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社群媒體都有極端對立的性質,當兩者結合起來創造出的情境,使得現在網路上最容易受到攻擊的,不是挺巴勒斯坦或挺以色列,而是試著理解雙方的人。」
10月7日,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Hamas)從加薩走廊(Gaza strip)無預警突襲以色列國境,共造成1,400人死亡,並劫持240名以色列人,震驚國際。以色列國防軍旋即發動大規模空襲與地面戰,誓言清剿哈瑪斯的同時,根據巴勒斯坦官方數據,已超過一萬人喪生,兒童高達四千名。在以色列人質生死未卜、加薩人道危機愈加嚴峻的情況下,儘管包括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相繼前往中東斡旋調停,這場半世紀以來最嚴重的以巴衝突仍看不到終結跡象,為全球局勢投下一道長久的陰影。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請告訴我們,以色列過去一段日子的情況?最近又有何改變?
哈瑪斯的突襲是一記警鐘,讓人們理解到,不是生活在真空狀態,我們有鄰居、他們有需求、有基本教義派⋯⋯我們必須處理這些。如果以COVID-19為隱喻,在它到來之前,大家也許討論稅或交通的問題;當COVID-19來臨,全部的視角都改變了。這就是以色列經歷的事,現在所有人都在討論生存的機會。
我有些鄰居70多歲了,他們去取得槍枝執照,添購武器;因為持續數天的火箭攻勢,人們重新裝修防空避難室。一旦進入了「生存模式」(survival mode),情緒變得非常簡化。當人們只能想到生存,便看不見情況的複雜性,只能被恐懼或憤怒所驅動,沒有辦法反思。我現在試著透過書寫,讓人們了解現實比主觀經驗更複雜。
報:哈瑪斯對以色列發動突襲後,你有做些什麼?
他們有嚴重的戰場創傷(shell-shocked)。有時我們的說故事活動中,可以看到陪伴孩子來的父母極度緊繃,在離(加薩)邊界極為遙遠的旅館裡,縱使十分安全,他們仍要整場拿著步槍在手上,因為曾親眼見到其他孩子被屠殺,他們自覺需要保護孩子。
有時候在讀兒童故事給孩子聽的時候,哭泣的是大人,孩子擁抱安慰他們,彷彿孩子變成了「父母的父母」,有許多極度感動的經驗,奇特而極致。許多時候可以見到青少年扶持著成年人,就好像在這些年輕人之中,能找到已經失落的樂觀精神。
有些長者也用他們的方式支持所有人,例如在一個被屠殺的猶太人聚落吉布茲(kibbutz),有一位99歲的老人,當周遭發生激烈的戰鬥與殺戮時,他寫詩,事後把詩送給人們,詩中關於這件可怕的事情,但也帶著希望與反思。這位經歷過納粹大屠殺(Holocaust)的99歲老人,透過詩,找到安慰周遭年輕人的力量。
報: 身為一位作家,在這個時刻你有寫下一些東西嗎?
凱:我一生都在寫作,一個簡單的方程式(equation):事情愈糟,我寫愈多。我在服兵役時──在以色列滿18歲就需要強制進入軍隊服役3年──最好的朋友在我手臂中死去,之後,我開啟了寫作生涯。
我是一個很差勁的士兵,因為父母總是教我批判思考,但在軍中不鼓勵批判,所以我惹了不少麻煩。我最好的朋友在非常重要的電腦單位,他說你數學很好,我可以把你弄來電腦單位,我們每次的輪班時間很長,超過24小時,某次他在輪班時,處在非常困難的情緒狀態,開槍自殺。我發現後送到醫院,他還是死了。之後我便必須在朋友開槍自殺、我發現他屍體的辦公室獨自漫長的值班,這使我陷入非常困難的情緒中。
我的因應方式是,開始藉由寫作來逃避身處的環境,值班時我會想著我不在這裡,我在台灣、我在騎著龍、我在看著夕陽⋯⋯逃離到想像的世界,是我從納粹大屠殺倖存的父親身上學來的。他總是對我說,當被困在你不想要待的地方時,你的心中總會有扇門,打開門,總會有另一個房間,如果在牆上找不到,去你的內心找。這引領我進入創作與書寫的世界。 對我而言,寫作帶來與現實的連結,同時又像是在你與現實中間的保護傘,我有時會形容為車子裡的安全氣囊,當現實太超過了,安全氣囊能保護你。所以一旦人生遇到困境,我就寫字。
但是我得說,自從戰爭爆發後,這是我第一次寫不出任何字。慢慢的,我停止用腦思考,而是從膽、從胃裡面生出情緒,跑出一些念頭。過去幾週,我心膽俱裂、身體麻木,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我只能忙著求存。看著每天的火箭攻擊、幫助人們⋯⋯我幾乎失去所有的反思能力。
