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曾經發生,但當時的狀態都已過去。在90年代以〈向前走〉成為知名歌手的林強,「盡可能低調」是他這些年做得「最賣力」的事,他甚至直言「我有時候蠻刻意去逃避過去那個人。」從主流到邊緣,最後在電影配樂中找到最自在、完美的結合,近年在賈樟柯、畢贛與趙德胤的電影中,都能聽到林強配樂的聲響。
半年前,我們向林強提出專訪邀約,他因忙著配樂工作客氣婉拒,想來是有意避免。半年後,趁著「台北電影節」放映林強配樂電影專題之際,再次詢問了他,也許是被我們的誠意打動,林強終於答應受訪。連續兩個午后,林強翻箱倒櫃掏出記憶,流曳而出的是一段台灣流行樂壇爆發力最強大的時光⋯⋯
1986年的台北市吉林路與長春路一帶,有林森北路延續而來的聲色粉味,也有各式餐館的台菜飄香,周邊因應而生低價的合租雅房,供應外地來的廚師做為落腳。20多歲、從家鄉北上的林強,為了省錢,也跑去佔了一席月租2千塊的便宜床位,先來後到,林強只得睡在上舖,下舖睡了一個不認識的廚師。無所謂,反正還年輕,反正沒什麼錢,不求吃好也不求睡好,退伍來到台北,目標明確,只求找到一份與電影或音樂相關的工作。
那年代,找工作是要看報紙分類廣告的。正流行的MTV視聽包廂在報上登了徵人啟事,林強心想與電影有關,就去應徵,也讓他給應徵上。老闆知道他愛看電影,要他負責看完200多部雷射影碟與錄影帶,再從中挑出100部覺得好看的寫下劇情簡介,做為客人挑片的參考。看這麼多電影,得自己找點樂趣,林強常邊看邊猜劇情,要是太俗太爛太容易猜,就直接快轉跳過。有時他也會去機房,等著同事廣播客人點播的電影,再把片子丟進機器裡播放。
這份工作做了6、7個月,林強跑去開在鴻源百貨裡的海山唱片,應徵門市店員。不只懂電影也懂西洋音樂,又讓他順利錄取,開始了早上9點半打掃、訂貨、整理貨架,11點準時站在專櫃前鞠躬迎接客人的日子。有一天,林強的媽媽來台北找他,見他在唱片行裡當店員,告訴林強說若想賣唱片,回台中幫他開一家,何苦來台北,沒親沒友。面對媽媽的勸退,林強說:「不是啦!我是想找音樂工作,只是暫時先在這邊試看看,我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喜歡的工作,我就回去,看是賣豬腳還是賣唱片,到時候再跟妳說。」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好笑,但林強當時對媽媽說的話,也像在對自己說:倘若一直這樣闖不出名堂,就真的要準備收拾包袱回家鄉了。
車站一站一站過去啦 風景一幕一幕親像電影 把自己當作是男主角來扮 雲遊四海可比是小飛俠 ──〈向前走〉,1990
林強家鄉在彰化,從小愛玩,卻討厭成群結黨,總一個人跑來跑去。蹺課是常有的,寧可餓著肚子,把媽媽給的午餐錢拿去坐火車,一個小學生就這樣從彰化跑去台中的百貨公司裡搭電梯玩,晃啊晃的東看西看,開心的不得了。玩歸玩,也知道要算準放學時間搭火車回彰化,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電話旁,等老師的告狀電話,爸爸那時專注在金工的手藝活,媽媽忙於顧雜貨店,電話總順利被他攔截,天衣無縫。
小學時林強愛看電影,尤其喜歡李小龍的武打片與金髮碧眼的西洋片。彰化老家的中華路上有間老字號的銀宮戲院,林強常尾隨在準備入場的大人身後,不懂得害怕,直接拉起陌生人的手,只要沒被皺眉把手甩開,就表示能順利被帶進場看免費電影了。如果被兇也沒關係,摸摸鼻子再換牽另一雙手,反正鄰里好心人很多。
