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9號,台灣同志遊行20週年,除了百花齊放的隊伍和12萬的遊行人數外,一面來自烏克蘭的旗子,成為20年來未曾出現過的風景。那是一面「基輔同志遊行(KyivPride)」的旗幟,在經過波蘭、美國、南非、喬治亞等18個國家之後,在台北飄揚。「用所有顏色捍衛自由」、「與自由驕傲的烏克蘭同行」,是基輔同遊在台北街頭現身的口號。
《報導者》團隊在10月初,走進旗子的主人──基輔同遊的辦公室。在庇護所內接受我們訪談的核心團隊說,他們正在打兩場都由俄羅斯發起的戰爭。在烏克蘭獨立之年出生、長大的他們,在專訪中談他們將勝利的方法,以及理由。
「你們找得到路嗎?走進庇護所有兩條路,一條比較亮,一條暗暗髒髒的、看起來滿恐怖的;走恐怖的那條,比較安全。」10月初,基輔市區,「基輔同志遊行(KyivPride,後稱基輔同遊)」副執行長希羅斯(Jul Sirous)在電話那頭指示迷路的我們,怎麼走到庇護所。
「記得,不要跟任何人透露位置,也不要拍外觀喔!」他再次交代。
與大部分俄烏戰爭中的庇護所不同,這是一間位於基輔市中心,卻無人知曉、不能曝光的庇護所,最大的原因,是其收留需要協助的LGBTQ+族群。
走過暗暗的、髒髒的路徑,穿過街區裡的不同大樓穿堂,36歲的希羅斯接待我們,帶我們一路往上。能進這扇門的民眾,都經過了線上申請、線上面談、身分查核、推薦人確認等不同關卡,最終才得以進駐庇護所。
這裡是「基輔同遊」從今年(2022)5月開始,除了辦公室之外,另外租房建立的庇護所。每位得到庇護者,擁有一個月的居住資格,在這裡接收心理諮商和法律支持的服務,以及在基輔找工作、找住房,或者在首都辦理許多省分已停擺的行政事務,以進一步出國、接受治療、或者向外求學等,「這裡是一個躲避危險,也是重新開始新生活的地方,」希羅斯說。
從2月24日,俄羅斯對烏克蘭展開全面性大規模進攻,本來以年度遊行、政策倡議為主的基輔同遊,與許多非營利組織一樣,成為服務其社群的戰時守護者。開戰初期,基輔同遊透過不同社群平台展開工作:用Twitter與國際群眾溝通、用Telegram與國內民眾同步最新資訊、Facebook主要針對歐洲國家的救援行動,而對需要藥物、財務、交通等支援的LGBTQ+社群群眾,他們打開線上表單,讓人們能細述需求。成立已10年的基輔同遊,開戰後收到世界數十個組織問候、提供協助,他們即刻展開國際募款,把款項直接匯給填寫表單的人、購買表單上所需的物資,替軍隊籌購裝備等。
同時,線上有心理諮商師提供的課程,線下有物理治療跟按摩復健課程,皆由專業醫護人員免費開課;還有社群行銷專家,教人們在戰時,如何替自己的社群與國家發聲,打網路上的仗。甚至連英文口說、資訊安全、LGBTQ+歧視等課程都有。在戰爭情況較緩和時,他們舉辦羅宋湯之夜,透過聚會來為軍隊募款。
基輔同遊光是3月就服務了650人,小小的團隊馬不停蹄,但空襲警報仍每天響起,無人機和飛彈每天在烏克蘭各地造成傷亡。10月中,炸彈落在庇護所旁,彈殼打破玻璃噴射進來之後,幸運地無人傷亡,但他們肯定的是,基輔無法舉辦同志遊行了。這是他們的旗子,越過國界,由各地社群、烏克蘭人替基輔遊行的原因。
希羅斯說,以上,只是他們打的第一場仗──與全烏克蘭的民眾一樣,活在死亡的威脅中,以鍵盤、志工行動或服役來對抗。
作為LGBTQ族群,此時他們還得打另外一場仗──LGBTQ+的人權倡議,消滅歧視跟惡意。
這座無法見光的庇護所,就是一例。光是找地點,就是一大難處。「房東一聽到我們是誰,通常就搖頭了,」希羅斯說,作為前蘇聯國家之一,烏克蘭與鄰近區域國家類似──相較於西歐,對於性別少數族群的開放和友善程度較低。雖然近10年來,因為脫離俄羅斯的腳步加快,烏克蘭已是該區域LGBTQ+權利進展最快的國家,即使如此,庇護所仍必須保密地點,以免庇護所被反同人士、親俄人士攻擊。
