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華達到南加州的在美台人社群
爾灣台灣人長老教會事件,讓「台灣人」與「台灣認同」價值,首次成為仇恨攻擊的族群標的,對台美人社群帶來極大的震撼與集體衝擊。
52歲的鄭達志醫師為了阻止兇手而英勇殉難,教會裡5位長者受傷。身在現場的台灣長老教會的牧師張宣信回想:「這個兇手很有可能在兩年前、我還在爾灣教會時,他曾來過一次還是兩次。」此外,兇手周文偉在行兇前以「滅獨天使日記」為名的紀錄寄往華埠媒體,目前美國警方以「政治動機的襲擊」、調查方向以「聯邦仇恨罪」的方向進展。
《報導者》越洋採訪多位事發相關地點的台美人社群,試著認識在美不同世代台灣人的生活方式。為何在一些海外台灣人討論區有著「政治潔癖」文化?不同世代的台灣記憶怎麼影響他們的認同?以及面對複雜的政治認同演變而成的無差別殺人,個體又如何回應與面對?
橘郡檢警綜合初步事證──包括周嫌車上的字條,以及案發前投書給媒體的仇恨文件──與犯案過程,特意從內華達州轉進加州殺人的周文偉,明顯針對特定的台灣裔社群,是「針對台灣的憎恨」(hatred for Taiwan)。因此橘郡檢察官史必哲(Todd Spitzer)也正同聯邦調查局(FBI)調查本案是否符合「聯邦仇恨罪」(Federal Hate Crime)的起訴條件,並保留由加州追加控罪的可能。
「整個完整的picture,看起來非常恐怖⋯⋯這個兇徒,他是準備要『大屠殺』。看起來,他是觀察過地形,觀察過我們教會的情形。」案發過後3天,台灣時間5月19日中午(美國時間5月18日),槍擊案裡與教友一同制伏兇手的台灣牧師張宣信,在南加州台灣人教會聯合禱告會中,以台語為在槍擊事件中傷亡的教友禱告,並重新敘述5月15日的事件經過。
「有很多人問之前看過(兇徒)嗎?我⋯⋯其實這兩天在回想,這個兇手很有可能在兩年前、我還在爾灣教會時,他曾來過一次還是兩次,」張宣信說,「他是從拉斯維加斯來⋯⋯這人客對我們(教會)來講不多見。那次我問他,他說他只是暫時來這而已⋯⋯但現在回想起來,看過他的臉,我才有一點點印象。所以他(周文偉)確實曾經來過。」
事實上,周文偉為什麼要特意大老遠跨州,針對人生地不熟的爾灣台灣長老教會犯案?在不少人認識的內華達州台僑界裡,更充滿錯愕之聲──這一部分是對犯罪本身的驚恐;另一部分也訝異於傳統上「默契避談政治」的美國僑民圈,竟然隱藏著如此激烈且具體的仇恨威脅。
「(槍擊)新聞一開始,就有一些台灣的同胞,甚至有貼出和(兇嫌周文偉)他一起吃飯的照片,有的還拍在兩個禮拜前,」旅美10年、目前任教於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政治系的王宏恩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表示,在拉斯維加斯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周文偉,其實與當地台灣人一直都有交往。新聞上講的健康狀況、財務問題,台灣社團裡也都有人聽說,但近一、兩個月來都還有僑胞朋友與他持續聯絡。
王宏恩接著說:「台灣僑胞對這件事情感到很憤慨的是,這次被攻擊的這個教會(台灣長老教會),在拉斯維加斯也有一個一樣的分部,但很顯然這位犯人,卻選擇開4個小時的車、一路開到加州去犯案,而不是在拉斯維加斯犯案?」
「大家聯想到的兩個可能因素:一,他開車去的地方多是老年人,犯案的殺傷力會比較大;第二個是加州的政治風氣不一樣,內華達州允許公開持武,拉斯維加斯人大部分都有配槍──所以很多人很生氣,覺得兇手這樣的行為,就是懦夫。」
但關於「兇手政治光譜」的討論,在內華達的台僑社群裡,則有不一樣的狀況。周文偉長期以來的極統色彩,特別是與中國統戰組織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簡稱和統會)的密切互動,固然成為本次事件的爭議點之一,「但在拉斯維加斯僑民社團裡的討論比例,並不是很高。」
王宏恩表示,美國的海外台灣人討論區,大部分都會嚴格禁止談及政治事務,「你討論就一定被踢出去⋯⋯確實有這種『政治潔癖』的現象。」雖然這種政治避諱,近年已較開放鬆動,但拉斯維加斯的狀況又與美國其他地方有很明顯的差異。因為在台灣移居美國的主流,仍是以留學後就業的高技術移民為大宗,例如本回遇襲的橘郡就是代表典型;但拉斯維加斯僑界的職業組成,卻多跟著「賭城經濟圈」而聚集,氣氛也更傾向傳統的「努力工作、拼命工作、為了生存下來而工作」,對於其他社會參與或政治問題,也就更迴避與彼此的互動。
