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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3日「辛賈爾之役」(Sinjar offensive),是所有伊拉克雅茲迪人(Yazidi)無法忘記的日子,也徹底改變庫德族人羅曼的命運,全家人至今下落不明,他也被迫躲進辛賈爾山(Sinjar Mountains),這一躲就是3年。
身為庫德族遜尼派穆斯林,羅曼原本與父母、3個姊姊一同生活在辛賈爾,當地雅茲迪人佔7成,其餘3成是庫德族穆斯林。儘管信奉不同宗教,但據羅曼描述,戰爭爆發前,他們與雅茲迪鄰居們的感情就像兄弟姐妹般,彼此互相尊重,他爸爸偶爾也會資助經濟情況較差的鄰人,日子相當平靜。
8月3日那天清晨,居民幾乎都還在睡夢中,ISIS部隊出其不意攻進辛賈爾市以及鄰近雅茲迪人居住的村莊,一開始村民選擇武力抵抗,直到發現庫德武裝部隊(Peshmerga)早已棄守、撤離該區,才紛紛逃往山區,但死傷已經擴大。
羅曼那天正好不在辛賈爾的家中,他和朋友到鄰近的城市,當天早上他看到大批居民匆匆逃難,一問之下才知道ISIS已經攻入辛賈爾,於是連忙加入逃難行列,躲進辛賈爾山。
辛賈爾山以西往東綿延近百公里,橫跨以色列到伊拉克北部,海拔約1,400公尺,自古以來就是雅茲迪人避難之處。這座幅員遼闊的山,雖提供羅曼庇護棲身,卻也形同桎梏,將他困在山裡動彈不得。
還有約6,800名雅茲迪人被ISIS成員綁架,帶到摩蘇爾(Mosul)或更遠的敘利亞。許多雅茲迪女人逃不過被輪暴、淪為性奴隸、被帶到市場上待價而沽的命運,僅有少數人成功逃出,目前還有三分之一的人仍下落不明。
羅曼說,他猜想家人可能也被ISIS綁架,或早已遇難,雖然凶多吉少,他仍暗暗希望有天能和家人團聚。羅曼的手機還留有幾張跟媽媽的合照,身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和媽媽感情很親,「我希望能早點找到她。」
羅曼從學生時代就致力於人權與民主運動,倡導不論宗教、人種、性別、社會階級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此外,他也籌辦反政府貪腐的示威活動。談到國內政權貪腐問題,羅曼口氣顯得氣急敗壞,他說,不論是伊拉克政府或是庫德自治政府(Kurdistan's Regional Government,KRG),都眼睜睜看著有需要的人民餓死,自己卻吃得飽飽的。
但蘊藏如此豐富的天然財富並未為人民帶來富足,根據國際透明組織(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今年年初公布的2016貪腐印象指數(2016 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全球176個國家中,伊拉克排名居第166名;根據當地反貪腐組織調查,從購買戰機、到建造法庭、港口碼頭的多筆預撥款項,都遭官員中飽私囊,嚴重影響伊拉克重建的步伐。
2014年7月,羅曼在朋友號召之下,與其他在地NGO組織一場反政府貪腐活動。當天逾150人參加示威遊行,軍隊隨即派人前來鎮壓,羅曼雖逃過逮捕,卻從此列入黑名單,讓他逃入山中後,不僅得躲ISIS民兵部隊,政府軍隊也成了他的夢魘,「如果被他們逮到,我必死無疑。」
據羅曼估算,在辛賈爾山附近不同派系的民兵部隊多達20支,包括庫德部隊、雅茲迪人組成的YBS(Sinjar Resistance Units)、全由女兵組成的庫德女子自衛軍(Women’s Protection Units,YPJ)等,以及仍對這裡虎視眈眈的ISIS民兵部隊。除了寒冷的冬天可能休兵外,幾乎天天都在打仗。
羅曼回憶,剛躲進山裡的第一年,就曾因幫助其他族人逃難,膝蓋不慎被流彈擊中;另一次是躲避民兵時不慎跌倒,腳踝骨折,幸好兩次都靠著具醫療專業的族人幫忙處理傷勢,「花了幾個月才康復,沒留下後遺症。」
最初躲避ISIS而逃進山裡的雅茲迪人約5萬人,夏天得忍受高達50度的高溫。最初沒水、沒食物,通外道路又遭ISIS封鎖,國際援助團體只能靠直昇機空投物資,或援救部分難民。