「『被看見』是我們很重要的工作之一,但在烏克蘭要公開出櫃,是不安全的,」希羅斯搖頭說。
他解釋,過去,反同者會說全烏克蘭大概只有基輔的10個男同志跟一隻手數得完的女同志,沒有所謂的LGBTQ+社群,這是他們必須現身的原因。除了遊行,他們透過在景點快閃、在全國串連拍照打卡,或對公務機關、公共場所等建築大型投影等,甚至上電視,讓民眾「看看同志」,看見同志存在的事實。
戰時,他們則在社群網站上,述說LGBTQ+族群從軍的故事,包括4月第一名跨性別女士兵的出現,或一則又一則LGBTQ+軍人貼了彩虹貼紙的頭盔、撒了亮片的機關槍托等的照片。或是軍人自己的投書:
來自Oleg,一位住在基輔的出櫃同志
「今天,我被問到是否後悔從軍,我思考之後,發現這是一個開戰之後我唯一做對的決定,如果不是這輩子最對的決定,也至少是生命中很長一段時間中最好的決定了。沒有每天一杯淡拿鐵或啤酒,其實可以生活,沒有穩定的性生活,好像也不會怎麼樣。對了,在背著機關槍站了一整天之後,要在飛彈爆炸聲中睡著,根本一點都不難。對我來說,我現在唯一在乎的事,是我的家人跟我的狗,他們是否無恙。烏克蘭跟烏克蘭人會活過這關,我們前所未有的強大跟團結,我們的國家會重生,而我們將贏得這場戰爭。」
「人們的刻板印象都是『男同志不會戰鬥、不會上戰場』或『女同志很威武』,但其實現在都有跨性別者擔任軍人了,我們要讓全國知道,LGBTQ+社群也想保護我們的國家、也做志工,我們與所有人沒什麼不同,」希羅斯說。
事實上,希羅斯認為,LGBTQ+社群在這場戰爭中起身對抗的意志跟動機,是無庸置疑的:
「如果你想當一個烏克蘭人,你想當一個有自由有人權的人,你想要一個可以參與決定的未來,如果你想以LGBTQ的身分活著,你都會起身對抗,因為以上,都不是俄羅斯口中所允許、可存在的。」
在普丁的敘事裡面,LGBTQ+的存在和平權運動,是西方的武器,俄羅斯必須抵抗西方的入侵,守護傳統價值。
克里姆林宮在2021年7月發布的《聯邦國家安全戰略》,共43頁的文件中,提到至少20次「傳統價值觀」。在「實現國家安全」的標題下,特別強調家庭、母親、父親等傳統的重要性,並強調孩童的道德、智力、身體發展等,直言俄羅斯必須提高出生率。
俄羅斯除了將性別平權、LGBTQ+平權運動視作西方破壞國家穩定的武器,也用各種方法,在烏克蘭境內推動反LGBTQ+平權,稱那是北約在削弱俄羅斯。
2012年在烏克蘭親俄總統任內,幾乎是從俄國複製來的《同性戀宣傳法》草案,透過親俄議員提案進入烏克蘭國會議程。2013年底,烏克蘭發生廣場革命,俄羅斯最大報《共青團真理報》(Komsomolskaya Pravda)稱,抗議活動是由民族主義者、反猶太主義者、新納粹分子和同性戀者共同組織發起的。俄羅斯東正教領袖還在公開聲明中稱,同志遊行是一種測試,測試社會是否已掉入過度消費、享樂主義的扭曲世界。
「恐同的意識形態,一直以來都被親俄的陣營跟媒體推廣,很多商人、俄國勢力,會花錢投資反同勢力跟反同的宣傳戰,」希羅斯解釋,基輔同遊的創立,以及這10年來每一年的遊行,就是站上第一線,與俄方推動的反同勢力直接對抗。
基輔同遊在《同性戀宣傳法》立法開始後設立,15名成員想用同志遊行來回應這項立法,最終大約有100人一起上街,但帶著面具跟武器的人更多,人數差距大到警察要他們直接取消遊行。基輔同遊轉而在公園舉辦記者會,但仍然遭受毆打、被催淚瓦斯攻擊。活動結束後,離開現場的同運人士被抓走,繼續受到暴力對待。
接下來幾年,有時市長不支持,要求取消;有時以百計算的遊行民眾被千名警力保護,仍出現攻擊和衝突。2014年的廣場革命期間,俄方竟僱人扮演同志遊行隊伍,與廣場革命的民眾發生衝突,想形塑同志運動極端、暴力的形象,意圖造成改革派分裂。同時,極右勢力長期接收親俄的政治宣傳,有些團體也接收俄方的財務支持,成為暴力衝突的來源。
