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對談」是張懸回應當今社會的一場實驗,嘗試以思辨代替問答,與年輕世代一起找出新的申論方式,當陳述觀點不再只是為了二選一,更多元的對話空間也將隨著開啟。在結束為期一個半月、共計32場的公民對談後,張懸宣佈關閉自己的臉書粉絲專頁,親手將35萬個讚還給網友。
如同關掉手裡的麥克風,嘎然而止,卻是眾聲喧嘩裡擲地有聲的決定。
遇上低溫來襲,幾個人在露天座位不自覺的邊聊邊晃動身體,試著抖出一些熱度。張懸穿著黑色大衣,頭髮整齊貼於耳後,像貓咪啜著剛送上的熱茶,一雙捧著陶杯的手,指甲素淨。
聊沒幾句,她突然像想起什麼倏地把手縮回雙膝之間,在我們意會過來之前,只見她瞬間從靈巧脫俗轉為傻氣少女,一臉尷尬地對我們笑著解釋:「哎呀⋯⋯我最近在改掉摳手指頭的壞習慣,我得把手夾住,好讓這個手指頭不碰到另外一個手指頭。」
這事其來有自。以往只要進入唱片宣傳期,高頻率的媒體採訪使她焦慮,一焦慮,就想摳手指。只是好端端的「女明星」,卻伸出一雙被摳爛的手指頭,豈不尷尬,於是她發明一個解決方法:塗指甲油。此後,每當感覺焦慮,她就摳指甲油。不過,今天的她素著一雙手,只好自己提醒自己。
她為自己想出的替代方案覺得滿意,但大人們倒不這麼認為:「對我們家的長輩來說『那妳不要摳手指頭就好了啊!扯一大圈。』」如果沒有A就不會導致B,那麼把A捨棄是最直接的路徑,無端扯出CDE這些繞路的行徑,確實很難讓人理解。
張懸讓人難以理解的,還不只這一件。
「朋友知道我要辦這活動時,都處於『哇塞!真的是閒著沒事做,又去找死了!居然要做這件事啊!』這樣的反應。」張懸口中的活動,指的是公民對談。
去年,她卸下「張懸」回到「焦安溥」,過了半年閉關創作的規律日子:早起寫心經、練書法、讀書與錄音。「寫作的生活其實是異常無聊的。」即使這麼說著,只有一半的「焦安溥」接受了這份無聊,另一半的她隨時蠢蠢欲動。
11月底,她現身立法院的同性婚姻修法公聽會,為支持修法公開發聲;12月,連續3天以公館女巫店為據點展開公民對談活動,以「問題回答問題」的方式,與民眾面對面拋接觀點、進行思辨,並在粉絲專頁同步直播;接下來的一個半月,她索性擱置了創作中的詩集,公開徵求更多願意參與對話的團體,在5位自願參與的公民小幫手們協助之下,從北到南完成了32場。
倘若對舞台上的張懸有些認識,演出裡穿插大量談話一直以來是她的特色。在歌與歌的間隙,她談生死、談選擇,也談展演空間(Live House)立法、多元成家、土地正義與媒體自由,她真的很能說,總是源源不絕。這樣的張懸,卻說自己其實是個害羞的人:「我從小就很害羞,在我成長過程中理解到,像我這麼害羞的人要與別人溝通,可以遇到多少阻礙。所以我決定當歌手後,開始大量練習如何跟別人交流,只因為我看到很多人在挑戰的過程裡,覺得自己缺乏某種競爭能力,而我當歌手的存在,也許可以幫助一些跟我同樣羞怯的人,發現人跟人之間還可以這樣講話。」
也許是創作者的猶豫,有一半的「張懸」對自己在舞台上始終無法只專注音樂,仍然顯得略有遺憾:「我心裡一直有個缺憾,就是我是一個非常不純粹的表演者。這麼多年來,我在台上摻雜了太大量的談話,我有段時間意識到,我有時候是努力或是逼自己要去講這些,而我每一年都在放棄去追隨我覺得真正像藝術家的形式。」
如果一個純粹表演者提供的是一段美夢,那麼像張懸這樣不純粹的表演者,她直接站進群眾裡,與人們一起討論關於夢的可能,甚至是造夢以外的其他選項。她探問如何擁有獨立思考、保持懷疑的態度,甚至歡迎你去質疑眼前的張懸/焦安溥所說的每句話,這都是在她發完「不純粹的表演者」這個微小牢騷後,仍想不厭其煩向年輕世代拋出的提問與提醒。
不少人被她的談話啟發,也有人認為不過只是意見過多的文青病。周邊的讚美與批評,對於35歲的她不再是天秤兩端的詞彙,都已逐漸變得中性:「我從第2張專輯開始,就有很多練習面對惡意的機會。對我來說,沒有所謂的惡意,也沒有所謂的善意,就像你不會特別去說這個記者對你好好,你有沒有想過記者對你的好,說不定是種失職的過程啊!說不定那也是一種惡意,因為他逃避掉你身為公眾人物回答這個問題的能力,或是應該要練習回答這個問題的能力。」
常在張懸的口裡聽到「練習」這個詞。
練習這件事,是不斷的反覆直到心理與身體習慣,成為可被提取的技能,見招拆招。身為一個音樂創作者,練習對她絕不陌生,創作除了需要一點與生俱來的天份,更多的時候就只剩身體與樂器彼此的重複演練。就像21歲時她到女巫店打工,在廚房瘋狂練習出菜的最佳順序;也像在閉關的日子,為了靜心而練習書法;又或者像她在第一場公民對談時,對著直播鏡頭說:「我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對談者,但我誠意無限,我繼續練、練、我就是練!」
如果練習是為了最後的成果展示,通常很少人會願意直接把練習的過程公開示人,因為那過程可能會充滿失誤或顯得不夠專業。這倒也是理解了為什麼張懸的朋友,甚至一些旁觀公民對談的人,內心偶爾浮出的旁白:「真是閒著沒事做,又去找死了啊!」
