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失去轉化成傳承,陪《真世代》放手給新生代
眼前的吳念真,彷彿又站上在九份濃霧中蜿蜒的那條102公路高處。一個孤單的背影,從這個山崖俯瞰山下被荒草淹沒的礦村故居,望向疊疊山脈遠處的城市。
「我的人生很多時候都在低潮。很多事情都是在低潮時莫名其妙做出來的,」他說。
從27歲發表第一個劇本《香火》算起,吳念真寫了75部電影劇本,得了5次金馬獎最佳編劇。他參與編劇的《悲情城市》,為台灣拿下第一座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從此成為台灣新電影的靈魂人物。他主持3年的《台灣念真情》,發掘台灣各地的甘草人物,開啟台灣行腳節目風潮。吳念真的台語獨白,至今仍是許多廣告「足感心」的配音。他編導的舞台劇《人間條件》系列,10多年來吸引數十萬觀眾,把舞台劇推入大眾主流市場。
最近由他擔任總監製,籌備3年之久,田調50多鄉鎮、400多人的人文紀實節目《真世代》,2月中開始在公視播出,從年輕製作團隊的眼睛,重新挖掘出困頓時刻,台灣這片土地上支持人們繼續走下去的溫暖力量。
他彷彿隨意掏一段往事,就能生出一齣戲,剜出人心。但他卻自白自己絕大多數是哀傷且平靜的。
「我朋友常說我看起來很不快樂耶。我也希望我的人生可以專注做一件事啊,我只想安安靜靜做一個人,哪知道過得像個雜貨店!得獎只是30秒的榮耀啦,每天晚上還是廣告想不出來、劇本寫不出來,頭殼抱咧燒。妳說我做完《真世代》高不高興,我晚上還是要繼續想《人間7》啊!」他說。
回頭望,人間本苦。快要70歲的吳念真老覺得,自己容易失敗。
「我做很多事情都覺得,這會失敗。那最慘的狀況是什麼,我再去盡量避免它。我大概是這樣的人。我一聽到人家說要做一個計畫,做了這個計畫就可以怎麼樣,我聽到都會很怕,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有信心過,」他說。
他演講老愛提醒聽眾,不要去看那些成功者的傳記,因為成功不能複製。只可惜,失敗者又不愛寫書。
「我們最需要的其實是這個,失敗了我怎麼度過,」吳念真說。
他的人生猶如102號公路,濱著海、沿著山,艱難上行,一次又一次的轉彎,走向下一個寂寞,走入另一陣滿山秋芒的惆悵。
旁人羨慕他有說不完的故事,但其實,那是來自他太多心中說不出口的劇痛,也來自他天性中特別容易共感旁人的失去。
小時候,瑞芳礦區常常災變,吳念真常常看到失怙的同學跪著燒紙錢。
「那是我哭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以為我是替那個叔叔伯伯哭,其實不是,我是為我同學哭。但我也很難解釋。」直到後來讀了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扉頁上那一句「莫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傷悲」,替他說出了心底話。
他用書寫自我療癒,用故事安放悲傷。
他的父親在62歲那年矽肺晚期,在一個颱風夜從醫院四樓加護病房開窗跳下,結束生命。
他的大弟,開著Mondeo到102公路的最高處,用黃色水管接了廢氣自殺。車頭正對的遠方,能看到火車和遠方的基隆。
吳念真曾在《遺書》這篇散文,寫下他對大弟的感情:
他記得,有一次,爸爸受傷在羅東住院,媽媽在醫院照顧爸爸。兩個小弟小妹因為桌上沒有菜不吃飯,一直哭。當大哥的吳念真突然說,走,我們去遠足! 他背著二弟,大弟背著小妹,帶著只是拌著醬油的飯糰走上山,穿過陰暗的相思樹林,走到102號公路的最高處,可以看見山下的火車,以及火車奔赴的繁華都市。 他跟弟妹們說:「那裡,有大煙囪的是基隆,還有更遠更遠的地方就是台北。以後,長大以後,我們要到那裡賺錢,然後拿錢回來給爸爸媽媽,這樣我們就不會沒錢買菜了。」 他記得這樣說著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開心吃著飯糰,而弟弟和他一樣,淚流滿面。
他在去年出版的《念念時光真味》,再度書寫自己面臨親人的死亡。
米粉剛起鍋,電話響,小妹哽咽地說患有重度憂鬱症的大妹燒炭往生。 米粉擱在流理台上,早已經冷了,無論顏色和樣子都像當年擺在爐灶上那一盤,而且四周有同樣的寂靜、同樣的哀傷。 只是當年只想著吃,並不十分理解大人為何沉默的小孩已經老了,他看著那盤冷掉的米粉眼淚止不住地冒了出來,最後他把廚房的門窗關上,因為怕鄰居聽到他斷續的哭聲。
曾經,在最無力、最躁鬱的時候,吳念真屢次回到102公路的高處。他只要站在102公路崙頂,閉起眼睛,童年村落中生活的聲響,就會在山谷裡復活,緩緩貼著山坡傳來,直入耳膜。
用文字靜靜縫好在半夜破碎的自己後,吳念真才得以把酸澀的情感,轉譯成感人的作品。因為想起了102號公路在霧中翻飛的芒花,他在《超級大國民》寫下:
霧散了,景物終能清晰看見。但⋯⋯為何都帶著淚水呢?