許多時候在說故事時,你會感到與某人有特別的連結。我遇見一位年輕女孩,她大約15歲,父親把她與母親鎖在房間裡,一個人在外面與恐怖分子搏鬥後,被殘酷地殺害,她最好的朋友也在那次的攻擊被害。我與這位女孩留下社群軟體帳號,然後我試著用WhatsApp為她上寫作課,讓她可以寫下自己的感受。我寫下一段文字給她──這是目前為止我唯一寫下的東西:
〈生命的印記〉
現在閉上你的眼睛,試著停止憤怒。試著停止正義怒火燃向那些應得之人。閉上你的眼睛,然後在一個片刻中,純然感受痛苦。遲疑、困惑。感受憂傷、懊悔。你仍有整個一生,去處決、復仇、清算。但現在,就只是閉上你的眼睛向內看,像是盤旋災區上方的衛星,搜尋生命的印記。即使被奪走了許多──但你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受傷、淌血、恐懼、沉浸在悲傷,但仍是:人。深呼吸,試著想起這樣的感覺。因為你知道從現在這一分鐘起,當你再次打開雙眼,這些都會過去。
這段文字想表達的是,當我們陷在生存、復仇、自憐等種種情緒時,去看見每個人內在的人性。這很困難,因為當下人們活在現實的世界,而非自己的內心。每一個念頭,都是實用主義的:我們要轟炸加薩、我們要買槍、要有更多食物⋯⋯無一關於我有什麼感覺?我在想些什麼?這非常危險,因為一旦不去思考,人們會輕易變成暴風的一部分。群眾的力量、恐懼的力量會引領人們方向,你甚至不會問要去哪裡。 所以在這個時刻,藝術的角色非常重要,使人們不要一味執著於現實。他們需要記得在悲劇以前的時光,在悲劇之後,人性能穿越即使這個世界最黑暗的時刻。
女孩後來在父親的葬禮朗讀了這段文字,這讓我非常感動,因為這只是我寫在WhatsApp上的訊息,但她說這就是想在葬禮上對人們說的。
凱:我認為理解這場衝突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在下判斷之前,去了解它的複雜性並盡可能吸收所有資訊,這很困難。例如我反哈瑪斯,它需要被從這個區域去除,這個如ISIS般的極端組織不只殺猶太人,在1,400名罹難者中,還有50名泰國工人、菲律賓人、斯里蘭卡人──而他們並非因以巴衝突而犧牲,而是死在哈瑪斯的基本教義底下。
哈瑪斯是一個奇怪的混合體,一方面它控制加薩,另一方面它是伊朗的代理人。哈瑪斯並沒有善待巴勒斯坦人,它不關心巴勒斯坦人,它想的是伊朗;所以我認為以色列的右派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希望哈瑪斯持續存在,只要哈瑪斯勢力強大,納坦雅胡就可以說「我們不能和談」,但如果我們想要有更好的未來,我們就應該移除哈瑪斯與納坦雅胡。
但同時因為哈瑪斯在加薩內部的醫院與社區,我們必須意識到在戰事中會有許多許多巴勒斯坦平民受傷與被殺,世界必須伸出援手。而如今許多國家只是選邊站,像是一場籃球賽:我支持以色列、我支持巴勒斯坦。但這無濟於事,我們不需要更多人的憤怒了,我們在中東的每個人已經夠多憤怒與受傷,需要更務實的解方。
就像你與女朋友吵架,需要有一個人從另一邊說「嘿!讓她跨過那道門、把東西還她」,你需要有人說些有意義的話。所以世界支持與回應應該要務實。我們不需要人們用臉書頁面支持以色列或巴勒斯坦,我們需要的是把醫藥送進加薩,或是為創傷後的以色列家庭提供心理治療。
我們不需要偉大的答案。我們需要小小的幫助、小小的慈悲,我們需要將心比心。
報:當前的事件是否喚起猶太人過去受迫害的記憶?
他們繼續說著,「我們要殺掉所有猶太人」,這重新喚起關於離散(diaspora)的記憶。在大離散時,人們因為族群與宗教被攻擊,而非國籍,這讓政治衝突演變成宗教衝突。
猶太人有著漫長被處決的歷史,以色列這個國家的成立,像是一個安全的庇護所,讓猶太人不會只因身為猶太人被攻擊,但10月7日的事件使這個許諾破滅了。我的父母身為納粹大屠殺倖存者,來到以色列時,他們說也許在自己原本的國家有戰爭,但我們再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宗教信仰被攻擊。10月7日一切都變了,這不是以巴之間的戰爭,而是穆斯林與猶太人之間的戰爭。
報:你有巴勒斯坦朋友嗎?你們是否討論現在發生的事情?