沒去戲院時,林強會在漫畫店裡窩著,若想活動筋骨,他就跑到戲院對面的孔子廟,把孔老夫子的神桌當成乒乓球桌來玩。說是迷信也罷,林強覺得自己從來書念不好、老跨不過學習障礙,該是與小時候不敬的行為脫不了關係。
當然免不了有被大人修理一頓的時候,「記憶裡跟我爸的關係就是被打,因為我不受教、很皮,他以為打有用,但沒用,可還是打。國中的時候,他在我同學面前打我一巴掌,我就蹺家了,因為面子掛不住,那時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只是一個小大人能去的地方就那些,沒回家睡覺的隔天,父親發動堂哥幫忙找人,戲院、孔廟、漫畫店,果然一下就被找到了,「我爸看到我,也沒說什麼,反正人回來就好了。」
林強的父母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性格,媽媽喜歡四處找朋友、樂於聊天;爸爸常在家待上一整天,很少多說什麼。林強記憶裡與父親有關的聲音,不是說話聲,而是唱歌聲,還有做戒子與項鍊時的金屬敲打聲。父親早年受日本教育,愛唱演歌,也常放日本童謠給林強聽,這成了他與音樂的最早連結。
高中那年,時值父母中年轉業,舉家搬到台中開豬腳店,一家五口就住在豬腳店的地下室裡。雖然自知書讀不好,但音樂卻是從沒被老師罵過的一堂課,青春期耍帥想吸引女生,林強開始學著彈吉他,「沒老師教,跑去書店買初級吉他教學,自己練會的,那時候都唱民歌,〈微風往事〉、〈木棉道〉、〈橄欖樹〉,上課的時候還拿歌本偷唱。」
注定似的,林強從家鄉一路向前跑,跑過差點畢不了業的高中,跑到馬祖當兵,跑進鎂光燈下,一路向北。
80年代是台灣唱片市場的成長期,滾石與飛碟兩大主流唱片公司相繼成立,專注地下另翼音樂的水晶唱片與走新路線的真言社,也誕生在林強到台北打拼的頭兩年,大環境蓄勢待發。
「我知道我愛音樂,但不是天生就很會音樂的人,也沒有很好的學習,所以一直沒把握。」即使不太有自信,一邊在唱片行工作的日子,林強依然四處嘗試:把履歷寄到各大當紅的唱片公司,換得石沈大海;有歌唱比賽就去參加,那時流行童安格,比賽時也翻唱他的國語情歌,只是模樣與歌喉都非主流的林強,從沒得過名。
直到開始寫台語歌,成了林強音樂路上的轉折點。
「那時候解嚴不久,看了林雙不的《大聲講出愛台灣》。以前戒嚴時候,本土的書都不能看,有一陣子我喜歡去圖書館找那個書來看,就被影響,我就想,『好!從今天開始我寫台語歌。』因為我想為什麼我來台北處處覺得很自卑,我回去都跟我媽講台語,為什麼來台北講台語就很low?」1988年,林強帶著寫好的台語歌,終於打進木船民歌西餐廳的歌唱決賽。
「那是場很重要的比賽,決賽當天很多唱片公司人都到了,大家都想藉這個比賽,找到明日之星。當時所有參賽歌手清一色唱的都是國語歌曲,只有林強一個人唱台語歌,唱的還是自己的創作,歌名叫〈茫、惘、夢〉。」當年也坐在台下的真言社創辦人倪重華,在《鏗鏘真言》書裡回憶了初見林強的景象,而依然沒得名的林強,卻終於拿到了第一只合約,「倪重華覺得我這個人很有趣,為什麼要唱台語,但他也不是要簽歌手,缺助理,要不要來當助理?打雜。」於是林強進了真言社,從助理做起。