不知道是天賦,還是後天的練習,吳念真擅於將失去轉化成安慰,悲慟昇華為成長。他說,或許這是因為他從9、10歲起,就開始幫村中不識字的鄰居讀信、寫信。
而一個上一輩能給下一輩最大的祝福,就是讓他們成為歷史的繼承人。
對吳念真來說,這次製作《真世代》,是重新跟土地連結的臍帶運動,找出發光發熱的小人物。不論是在梨山山上送信的郵差,拿了5張專業駕照、協助老公送貨的越南新住民媽媽,或是台中新社把媽祖當閨蜜、接來家裡住的爐主,都讓觀眾重新發現台灣強韌的生命力。但更重要的是,也讓年輕的編導用自己的眼光發掘台灣,去理解的過程,同時也被理解。
「這社會是屬於年輕人的,」吳念真說,「我是跟我所有的朋友都講,咱們都差不多好死了!世界是屬於他們的,不是我們的,我們的任務完成了。不管這任務完成地是好還是爛,差不多結束了。就應該交給年輕人。」
和《台灣念真情》不同,吳念真這次放手讓年輕製作團隊去現場拍攝,自己往後退了一大步。
「他只要一句,『你這拍出來很像鄉公所的宣導片耶』,導演臉就綠了,」製作《真世代》的台灣數位光訊科技集團新媒體事業部總監陳玉華笑著說。
只要吳念真一給建議,製作團隊就重拍重剪。《媽祖住我家》這一集,劇本就改了12次。長達2年的拍攝過程中,拍攝團隊最感動的是,每位媽媽來跟媽祖上香的各種祈願詞:從女兒生小孩、孫子考試中舉、兒子出門騎機車要安全、丈夫高血壓降不來等等。陳玉華透露吳念真和團隊開會時,講起自己母親和父親吵架的往事,吳念真的母親曾脫口而出:「我三炷香拿起來,從未報過自己的名字。」
「那個時代女性的吞忍,無處可解,只有眼前的媽祖能安靜地聽她訴說委屈。終於,我們團隊明白了,每位父母都需要好好的被理解與呵護,就算現在大家不用擲筊,也要得學著世代溝通,好好地跟對方說說話,」陳玉華說,製作團隊拍攝與神溝通時,也與自己對話。
「有時候我跟他們開會開到最後,我也會想說,幹,會不會到最後都只剩下我的觀點?我也會這樣反省,我也沒有懂得比較多,不必在年輕人面前耍老大,」吳念真說。
每個世代有每個世代的苦難,每個世代也有每個世代的風景,他尤其屢屢能從下一代的眼光重新看自己、看世界。
他的獨子吳定謙,和他一樣是劇場編導。有一回,他改編美國劇作家瑪格麗特.埃德森(Margaret Edson)的《妙語》(Wit),由吳定謙再導演為舞台劇《當妳轉身之後》。他丟出劇本後就沒來看排戲,任憑兒子自己找朋友一起完成音樂與布景。
「我去看的時候我嚇一跳,弄得很好,我就轉頭小聲跟我太太說:妳兒子,不錯!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弄出同性戀,還有閻羅王坐電梯下來,我覺得滿有意思啊!」他頗自豪地說。
雖然對自己的人生老是沒把握,對台灣的未來,吳念真倒是很有信心。
「我一直覺得台灣會愈來愈好,我們下一代會比我們強,」他說。
從《光陰的故事》到《戀戀風塵》,從《桂花巷》到《魯冰花》,他寫下的每一個劇本,都像是一封給台灣的情書。從20多年前的《台灣念真情》到《真世代》,讓努力生活的台灣人民,走進你我的景深,得以面對明天的挑戰。
從辦公室的陽台望出去,吳念真可以看到台北的翠墨山巒和玫瑰色的黃昏。最近,他已經很少回到102號公路。人間本苦,道別有時,但只要有了對未來的盼望,懂了溝通與理解,就是懂了人間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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