「曾經有警察,為了保護遊行的群眾,差點重傷致死,⋯⋯除了2021年,過去每年遊行群眾都會被拍照(紀錄),(極右派)會去城市的其他地方找遊行的民眾,去電影院啊什麼的,抓捕、毆打我們。他們說這叫做打獵(Safari),」希羅斯遊行時,曾直接被罵惡魔、潑聖水,極右派隔著警察對他罵,「『我會找到你,我會讓你變成一個好女孩!』,一些男人認為,女人會變成女同志是因為沒有遇到對的男人,言下之意就是,他要強暴你,讓你變成他心目中的那種女人。」
不論是希羅斯、基輔同遊或者烏克蘭的LGBTQ+社群,都沒有放棄。2014年2月底,廣場革命結束、親俄總統下台,烏克蘭走向歐洲和西方價值的方向較為確立,同運人士也開始在基輔之外舉辦遊行、倡議,在暴力之下現身,在衝突之中對話,在俄國的宣傳跟其支持的極右勢力之間,向一般民眾說明,為什麼性別平權屬於烏克蘭選擇的未來。同時,克里米亞被併吞,烏東進入長期戰爭。
「2014年的戰爭開始之後,有些人會說,在同志遊行跟戰爭之間只能擇一,必須集中所有的精力在戰爭上,不要談什麼包容、多元了,」希羅斯說明,戰場上的戰爭,以及社會裡的衝突,一般人看是兩場戰爭,但對他們來說並不。
「我們想讓人們知道,追求多元包容的力量跟社會,就是在對抗俄國所代表的價值觀,在對抗他們的宣傳機器。烏克蘭代表的價值,就是自由。追求每個人的人權跟自由,是對俄國反抗的一部分。」
「不要跟俄羅斯一樣。」希羅斯脫口而出。
2014年後,烏克蘭的確與俄羅斯愈來愈不同。2015年烏克蘭訂定《反歧視就業法》,2016年放寬合法承認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定,2021年取消對同性戀和雙性戀者捐血的限制規定。這些轉變,一方面反映國內的政治氣氛,一方面反映烏克蘭為了想加入歐盟,在人權面向的壓力。
是這些轉變,鼓勵著36歲的希羅斯,繼續為自己而戰。
「烏克蘭獨立時(1991年)我5歲,念幼兒園,班級名稱在一天之間,就從俄文改成了烏克蘭文,我那時候雖然很小,我記得自己有發現,好像有些事情不一樣了。我現在也有這種感覺,我覺得看得見勝利。」
「國家的獨立,在我心裡,與我有勇氣決定出櫃是相關的。我看到了一個好的例子,你知道事情是可能改變的,昨天人們是蘇聯的人,隔天就成為烏克蘭人。2014年時,前一天,我們有親俄媒體、親俄的總統;幾個月後,我們有了新的總統以及通往歐洲的途徑。在我心裡,我覺得如果我的國家能夠做到,我也可以做到。我可以對所有可能性更開放,我可以改變人們對LGBTQ的認知跟意見。」
「我很幸運出生在烏克蘭,」希羅斯說,在這裡長大,讓他相信自己能改變什麼,於是他起身為自己行動。「我覺得俄羅斯變成了這樣,人們沒有積極採取行動的念頭,是因為他們不相信自己的作為能夠改變些什麼,他們不相信自己,他們覺得自己只能逃跑;也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應該逃跑,就沒辦法為自己起身對抗,因為他們沒有成功的經驗,不知道對抗能為自己帶來什麼。烏克蘭人就不同了,我們知道,如果有些事不對勁,你必須做些什麼來解決它,不是我的家人、我的總統該做,是我,我自己必須做些什麼。這是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非常關鍵的不同。」
希羅斯來自烏國第二大城哈爾基夫(Kharkiv),離俄羅斯邊界只有60公里。他們家在俄羅斯有親戚,許多已無法對話。他的表弟,在馬里烏波爾(Mariupol)喪生,他在赫爾松(Kherson)的同運夥伴被綁架兩個月,俄軍以死為威脅,要他交出社運人士清單──所有社運人士都知道,俄軍有一份死亡清單,佔領時、戰爭時,他們是最優先處理的對象。