就算是本次事件中屢被提及、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兼全國政協主席汪洋為會長的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在美國每年的集會都能讓中國駐美大使親自前來致詞,可在拉斯維加斯的政治活動,似乎也打不破本地台僑的無感傳統。王宏恩說:「這個協會大部分在忙的事,就是每年聚餐而已,真要說(對台僑)發展組織的話⋯⋯只能說他們『不知道有沒有在努力,但真的效果有限。』」
案發之後,台灣人公共事務協會(FAPA)公開要求美國政府,將兇手參與的和統會列為境內恐怖組織。儘管和統會極力否認與暴力事件有關,但其是否有煽動責任?仍待FBI後續對周嫌仇恨罪調查結果而定。
在疫情期間,以觀光博弈為產業骨幹的拉斯維加斯,曾一度遭遇失業率30%的經濟重創,但過去幾個月的疫後復甦卻也相當明顯;而拉斯維加斯的基層服務業(例如賭場荷官)需求又極大,只要肯作的人,大多能在此經濟翻身、或至少擺脫維生壓力,「因此在拉斯維加斯的情境裡,大家更認為周文偉行兇事件更是個人問題,與政治、經濟等結構性因素不太相關,」王宏恩指出。
「仇恨犯罪的廣義定義大概是:我因為某個理由去討厭一群人,所以我隨機去殺害這群人的成員──這種對某一族群的犯罪行為與恨意,是沒有特定個人對象的,」王宏恩解釋,「譬如這次事件,嫌犯進入教堂,但教堂裡他一個人都不認識,而被打死的那位醫生,兇手根本不認識他,不知道被害者的政治立場,甚至不知道他是誰,或做過什麼事。」
本次槍擊事件,也是在美「台灣人」與「台灣認同」價值,首次成為了仇恨攻擊的族群標的。這對台美社群帶來了很大的震撼與集體衝擊。
周文偉在作案前,把7冊名為「滅獨天使日記」的影印文件和隨身碟,寄到《世界日報》洛杉磯分社。該報社表示,他們是在美國時間16日收到文件,目前已委由律師林英郎,交給警方處理,因為牽涉仇恨政治,他們決定不報導其中內容。
事實上,在案發前一天的5月14日,紐約州才爆發了水牛城大規模槍擊事件,一名白人至上主義者手持長槍,特意選了一家以黑人消費者為主的社區超市無差別開火,並在網路直播中殺死10人,此案被美國定調為「種族歧視激發的襲擊」,是典型的仇恨犯罪。
而在爾灣台灣人長老教會事件,儘管負責的橘郡警長判斷本案為「政治動機的襲擊」,橘郡地方檢察官史必哲也對華埠媒體表示,周文偉的暴行,可望與震驚美國的阿伯里槍擊案一樣,被FBI以「聯邦仇恨罪」起訴,其主要的條文定義是:
「基於種族、膚色、宗教信仰、國籍(national origin)、性傾向、性別與身心障礙的認識或事實,而故意或意圖傷害該群體個人的各類犯罪行為。」
雖然美國聯邦仇恨罪的認定,一直以來都有起訴過於困難的爭議討論,但在可掌握的現在,爾灣台灣長老教會的悲劇,卻也激起台裔美國人社群之間,對於「守護台灣認同」的共感與思辨。
「那天知道台灣教會被槍擊的消息,我真的很震驚。」學生時代就移民美國的Michelle Kuo,就定居於加州橘郡,離爾灣台灣長老教會所在的拉古納伍茲社區(Laguna Woods)只有15分鐘車程。
槍擊發生當天,Michelle第一時間就收到了一名剛移民來美國不久的台灣親友致電,提醒她「出入小心安全」。接著她也與了另一位和自己成長背景相仿的ABC討論,但對方直覺認為兇手的精神有狀況,真正的犯案動機大概與統獨情結、省籍問題無關。
Michelle說:「但我仔細想想,我身邊的美國朋友,幾乎都沒有人來問我台灣教會槍擊案的事──我自己的感觸很深,因為我才發現:我好像無法確定我的朋友們,究竟知不知道我是『台灣人』?」
或許由於家庭的關係,直到疫情爆發之前,Michelle都會定期回台灣探望親友,或許也因此仍保留了一份對「台灣人」的認同共感。但與其他移民所遭遇的狀況類似,Michelle也發現到台裔社群之間對於「台灣─中國」的世代差距。在台灣記憶逐漸淡泊之後,有些第二代、第三代台裔也常直接稱自己為"Chinese"。
「我在社群網路上看到很多人在講:『我們要小心報導這個消息』、『不要因此造成仇華與排亞裔的負面效應』。我覺得這些言論講的角度都很好,都很理性⋯⋯但是在美國,人家本來就搞不清楚你是台灣人還中國人,這個時候還追求很小心、很保守的角度,美國社會就不會理你了。」
Michelle說,明明自己住的地方離事發教會位置那麼近,但美國朋友卻幾乎沒有人來關心慰問,這種反常的狀態也讓自己懷疑:我到底是被當台灣人?還是中國人?台美人在更以後的時代,會不會更走入這種「被代言」卻不自覺的困境?
