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World 國際週報》
好幾個世代的巴勒斯坦人,都看著她的報導長大。誰知最後卻在電視上,見證了這位王牌記者的死。
2022年5月11日清早,卡達《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最資深的巴勒斯坦記者──夏琳.阿布阿克利赫(Shireen Abu Akleh)──在前往衝突現場、報導以色列軍隊掃蕩巴勒斯坦難民營時,遭不明掃射攻擊。《半島》採訪製作人中槍負傷,忙於搶救同事的夏琳,則遭隨後打來的子彈貫穿頭部,當場死亡,享年51歲。
夏琳在前線被射殺的消息,震撼了整個中東的國際新聞圈,對巴勒斯坦民族來說,更是讓數百萬人悲憤心碎的「國殤日」──因為夏琳不僅是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阿拉伯語新聞人之一;過去20多年來,她都一直駐守在以色列─巴勒斯坦的衝突現場,不懈地將新聞真相帶到國際,是專業最被肯定、也最受巴人仰賴與敬重的「巴勒斯坦之聲」。
當場身亡的夏琳,靈柩先是在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城市巡迴兩天,接著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耶路撒冷──並在十數萬巴勒斯坦市民夾道的眼淚送行下,於5月13日安葬於家族安息的基督教墓園裡。但送葬過程中,以色列鎮暴警察卻極為爭議性地以棍棒、催淚瓦斯、甚至是橡膠子彈,粗暴地襲擊為夏琳扶棺的人群,甚至險些在新聞直播中打翻夏琳的靈柩。
殺死夏琳的兇手究竟是誰?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政府相互指責的輿論諉過戰,又各自逃避了哪些真相問題?而一個記者的生與死,對巴勒斯坦人來說,又遺留下了多大的衝擊以及時代的意義?她生前最後的報導,想追的又是那一條未完成的新聞?
但在各地的攻擊、鎮壓與血腥衝突中,《半島電視台》的夏琳則以第一手的現場報導、底層巴人的真實回應以及跨國衛星電視的阿拉伯語即時播送,讓世界聽見了來自「現場的巴勒斯坦之聲」──甚至連以軍的心戰廣播,都會嘲諷性地模仿「這是夏琳.阿布阿克利赫,《半島電視台》報導」的口白橋段──自此,《半島》與夏琳彼此加乘的報導聲量,也成為巴勒斯坦人與阿拉伯世界最受尊重與信賴的新聞記者。
「夏琳是我人生中,第一個認識與信賴的『女性記者』。在我還小的時候,(巴勒斯坦)沒有太多可靠的新聞選擇,只有《半島電視台》──幾乎每一個巴人,家裡都會看《半島》的新聞,大多時候都是為了看夏琳的報導。」
29歲的新銳記者夏莎.漢奈莎(Shatha Hanaysha),對著國際NGO「保護記者委員會」(CPJ)回憶著自己的啟蒙偶像:在20年前的阿拉伯世界裡,鮮少有像夏琳一樣衝現場、每次都直上前線的女性記者,因此她的報導與業界成就,不僅只是衝破了媒體圈裡的天花板,也是承先啟後、鼓勵更多巴勒斯坦女性加入新聞工作的動機原點:
「調皮的時候,家裡的長輩總會教訓我『愛講話就該學學夏琳的口條』。每每被問及我的志願時,我也總是一口回答:『我想成為和夏琳一樣厲害的記者。』對我們這代的人來說,夏琳就是大家的新聞偶像──我真希望能像她成為同樣勇敢、成功、又專業的記者榜樣。」
但漢奈莎始料未及的是:一直景仰的夏琳,竟在2022年5月11日的新聞現場,於自己眼前遭到射殺。
5月11日清晨,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北境城市傑寧(Jenin)傳來了衝突消息。夏琳、《半島》採訪團隊,與多名其他媒體的巴勒斯坦記者(包含漢奈莎在內),天剛亮就驅車趕往傑寧難民營。根據夏琳生前發給同事的最後簡訊:記者們收到了以色列軍隊拂曉突襲、入城掃蕩難民營的鎮壓通報,眾人正趕往現場確認情況。