一直到2015年11月,庫德部隊在美國空襲助陣下,才成功收復辛賈爾,結束長達15個月遭ISIS佔領的日子。但由於辛賈爾與附近雅茲迪村落深受重創,加上局勢仍不平靜,部分難民仍選擇留在山上。
羅曼說,大部份難民居住在辛賈爾山的南側與西側,他所在的南側原先有1千多戶人家,如今幾乎都已搬走,剩下不到100戶。
他描述,3年來躲藏在山中的日子,沒有一刻能放鬆,隨時聽到槍聲或有軍隊出現,甚至炸彈、空襲,就得趕緊躲進附近山洞中,情勢較平和時,夜裡能睡在帳篷,若是夜間開戰,他只能在洞穴裡過夜。
食物的來源也是一大問題,目前僅一個在地NGO每個月會送食物來,但情勢險峻,多次卡車司機中途遭搶,整車物資都被民兵劫走,且若戰事衝突升高,他們也無法進入山區。若卡車能在數小時車程後平安抵達山中,得面對數百名難民排隊領取稀少的米與豆子,這種物資數量遑論要撐上數月。
「如果食物都沒了,我只能吃草」,羅曼說,山上有許多種可食植物,尚能勉強維生,但冬天寸草不生,不時面臨彈盡援絕的危機;他已經習慣一天只吃一餐,節省吃著僅存的食物,口渴就喝山中的泉水,「只要有水我就能活著,至少我現在身體還算健康。」
心理的壓力加上想念家人,一開始羅曼常常哭。他痛恨政府、痛恨戰爭、痛恨ISIS讓他孤單一人,他想回到正常的生活,他想完成大學學業,他想逃到安全的土耳其。
羅曼描述,原本住在山上的難民,只要家裡還有些錢,幾乎都買通人蛇,先逃到土耳其,再一路逃往歐洲各國,取得難民身份,在當地工作賺了錢,想盡辦法幫助還留在伊拉克的家人去歐洲團聚。還留在山上的,幾乎都是老人,或是像他一樣身無分文也無家人的難民。
據他打聽到的價碼,從伊拉克到土耳其得付人蛇2,500美金,想從土耳其到義大利,得再給6,500美金,這些金額對他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此外,也別想透過NGO協助逃出伊拉克,據他所知,大多數NGO同樣有嚴重的貪污問題,將大筆國外善款納為己有,或與軍隊有勾結,藉以壯大自己的勢力。「這些NGO往往只拿出一小部分善款幫助難民,拍了照證明有在做事,才能收到更多捐款。」羅曼強調,唯有透過人蛇一途才能逃離困境。
藉著衛星連接網路訊號、以及帳篷外的太陽能板提供電力,羅曼能透過手機網路連結外界,但不像一般人舒舒服服坐在沙發上滑手機,他僅能在戰事相對穩定時上網,隨時注意四周風吹草動、保持警覺,否則可能因鬆懈而陷入危機。
羅曼的想法很單純,他透過臉書搜尋可能的「好心人」,也許有一天有人聽了他的故事會願意伸出援手,提供足夠的金援,幫助他逃離已成煉獄的家園。
他臉書上的照片都是3年前的舊照,看得出當初的英姿颯爽,羅曼說,他不敢放近照、怕被軍隊認出來會遭殺害,但由於長期飢餓,他的樣子其實早與過去判若兩人。
問他的夢想是逃到土耳其嗎?他堅決地說,「不,我的夢想是留在這裡,留在我的家鄉;但現況並不允許,我只能逃到安全的地方。」
支持他活下去的信念是有一天能不再畏懼害怕,「我唯一想要的只有安全,我不想要什麼錢,我只想住在一個真正安全的地方,活得像個人一樣。」
羅曼透過臉書找上我,一開始我只當他是住在伊拉克的陌生人,沒料到背後有這般曲折的故事,與一段連結到家族、種族的屠殺歷史。
經過數天斷斷續續的聯繫,有時剛連上線就因為遠處傳來聲響,他只得先去避難,又因為營養失調,羅曼的身體總是虛弱,無法接受太長時間的訪談。這是我記者生涯以來,訪問最困難的一次。
問題的拿捏也是一大難題,太過直白尖銳的問題,會傳來哽咽與帶著哭聲的回答;有時,數秒鐘的沉默,讓他逐漸平靜下來回答,我總忍不住道歉問他這些問題,羅曼倒是不以為意,他說,「這就是我的命運,別擔心,妳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
下筆之初,想過這篇報導的出刊,能真正幫助到他什麼?也許讓更多人看見,可以替他找到可能的好心人;在此之前,我能做的,就像我承諾他的,「羅曼,在你真正安全之前,我會一直替你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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