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清晨,巴勒斯坦激進組織哈瑪斯(Hamas)從加薩走廊越境突襲以色列,24小時內造成1,300名以色列人死亡;同時以色列的報復行動也在10日內造成2,700名巴勒斯坦平民死亡。
面對這場50年來以巴衝突最血腥一役,《報導者》整理8個問答,試圖說明衝突緣起以及後續影響:哈瑪斯究竟是什麼組織?其行動可以代表巴勒斯坦嗎?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宿仇恩怨從何而起?這場最黑暗的加薩戰爭,將對世界帶來怎樣的連鎖衝擊?
A:對以色列來說,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從加薩走廊越境突襲以色列南部的「阿克薩洪水行動」(Operation Al-Aqsa Flood),是以色列1948年建國以來的最大災難。
事發24小時內,哈瑪斯的突襲就導致超過1,300名以色列人死亡;其中85%的死者,是非武裝的平民。無論是單日死亡數、或者是平民死傷數,都是以色列從未遭遇過的慘烈狀態。因此,不僅國際輿論稱這是「以色列版珍珠港事變」或「以色列的911時刻」,以色列社會也因為大量平民傷亡而極為震驚,更稱之為「自納粹大屠殺以來,猶太民族最黑暗的一天」。
另一方面,阿克薩洪水行動雖是巴勒斯坦史上對以色列殺傷規模最大的武裝襲擊,但發起攻擊的哈瑪斯卻有1,500名戰士被以軍擊斃;同時,以色列為了報復哈瑪斯而對加薩走廊發動密集轟炸的「鐵劍行動」(Operation Iron Sword),10日內亦造成2,700名巴勒斯坦平民死亡。
換句話說,這場衝突爆發的10天內,就至少死了5,500人──若以軍事衝突而論,是自1973年第四次以色列與阿拉伯戰爭(贖罪日戰爭)以來,以色列/巴勒斯坦這塊土地爆發的最血腥一役。
(延伸閱讀:〈以巴50年來最嚴重軍事危機:哈瑪斯大突襲,雙方首日逾6千死傷,以色列宣戰進攻加薩〉)
A:截至戰爭爆發的10天後,以色列軍方與哈瑪斯都還沒有公布整起攻擊的全貌經過。但綜合以色列《國土報》(Haaretz)、《以色列時報》(The Times of Israel)與《耶路撒冷郵報》(The Jerusalem Post)的檢討分析,以色列的軍事失誤主要分成「預警失靈」與「錯誤部署」導致的兵力不足。
哈瑪斯本次的攻擊行動,不僅在一天之內對以色列發射了3,000枚以上的火箭,更動員了超過2,000名武裝戰士,同步從海陸空越境突襲。但如此龐大且複雜的軍事行動,不僅需要囤積大量軍火,武裝人員與車輛載具也都需要提前集結──軍情單位為何會錯過這些「開戰信號」,也成為以色列輿論咎責的重點。
兵力不足則是事發前夕,以色列政府臨時抽調加薩邊境的防守兵力,改增援約旦河西岸。這是因為10月7日的週末,是猶太教的傳統節日「妥拉節」(Simchat Torah ),除了節慶團聚外,猶太人也會往距離約旦河西岸很近、城內也有非常多阿拉伯裔居民所在的耶路撒冷聖殿山聚集。再加上2023年以來,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的武裝屯墾者,不斷對巴勒斯坦居民發動襲擊挑釁,雙邊氣氛極為緊繃,因此以色列政府才判斷「約旦河西岸的騷亂風險比加薩更大」。
但此一作法被以色列輿論譴責為「政治性調度」,因為約旦河西岸的猶太屯墾區雖是違反國際法的存在,但來自西岸屯墾區的猶太極右翼政黨,卻是現任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的重要盟友,因此以色列政府是否過於縱容西岸屯墾區的暴力行為?或者從加薩抽調兵力是否出於政治考量,而非實際軍事需要?都讓納坦雅胡政府飽受批評。