助理生涯有幾件常被林強提起的往事,最有趣的就屬紅包事件:電視台有次邀請潘越雲上賀歲節目,結束時有專人負責給潘越雲紅包,而當助理的林強就負責給「潘越雲的貓」紅包。「我去玩具店買一隻塑膠老鼠,把肚子的地方剖開,然後放一個火柴盒小汽車,有發條的,放在地上它就可以走,那隻貓就一定會追著它走,我就包這個紅包送給她的貓。」回想起這事,林強總忍不住笑意。
什麼都得做的打雜日子,就在1990年《向前走》專輯推出後,瞬間切換,林強一夕成為大賣40萬張唱片的偶像明星,人們都說他這一唱,把新台語歌的時代唱來了,走在街上開始會被歌迷包圍,動彈不得,一身光環來得措手不及。只是終於跑上主流跑道,林強才發現自己興趣缺缺。
「那時候我跟一些歌手去外地演出,大家坐同一輛巴士,到同一間飯店或同一個後台準備化妝上台,有時候我自己一個人坐在那邊,我都在想一個事情:我怎麼會在這裡?⋯⋯雖然我可以去演那個角色,可是就是演不出來,因為我心裡知道我不是,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年輕人,只是喜歡音樂工作而已,突然透過媒體唱了一首歌,大家就覺得你是明星、是偶像,其實我知道我不是,我完全不是。」林強說。
他就像自己寫下的歌詞,只不過卻是硬著頭皮,把自己當成男主角來演,演舞台上的林強,演一個不自由自在的小飛俠。
打開電視 一堆扮空裝瘋被消遣的歌星 打開電台 調頻的節目 幾啊年攏未改 ──〈娛樂世界〉,1994
到第3張專輯《娛樂世界》,林強決定不演了。「如果要演林強,就是把林強演到最後,但那是演的,我知道我的本質裡面有一些比較反骨的東西,所以慢慢會偏過來這邊,會想要找到自己原來的樣子。」林強想趁著還有籌碼時,做想做的事,於是他不露臉不拍照也不宣傳,唱片封面找畫家,用畫的。公司的宣傳啥都不配合,卻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
雖然如今《娛樂世界》被不少樂評與樂迷認為是林強最實驗、最突破性的一張唱片,但當年只賣了5萬多張,是第一張專輯的八分之一銷量。「回去看《娛樂世界》,不管滿不滿意,那段時間是被人家否定的,被公司否定,被歌迷否定,賣超爛的!很多喜歡《向前走》的人就退貨,說被你騙了!以為是跟〈向前走〉一樣的那種台語歌,結果是拼迸叫。」
「我有時候覺得我寫〈向前走〉那首歌是宿命。」林強其實一直在走,只是一下子又走得太前面,走向了邊緣。身為真言社第一個簽下的歌手,也是賣最好的一個,當林強決意改變跑道,不想再聽從安排,後面也無人超越,真言社終於在1995年宣布解散,旗下歌手也隨之轉往同年成立的魔岩唱片。
林強對Landy說:「我沒辦法回去了。」不想回去的主流與回不去的搖滾樂,林強轉身逃往電子音樂與侯孝賢的電影裡。
製作第一張專輯時,林強就因李天祿而與侯孝賢相識,並被找去演《戲夢人生》裡李天祿年輕時的角色,與侯孝賢待在福建拍片幾個月,天天住一起。陷入音樂困境裡的林強,一下切換到拍片的團隊生活,不懂與人交際,沒戲時就悶在飯店房間裡,林強記起侯導當時常念他:「你也有時候從你飯店房間出來,跟大家互動一下,不要關在裡面。」
林強常說侯孝賢對他影響很大,多年前接受馬世芳廣播節目採訪時,清楚的談到:「在音樂領域裡面,我沒有遇到長輩讓我跟他學習、聽他創作的想法,反而是在電影領域裡面(遇到),這樣說對音樂前輩可能有點不公平,但是侯導做的事情是我可以認同的,我比較喜歡侯導的理念與感覺、創作的態度。」侯孝賢不只找林強拍電影,也為林強開了一條電影配樂的路,而從沒做過電影配樂的林強,遇上不要傳統套路的侯孝賢,一拍即合。