但希羅斯卻對未來相當樂觀。
首先,他笑稱,過去遊行時一天就會收到上百個威脅,庇護所至今7個月,只有一個稱不上威脅的威脅。
第二,8個月全面性戰爭至今,因為性傾向造成的社會分裂與衝突,正在弭平:「一個人的性向是什麼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他還活著。」他說基輔被圍城時,他與伴侶一路逃向烏西,即使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小村莊,檢查哨把他攔下時,人們竟給他水、存糧、茶,「我跟我的伴侶都哭了,沒想到人性這麼美好,在一個小村莊,人們可能物資也都不夠,那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一些食物,但他們給我們了。」
「我們面對的是戰爭,人們看到彼此的時候,只記得我們是烏克蘭人,我們需要希望,需要協助,而希望來自彼此。於是我們回到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沒有因為性向而有的歧視,我們彼此看守照護。這讓我對LGBTQ的未來很樂觀。」
希羅斯的感受,被位於烏克蘭的納什斯維特中心(Nash Svit Center)5月的一份調查證實。與2016年時的數據相比,受試者表達對LGBTQ+族群有負面感受者,從60.4%降至38.2%;無負面感受和正面感受者,分別為6年前的1.5倍及4倍。同時,對於LGBTQ+ 族群從軍保衛國家,有三分之二受試者表達正面積極的感受。
「我們的人在戰場上戰死,我們需要給同性戀者權利,因為他們也是軍人、也可能會戰死,他們的家屬需要權利。」
此案快速的得到28,000人連署,突破25,000個連署簽名的門檻,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依法必須對此提出回應。
「政府部門正在發展合法化夥伴關係(civil partnership)的選項,作為整體健全人權與自由的工作之一。」雖然因戒嚴時期無法修憲,所以無法合法化,但總統府辦公室表示,透過民法的夥伴關係結合,是一種變通的方式,相關工作已開始進行,需要時間走完程序。
希羅斯激動的說,「提案的是一個婦女,她的文字跟提議是從心出發的,每個人都看得懂、打動了每個人!而且有一半連署的人,是非傳統同運的支持者,我們看到人們不僅理解,也採取了行動。」
最後,俄羅斯在戰爭中的作為,更加確立也加速了烏克蘭加入歐盟步伐。
戰爭仍在進行,隨之而來的貧窮、流離失所、失業等問題將帶來更多的挑戰,同時,俄羅斯的威脅也不見停止的可能。希羅斯坦言,他們知道戰爭可能創造更極端的社會,所建立的庇護所,也是在為未來作最壞的打算,長期為LGBTQ+社群提供支持。
希羅斯回顧基輔同遊10年的每一步累積:2012年,被包圍、被痛毆、被人海攻擊的15人,到2021年時已是7,000人參與、反對者剩百人的態勢;2022年,他們雖無法舉辦同志遊行,但官方旗幟走過18個國家,台灣成為第19國。
「每經歷一件事,我都想要學到一些什麼。(遊行被威脅時)我學到的是安全的重要,這是一堂很好的課,在那之後,我不管是辦公室的規劃、庇護所的經營、遊行的安排等等,我知道安全都必須是第一。雖然我不太想從那種人身上學到這件事,但我們總之是成長了。」希羅斯說的,是前述對著他潑聖水、對他強暴威脅、意圖改變他的極右派男子;某方面而言,也是鄰國在人權等各方面不義的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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