A:土地與主權。19世紀開始,歐洲各國不斷反猶太運動的仇恨情緒,讓感到危機的猶太離散社群開始凝聚出「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希望以此結束猶太人大離散的千年漂泊、重新建立一個以猶太人為主體的民族國家。而當時由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所控制的巴勒斯坦,則因為與猶太人信仰與歷史因素,而成為猶太人爭取復國的「應許之地」。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從納粹大屠殺中倖存的猶太人,大舉加入猶太復國運動,其一方面大量朝巴勒斯坦移民,二方面也推動了1947年11月29日歷史性的〈聯合國大會第181號決議〉──將聯合國託管的巴勒斯坦土地,分割成「一個猶太民族國家」與「一個阿拉伯民族國家」。但世居於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無法接受家園被分割成「猶太國」的決定。因此聯合國的決議反而讓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的衝突快速升級。
1948年5月11日,巴勒斯坦土地上的猶太國以「以色列」之名正式建國。埃及、約旦、敘利亞、黎巴嫩等阿拉伯各國聯軍隨即揮軍攻擊以色列;但以色列亦趁著這場民族戰爭,對境內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發動種族清洗,迫使數百萬巴人流亡出逃、成為難民。
最後,以色列藉由戰爭成功建國,原本聯合國許諾的阿拉伯國領地,則被以色列、約旦與埃及三方瓜分──其中,約旦併吞了約旦河西岸與東耶路撒冷; 埃及占領了加薩走廊;其他地區則成為以色列領土;逃離家園的數百萬巴勒斯坦人,則被沒收故鄉土地與財產,成為沒有國家的國際難民。
1967年,俗稱「六日戰爭」的第三次以色列─阿拉伯戰爭爆發,大獲全勝的以色列征服了東耶路撒冷、約旦河西岸與加薩走廊。儘管聯合國要求以色列撤回1967年戰前邊界,但以色列仍將東耶路撒冷併入以色列國土,並將約旦河西岸、加薩走廊當成「軍事占領區」──在占領區內的巴勒斯坦人,不僅不具備以色列公民權利與法律保障,更被軍事統治與軍法管轄。
(延伸閱讀:〈一片土地,四種身分證──越洋採訪戰火中的巴勒斯坦人心聲〉)
六日戰爭之後,巴勒斯坦問題逐漸從「以色列─阿拉伯戰爭」的國家戰爭,轉為「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的民族對抗。以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簡稱「巴解」)領袖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為代表的巴人反抗運動,開始以恐怖攻擊、綁架、游擊戰等手段與以色列周旋,一直到1990年代,因為冷戰結束、波灣戰爭爆發導致的國際轉變,才讓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開始「和解談判」。
於是,在2023年加薩戰爭爆發之前,巴勒斯坦分成兩大主要政治派系──在約旦河西岸,由巴解主流政黨「法塔赫」(Fatah)所控制的巴勒斯坦政府,是巴人在國際社會的官方代表,承認以色列並主張和平談判;以及控制加薩走廊的哈瑪斯,其拒絕承認以色列存在的合法性,並主張以武力手段對抗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占領。
國際社會對哈瑪斯的評價一直極為分歧──支持者認為,哈瑪斯是巴勒斯坦抵抗運動的本土化代表,其在地組織縝密,除了戰鬥部隊以外也投入相當多的資源在做宗教慈善、醫療救濟、與基層教育,與長期流亡海外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相比,哈瑪斯的行事風格相對廉潔、果斷、更有效率,因此吸引了相當多年輕巴人的支持與響應。