《南國再見,南國》是第一次的電影配樂嘗試,當時林強找來獨立音樂廠牌水晶唱片裡的幾組音樂人,包括雷光夏、濁水溪公社與趙一豪,就著對劇本的概念,每人提供一兩首歌曲,「1995年我幫侯孝賢導演做《南國再見,南國》配樂的時候,有一首歌曲叫做〈自我毀滅〉,其實它有另外一個含義,我想把過去塑造出來的那個台語歌手毀滅掉,我不要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慢慢跟流行音樂漸走漸遠,走到配樂上面去了。」林強說。
當年林強隻身來到台北,一心只想找份與電影或音樂相關的工作,跑了一圈後,終於在電影配樂的領域裡找到了完美結合。
我的身軀 裝一粒不定時的炸彈 我的生命 隨風漂流無形無影 我的名聲 不管別人是不是知影 自我毀滅 毀滅世間所有的物件 ──〈自我毀滅〉,1996
從高中時組的樂隊「Runner」到唱出〈向前走〉,現在的林強已逐漸降速,不跑也不走,坐看雲起。近年搬回台中就近照顧父母,偶爾在小型空間進行電音演出,「盡可能低調」是林強這些年做得「最賣力」的事。
進行採訪的那天下午,我們跟著林強前往一場與大學生的公開演講,學生為了歡迎林強的到來,在講台後方的電視裡,重複播放他的代表音樂作品,當然也有〈向前走〉。影片裡,一頭中分髮型的林強穿著白色T-shirt牛仔褲,在剛蓋好的台北車站大廳裡,唱著跳著。
「我有時候蠻刻意去逃避過去那個人。」林強指著MV裡的自己笑著說。年過50歲的林強,衣櫃裡早不知多久沒再出現白色T-shirt牛仔褲,每次見他總一身灰藍,步履穩穩如山。
雖少在媒體曝光,卻有不少與學生交流的機會,他常遇到年輕人對他熱切說起《娛樂世界》多麽使人熱血賁張,「很多聽《娛樂世界》的年輕人覺得我很屌,他們從音樂或媒體認識我,我就說,那是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做的音樂(笑),我現在不是那個狀態了,他們就很失落。」
電影《阿甘正傳》與《娛樂世界》在同一年問世,林強說當初看電影時,看到流淚,「這個人傻得太可愛了!」一直往前跑的阿甘,雖然初心不是為了被追隨而跑,卻也無法阻止被一路跟隨,「我覺得每一個生命都有他的特性,我們不必去跟人,可是大家都想找一個對象把他攀住,然後跟著他往前走,所以我看《阿甘正傳》心有戚戚焉。所有人跟著他跑,好像他一定有很特別的精神,讓我們嗨到不行,最後有一天他覺得累了,不跑了,所有人就問:那我們怎麼辦?」林強有感而發的道出。
跑下舞台,林強在看不見的幕後繼續做著喜歡的音樂工作,除了侯孝賢,吸引著不少路線相近的新一代導演主動合作,在賈樟柯、畢贛與趙德胤的電影裡,都能聽見林強獨特的配樂聲響。除了配樂與電子音樂,常有人問他還寫歌嗎?他只說自己「沒有話要說了。」
血液裡的那點傲骨,一路推著林強,走出一條幽微卻迷人的羊腸小徑,「現在這種邊緣的角色,我蠻自在、蠻開心的。」連續兩個下雨的午後,空氣清晰,林強與我們聊起那些翻箱倒櫃的記憶,即使有些故事曾經發生,有些狀態早已過去。
「我好累,我要回家了。」跑了3年2個月14天又16個小時之後,滿臉長鬚的阿甘,突然停下腳步。 「那我們怎麼辦?」追隨在阿甘身後的人們無助的問,阿甘沒有回答。 「就這樣,我跑步的日子結束了;就這樣,我回到阿拉巴馬的家。」 ──《阿甘正傳》,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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