「事件發生之後,大部分人都覺這是特殊個案,但對我自己最直接的影響是:當我們在教育下一代的時候,該怎麼和我的孩子解釋這件槍擊悲劇?」Michelle的家庭也有多元的亞裔背景,她是台灣移民,先生則是菲律賓裔美國人,這次事件讓她深思,如何讓自己作為「半個台灣人」的兒子,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甚至能為台裔的身分自豪。
「我認為這次的兇手,是透過攻擊在美國的台灣長老教會,來攻擊『台灣人』。」
移居華盛頓特區7年的Cosette接受《報導者》越洋採訪時,說出了自己對這場攻擊事件的感覺。家族歷史與長老教會的互動很深、稱自己是第四代基督徒的Cosette,2015年到美國留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附近的教會。對她來講,在美國的台灣人教會,就是她與「家」的重要聯繫。
18世紀就來台傳教的長老教會,與台灣社會與現代政治的演變頗有淵源。特別是在1970年代之後,台灣長老教會更成黨外民主運動與守護本土文化的重要堡壘。而從台灣再到西方的美國台灣長老教會,不僅在白色恐怖時代支援了許多台人在海外的異議流亡,更成為這群人與故鄉之間的最重要羈絆。
例如這次事件中,協力教友制伏槍手繼續殺人的長老教會張宣信牧師,在5月18日聯合禱告會的發言,就間接解釋了台灣長老教會與台裔美國人之間的社群羈絆:
「那天(案發週日)我回來(爾灣教會)主持禮拜,我已經離開這邊兩年了,那天來的教友非常多,所以完全沒注意到(周)。招待人員有要給他簽住址,但他說『我之前有來過』──我也不知道他那時是說華語還是台語。」
「然後禮拜完、主日完後,我們才到另一邊的交誼廳,大家在那裡一起煮餐──對我來講,心裡比較難過的是:以前、在上週日以前,教會是都準備比較簡單的Lunch,禮拜完就能直接拿回家吃,因為疫情的關係;這次,是因為我回來,大家都很開心,現在的疫情也比較沒有那麼緊張,所以有特別加菜,願意留下來(餐敘的)大家可以留下來。」
事實上,5月15日的爾灣台灣教會裡,之所以聚集那麼多教友,就是以前的服務牧師張宣信睽違兩年終於回來探望教會老友們了。在過去,張宣信曾長期服務於美國爾灣台灣長老教會,直到2020年才返回台灣、接任台北南門教會的主任牧師。之後,又因為疫情阻礙,這次睽違兩年的回美拜訪,才會讓上百民教友們熱情歡迎、特別安排熱鬧的餐會,就是為了和張牧師等老友見面。
根據教會的過往報導,爾灣台灣長老教會過去曾面臨數度遷移,直到2012年才落腳於現在所在的拉古納伍茲(Laguna Woods)──但這裡本來就是為了長者所設計的樂活社區,教會之所以遷址於此,主要也是台灣留美移民的第一代、第二代教友,在那個時間點也逐漸退休,因此教會才會為了服務這些資深教友們,而隨之一起住進退休社區。
除此之外,教會禮拜之後也時常會有台灣餐會,有時會邀請台灣意見領袖來交流,但更多時候就是台灣飲食文化的社區分享會,這是許多年輕的台裔美國人的重要記憶──正也因此,槍手這次的攻擊,對於美國台灣人的生活與集體記憶,才更顯惡意。
Cosette說:「以美國這邊來看,我覺得大家更在意的是:我們要如何move on(前進)?我們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要如何怎樣阻止這件事情繼續發生?我們要怎麼樣保護自己?」
不過,Cosette也向《報導者》表示,在她知道的美台社群裡,比較少去深究兇手可能的政治動機與更衝突的身分政治。「可能是因為我們就是當事人,也可能因為槍枝就在我們附近?⋯⋯大家想的還是要怎樣避免,把傷害降到最低。事情都發生了,我們要如何去支持受傷的人,讓他們趕快站起來──因為這些事情,確實就發生在我們的周圍。」
周嫌極端的屠殺計畫,觸動美國社會敏感的神經,因美國近年已出現數起大規模因仇恨導致的「無差別屠殺」。分析這背後的心理因素,王宏恩認為,周嫌投給《世界日報》洛杉磯分社的仇恨日記,或此前在政治活動公開以「去人化」(dehumanization)的文字或語言敘述描述與他相異的政治歧見者,這可能也正危險地以「不是人」來否定特定族群的生存權利、甚至合理化自己接續的暴力行為。
王宏恩說,透過「去人化」來合理化暴力行為的意圖,不僅在納粹滅絕猶太人、還是目前仍在持續的俄國入侵烏克蘭戰爭出現;在台灣的社群網路中,沿著政治光譜不同的界線,亦開始有縱容去人化言論的趨勢。以這次風波中的拉斯維加斯和統會為例,槍案發生後成員們也忙著和周嫌的暴力行為切割,但人命的傷害覆水難收。王宏恩最後如此提問:「如果在濫殺發生前,能早點意識到自己團體的去人化言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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