相較於被貼上「恐怖主義」、「激進派」標籤的哈瑪斯,掌控國家名分的法塔赫,過去30年一直被國際視為「溫和派」。但對於巴勒斯坦人而言,法塔赫所謂的溫和,卻是建立在極為嚴重的結構性貪腐,以及對以色列殖民統治的屈從──例如法塔赫政府所管轄的巴勒斯坦國家安全部隊(NSF),就長期接受以色列軍警的命令,執行針對巴人的「反恐」與「維穩」行動,雙方除了情報共享、聯合搜捕之外,NSF也會協助以軍對巴勒斯坦示威者發動街頭鎮壓。
2005年以色列全面撤出加薩走廊後,巴勒斯坦政府曾於2006年舉辦國會大選,哈瑪斯氣勢如虹地取得過半席次與組閣權。但哈瑪斯勝選的結果不僅不被以色列與歐美各國承認(因哈瑪斯被視為恐怖組織),巴勒斯坦總統、同時也是法塔赫的領導人阿巴斯(Mahmoud Abbas)更藉故向哈瑪斯發起武裝襲擊,雙方在加薩走廊爆發血腥內戰。最終,哈瑪斯雖然驅逐了法塔赫的勢力、鞏固自己在加薩的統治,但加薩也遭到以色列藉「隔離恐怖組織」之名全面封鎖至今。
換言之,就算無法代表所有意見,但哈瑪斯確實是目前巴勒斯坦號召力最強、支持度最高的政治組織。
A:為了報復哈瑪斯的越境攻擊,以色列切斷了對加薩的水、電、燃料與人道物資供應。但實際上,從2006年哈瑪斯驅逐法塔赫、掌控加薩走廊後,以色列就一直對加薩實施極為嚴厲的全面封鎖──以色列對加薩沿海頒布了全面海禁,加薩境內230萬人所需的民生物資,也只能從以色列與埃及的各個邊境關卡進口。
以目前正在進行的2023年加薩戰爭為例,以色列頒布的戰時封鎖令,切斷了所有糧食、醫藥物資的進口。加薩50%的電力來源,因為以色列切斷供電而中斷,但另外50%的本地發電機組,則因為以色列停止加薩進口柴油而無法運轉。
水源的部分,以色列的供水雖然只占加薩日常用量的10%,但剩下的90%都是高度汙染、或因嚴重鹽鹼化而無法直接引用的汙水,如果沒有電力啟動抽水馬達或淨水設備,加薩本地根本沒有230萬人每日生存所需的乾淨水源。
除了禁運封鎖,以色列也會定期對加薩走廊發動空襲。在以色列軍方的術語裡,通常稱作「割草行動」,其目的是定期殲滅哈瑪斯的新兵、軍火庫與武裝設備──就像定期修剪盆栽一樣──避免哈瑪斯取得足以威脅以色列的能力。
根據聯合國與世界銀行的數據,加薩勞動人口的失業率高達45%,這是約旦河西岸的2倍、以色列境內的10倍;另外,80%的加薩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之下。約有53%人口處於「糧食不安全狀況」,亦即無法取得穩定、滿足基本營養需求的食物。80%人口必須倚賴國際人道救濟才能生存。
A:為了報復哈瑪斯的「阿克薩洪水」,以色列軍方也於10月7日啟動「鐵劍行動」(Operation Iron Sword),欲朝加薩走廊對哈瑪斯發動陸海空總攻擊──根據以色列國防部的說法,鐵劍行動的目標是「殲滅哈瑪斯在加薩走廊的存在」,並擊殺包括加薩走廊實際領導人辛瓦爾(Yahya Sinwar)在內的所有哈瑪斯幹部。
截至2023年10月16日為止,以軍已經動員了36萬名後備軍人──這是1973年贖罪日戰爭之後,以色列50年以來規模最大的軍事動員──而對外公布的戰略規劃,主要分成三個階段:
- 封鎖加薩走廊
- 發動地面入侵,並針對每一個城鎮與社區,發動地毯式的「清鄉掃蕩」
- 徹底摧毀加薩境內的所有軍事設備與走私地道,盡可能擊殺所有哈瑪斯的武裝力量
為了執行清鄉掃蕩,以軍已於10月13日經聯合國向加薩平民下達通牒,要求北加薩的110萬平民在指定時間內往南方疏散。以色列政府暗示,為了從加薩230萬人口中逐一區分無辜平民與哈瑪斯的武裝分子,以國正在施壓埃及配合開放邊境,並在連接埃及的西奈半島設置「臨時安置營」。
但以色列的請求不僅遭到埃及政府嚴詞拒絕──因為埃及政府一直非常忌憚巴勒斯坦人在西奈半島的活動,除了治安與部落叛亂的問題,更擔心哈瑪斯會與穆斯林兄弟會合流、干涉埃及內政──更遭聯合國強烈批評「罔顧平民安全」,國際社會亦質疑以軍如果真的發動清鄉掃蕩,等同於對加薩巴人的「種族清洗」。