「因為如果你有任何一點點矜持,或是一點點希望自己看起來更好看一些,你不會輕易的讓別人有機會去挑戰你,或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去做一個看起來太費力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在朋友面前看起來很笨拙,我一天到晚被笑啊!」說到此,她又露出傻氣的笑。
從第2場公民對談就加入公民小幫手團隊的蘇育霆,平時身份是高中公民代理教師。他觀察在公民對談現場互動時,參與者對於自身知識厚度的焦慮程度,往往會不知不覺影響了話語聲量:「我們的文化有一個結構,就是當我感覺自己沒有比別人好,會不好意思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講出來,或是會把自己想得非常非常小。而我們有沒有一個更好的方式,可以讓原本不說的人,或是不善於表達的人,仍可以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在乎什麼。」
就讀台藝大戲劇系的浪子膏,是公民小幫手團隊裡年紀最輕的成員。他認為公民對談所起的示範,是翻轉了「何謂一場成功對話」的定義:「我們通常評估一個對話有沒有成功、有沒有意義,會以是否得出結論來做判斷。但我覺得這個活動更想要做的是,讓你帶著資源自己回家想,去翻出更多東西,再得到一個屬於你自己的答案,不一定要有共識性的結論,而是讓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結論。」
在填鴨式的教育體制下,標準往往只剩唯一,而所有人也就只能說出相同的答案,或一心只想朝標準答案靠近,還得不斷擔心自己是否填寫錯誤。公民對談嘗試打破的正是這樣的預設,不便宜行事的二選一,而是鋪陳細節,找出更多樣的可能。
做為一路支持公民對談活動的女巫店,也是張懸最初歌唱發跡地,創辦人彭郁晶在張懸16歲時便與她相識至今。問彭郁晶怎麼看公民對談,她不改灑脫地說:「不少人是來看明星的吧!但我知道她其實沒有想做明星,只是創作者散發出的光芒總會讓人家忘了她本來是什麼,只看到那個光芒,這是她怎麼擦也擦不掉的事情。她當然會很想把它擦掉,所以比較掙扎的應該還是她自己。」
說她掙扎,卻又顯得異常灑脫。在第32場也是最後一場的公民對談現場,張懸對著台下的人說:「不要自詡歌迷,去做對方可敬的對手,去做讀者,去互相對話,當歌迷我們什麼也沒有,反而在生活裡是相對無言的。」接著她宣布將關閉自己的臉書(Facebook)粉絲專頁,親手把這8年來的35萬個讚,全部歸還網友,而放在網上那些公開推薦與對談直播,歡迎任何有需要的人自行取用,各自發酵。
她常自嘲每天都在想該怎麼榨乾「張懸」這個名字所擁有的資源,如果能因此引起一些注意的眼光,她願意一試,然後再把那些也許看熱鬧也許真關注的目光,轉移到更值得被看見的人事物。她稱這為「資源轉移」。
上週日,張懸舉辦了公民對談經驗分享會,為一系列公民對談做總結,也是她資源轉移的嘗試。她邀請了18組包括法律、哲學、同志、宗教、動物保育⋯⋯等團體,與現場500多位民眾進行交流。
「公民對談有很多經驗可以講,而把我個人的感受變成我邀請的名單。」在前兩個半小時裡,張懸介紹了這些團體與他們所關注的事,儘管活動流程使得時間分配略有不周,各團體握有麥克風的發言時間也不一,但最後一個半小時的分組討論卻彌補了這個缺漏。張懸退到台後,現場也不再安置麥克風,屬性相近的團體席地圍坐,民眾自行靠攏,此時發言權在所有人的身上。
「如果你要做打根基的事情,就得放棄那個最後的虛榮,你得讓它沒有結果才是最好的結果,它一旦有結果了,成為你個人的收穫或勝利,對別人來說依然什麼都不是。⋯⋯放棄收割才有機會養一塊地,如果每年都要收割的話,所有耕耘也只是為了讓這塊土地能長出什麼東西而已。我希望所做的事情,有一天能讓這塊地看起來是個野地,它卻可以容納更多不同的生物形態,不只是變成果園而已。」張懸說。
在公民對談旅程告一段落後,問張懸怎麼看待這一路的過程,公民對談究竟翻轉了什麼?
她說:「這些事情會繼續在別人的生命中發酵,但發酵需要時間跟過程,還需要他們的生命經驗摻進去之後,有一天才會知道酵母是壞還是好的。於是我的心意就不只是做公民對談,我的心意是:『我是這社會裡願意等的人。』我藉由做這事情表達我敢等,可能也表達了我的賭徒性格吧!(笑)」
這使我想起日本作家三浦紫苑寫的《哪啊哪啊~神去村》,描寫一群在山林裡工作的人:當他們砍下前代人種的樹,同時也把新樹苗一株一株種回去。故事裡的中村先生說:「很奇怪的工作吧!農家可以親口嚐自己種的菜,可是林業卻大不相同,我們的工作表現,得要到下輩子才知道。」
在一切講究速效的社會裡,去做一個願意等的人,去做就算知道等不到立即的成果,仍不願放棄追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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