檢體等失誤,就有可能會對病人的身體健康造成很大的衝擊與危害。最後,醫檢師也會需要過人的耐心,因為除了長時間待在實驗室中,每天很可能也會碰到許多重複的實驗,必須耐得住性子,並且保持高度的專注力,才不會有任何疏漏。
至於,做醫檢師的成就感在哪裡?以這次COVID-19為例,台灣本土疫情升溫,醫檢師面對的是排山倒海而來的檢體,每個檢體都要用極高的觀察力與專注力仔細檢查、反覆做實驗,工作量雖然非常龐大。不過,只要一想到每次自己做一個實驗,就可以幫助非常多人脫離疾病,這就會是我們最開心的事情,也是最大的成就感來源。
(延伸閱讀:〈新冠病毒研究拓荒者:太空衣下的實驗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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