除了國際社會的高聲反對,以色列輿論亦對於「加薩清鄉計畫」極有疑慮。儘管絕大多數以色列民意都支持「殲滅哈瑪斯」,但主流意見卻質疑:要達成清鄉的目的,以色列勢必要重新軍事占領加薩,但這不僅將讓以軍付出極為慘烈的傷亡代價,來自國際的道德壓力更可能激發約旦河西岸、甚至整個中東的反以情緒──這一方面可能擴大以色列的族群衝突,二方面也很可能重演1982年以色列為了殲滅巴解而入侵黎巴嫩的錯誤覆轍,造成大量的本國傷亡與國際敵意,但最終反而製造出更強的敵人:真主黨(Hezbollah)。
A:截至10月16日為止,已知有至少199名以色列公民,被哈瑪斯擄回加薩充作人質──其中,超過3分之2都是平民──這也讓阿克薩洪水行動,成為以色列歷史上最嚴重的人質危機。
雖然以色列的官方立場,是不與「恐怖組織」直接談判,但由於被擄人數龐大、又涉及大量外國公民與老弱婦孺,因此以色列也遭遇了非常強大的國內外壓力,力促納坦雅胡政府「報仇之餘,必須以『救回人質』作為第一優先」。於是,以色列一方面全力準備攻入加薩強行救援,另一方面也透過埃及、土耳其與卡達,向哈瑪斯談判人質的釋放。
事實上,從1948年建國以來,以色列就一直持續遭遇著各種人質危機。以過去30年為例,以色列已累積釋放了超過7,000名阿拉伯裔囚犯,藉此從巴勒斯坦與黎巴嫩的武裝團體手中,換回被擄的19名以色列公民。
但過於頻繁的綁架事件,最終讓以色列軍方於1986年後制定了極為爭議的「漢尼拔指令」(Hannibal Directive)──假若以色列軍人遭到敵意單位俘虜,周遭部隊的首要任務將是「不計『任何代價』阻止以色列人成為人質」。於是在實際案例中,如果救援部隊判斷救不回人質,現場指揮官可以直接下令「將敵軍與我方人質一併擊殺」,以避免人質成為敵人的勒索籌碼。
針對目前被綁架的199名以色列人質,以色列國內區分成兩種論點:一種呼籲政府要不計代價拯救還活著的人質;另一種呼籲則強調向哈瑪斯妥協只會鼓勵綁架行為的惡性循環,認為「殲滅哈瑪斯」才是以色列目前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
A:2023年的加薩戰爭,可能重新加劇全世界的宗教對立與種族仇恨──以約旦河西岸為例,在阿克薩洪水行動後,就有55名巴勒斯坦人因為示威抗爭或種族仇恨問題,遭到以色列軍隊或猶太武裝屯墾民殺害。
假若加薩的戰火失控,約旦河西岸的300萬巴勒斯坦人很可能也會被響應起義,以大規模抗爭、不合作運動來反抗以色列的占領統治。但這股情緒會否連帶變成「擁戴哈瑪斯」,進而推翻與以色列合作的「巴勒斯坦政府」?卻也讓以色列與阿拉伯世界極為擔心。
與此同時,以色列極右翼與猶太極端民族主義者,亦趁勢煽動國內的「反阿拉伯」情緒,這已引發了多起極端民族主義槍手對巴勒斯坦平民的仇恨襲擊事件,雙方暴力情緒一觸即發。
類似的分裂狀況,也發生在美國、英國、德國與法國,雖然歐美各國政府與主流媒體輿論多譴責「哈瑪斯對以色列平民的恐怖攻擊」,但加薩平民被以軍空襲後的慘況、與巴勒斯坦民族長年被壓迫的弱勢處境,卻也引發「支持巴勒斯坦反抗」的極高聲量──但雙方的立場對抗,卻出現極端化的分裂現象,進而出現挺以色列聲量、為空襲加薩叫好,以及挺巴勒斯坦武裝反抗的意見,則在街頭慶祝以色列士兵陣亡的殘酷狀態。
其中一個最具爭議與政治能見度的矛盾案例,即發生在前美國國務卿季辛吉(Henry Kissenger),在目睹柏林街頭出現挺巴勒斯坦大遊行後,憤怒地對德國媒體表示:「這證明了德國讓這麼多文化、宗教和觀念完全不同的人入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儘管季辛吉是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猶太裔政治領袖,立場也一向親以色列,但他的這番「排外言論」卻也引發政界譁然,因為這位德國出生的美國冷戰外交大師,正是1938年為了逃離納粹迫害,而以難民身分成為美國人而逃過大屠殺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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