凱:首先你必須了解,在以色列的人口組成中,大約有20%是巴勒斯坦人。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總理納坦雅胡以及哈瑪斯宣傳著一致的論述,就是猶太人與穆斯林無法一起生活,一天到晚指著別人,「喔!你看另一邊不想和平、他們想引戰。」現在這種極端論述變得更強大。看,他們對我們幹的好事;看,他們轟炸加薩⋯⋯。
從許多方面來說,住在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是建立起更好的未來與希望的橋梁,因為他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他們理解巴勒斯坦人的痛苦,同時也了解以色列人的痛苦。而這樣的身分,反而讓他們現在落入最艱難的處境。
因為以色列的猶太人會懷疑,巴勒斯坦人會不會假裝與我為友,其實想殺我;當他們到巴勒斯坦領土,另一邊的巴勒斯坦人可能會認為他們是叛徒,因為猶太人轟炸我們,你卻不反擊、不支援我們。
這些日子以來,每當我與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談話,他們常常沉默不語,他們非常小心,深怕顯露出任何同理心──無論對巴勒斯坦人或是猶太人,會使他們遭受攻擊。
戰爭與社群媒體都有極端對立的性質,當兩者結合起來創造出的情境,使得現在網路上最容易受到攻擊的,不是挺巴勒斯坦或挺以色列,而是試著理解雙方的人。舉例而言,如果你很好心地撰寫一篇貼文說,我為巴勒斯坦的兒童哭泣、我為以色列的兒童哭泣,他們會將你撕成碎片。
挺巴勒斯坦的人說,你這個法西斯,為什麼關心以色列?關心以色列的人則說,怎麼可以相提並論?他們是恐怖分子。所有的將心比心,現在都是最危險的訊息。如果你是強硬派,如果你說轟炸加薩、轟炸以色列,殺這個殺那個,一切沒問題,但若想談論模糊與複雜,人們就難以忍受。
大部分我認識在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都害怕談論,他們不想講話,擔心所說的一切都會被誤解。
報:從歷史脈絡來看,從30年前的奧斯陸協議開始,以巴之間曾有段時間露出和平契機,你曾對此抱持希望嗎?
凱:我非常支持奧斯陸協議,但在現在的局勢中,最大的問題是,過去的衝突屬於區域與國家的層次,當衝突僅止於穆斯林國家與猶太人國家,問題比較好處理,但現在操控巴勒斯坦的不是巴勒斯坦人,而是伊朗。過去屬於區域性的衝突,現在變成透過代理人的國際性衝突。加薩的哈瑪斯、黎巴嫩的真主黨,他們並不關心自己的同胞,而是接受來自伊朗的指令。
這場屠殺的時間點,跟巴勒斯坦人的生活無關,而是伊朗為了阻止美國促使以色列和沙烏地阿拉伯之間達成的協議。所以當談到解決以巴衝突,如果以前我會說,雙方同意就好,但現在這不是以巴,而關乎美伊同意與否。
現在的情勢中,感覺我們能影響或解決問題的能力愈來愈小。只要伊朗的目標不只是摧毀及屠戮以色列──哈瑪斯與真主黨都公開這麼說,他們還想控制約旦、埃及、黎巴嫩,如ISIS般想建立大伊斯蘭國度、一個沒有自由、在伊斯蘭律法下的神權政治,你我非穆斯林都會被殺,要達成協議非常困難──當某個人說,我不想要你的國家存在,我想把你殺掉。
唯一的希望,寄託在如果這場戰爭結束時,我們的區域不再有哈瑪斯、不再有以色列政府的基本教義派,而是一個只專注處理國家與人民的利益、不談論宗教與族群的新領導人。
報:請聊聊你對台北的記憶?
凱:我必須公開承認,這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時期。我至少見證四場戰爭,還有數打以上的飛彈攻擊、恐怖攻擊,認識的人被殺、子彈朝我射來、炸彈爆炸⋯⋯所有我都經歷過;但過去一個月來的一切,是最慘痛的。
當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時,讓自己舒壓的方式之一,是閉上眼睛,想著其他世界我喜歡的所在,有著朋友、無憂無慮。我首先想到三個的城市:紐約、墨西哥與台北。現在如果想要有好心情,我會閉上眼睛想到台北,與我的編輯與譯者,一起逛街、去賣場、品嚐美食、一同歡笑。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