每年的4月底至5月中旬,都是以巴衝突的高風險期。因為1948年的第一次以阿戰爭就是在此時開打,無論是5月14日的「以色列獨立紀念日」,還是5月15日的「巴勒斯坦浩劫日」(Nakba Day,百萬巴人在開戰後淪為難民的開始),都是引爆雙方國仇家恨的緊張高點。而今年4月起,雙方緊張也不斷升溫,以色列指控巴人不斷發動恐怖襲擊,巴勒斯坦則痛斥以色列軍警藉故在巴人城鎮鎮壓殺人──而其中衝突的重點地區,就是以民風剽悍聞名的傑寧難民營。
在1948年的戰爭之前,民風剽悍的傑寧,就已是巴勒斯坦民族運動的搖籃之一。2002年春天,時逢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的衝突高峰期,為了報復並掃蕩巴人對以色列本土的自殺攻擊,時任以色列總理夏隆發動守護之盾行動,發兵約旦河西岸,在各重點城市對巴人武裝「反恐掃蕩」。但當夏隆的大軍於4月1日攻入傑寧市,以軍與巴人武裝卻在傑寧難民營裡,爆發極為慘烈的死鬥巷戰。
這場為期10天的傑寧戰役,給城市帶來極大破壞,但以軍攻勢不僅沒取得決定性戰果,反而與傑寧人結下了更深的血仇,並在如今的2022年4月,以「傑寧戰役20週年」為名重新引戰。以色列政府指控巴人武裝組織從傑寧難民營,接連遙控對以色列本土的恐怖攻擊,於是不斷派出軍隊突襲傑寧難民營、發動點對點掃蕩。而5月11日清晨吸引記者團前往觀察的槍戰通報,正是此一局勢的衝突日常。
11日清晨,以色列軍隊突然開進傑寧難民營的消息,在社群網路傳開,地方通報街區正在槍戰駁火,夏琳一行記者才會驅車前線採訪。但沿路並沒發現任何交戰跡象,一直開到難民營西北郊的邊界,才因看到了以色列軍隊而停下,此時大概是清晨6點至6點半左右。
「我們與以軍的距離,大概幾百公尺。為了表達來意,記者的車隊先緩慢停下,確認以色列軍隊已確實看見我們、且沒有鳴槍示警後,車輛再慢慢前進⋯⋯誰知道車子才發動沒幾步,以軍就朝我們開火掃射!」
根據《半島電視台》的事後説明,以及至少3位同團記者──最先中彈的《半島》採訪製作人薩莫迪(Ali Samodi)、巴勒斯坦攝影師薩迪(Mujahed al-Saadi ),以及另一家當地記者漢奈莎──的目擊證詞:以軍狙擊手全無示警,直接朝記者車隊連續射擊,被火網壓制在車內的《半島》採訪製作人薩莫迪,當場中彈。儘管遇襲的車隊馬上停止前進,但由於遇襲街道狹小,後方又是一直角巷弄,因此倉惶逃下車的一行人,才被以軍的不斷開火給釘在了駁火現場。
當時與夏琳一同逃下車找掩護的漢奈莎表示,以色列的軍車是從街道南方朝記者「狙擊開火」,眾人進退不得、一動作就被瞄準射擊。由於中槍的薩莫迪當時已重傷,大家優先協助傷患後撤,只能留下夏琳與漢奈莎原地找掩護。
「誰知突然幾聲槍響,夏琳就在我眼前正面倒下──我怎麼叫她都沒反應⋯⋯夏琳再也醒不過來了!」
在連續槍響與記者大聲求救後,幾名附近的青年大膽地趕到現場救人。但根據目擊影片的紀錄,來自南方的狙擊手仍不斷朝夏琳所在的方向瞄準,只要有人一接近倒地的夏琳,槍手就開火朝來人射擊。但無論是倒地的夏琳,還是在一旁牆邊哭喊的漢奈莎,現場所有記者手上都沒有東西、也都按照規定佩戴了制式的深藍色鋼盔與以英文在胸前大大標記著「採訪媒體」(PRESS)的防彈背心。
「只要有我們一靠近夏琳,以色列軍隊就馬上開槍──但他們瞄準時明明看得見我們是記者,卻還是故意射擊,不給我們機會救走夏琳!」漢奈莎説。事實是,倒地的夏琳頭部中彈,當場死亡。
雖然傑寧市民拼了命把夏琳拖離火線,但中彈的她早已沒有生命跡象。於是,《半島》記者夏琳.阿布阿克利赫在前線被射殺的新聞,就在短短幾十分鐘內,叫醒了整個巴勒斯坦與中東新聞界。
夏琳的死訊,震撼了整個巴勒斯坦民族。是日下午,夏琳的靈柩離開醫院太平間,先是在最後的報導地點傑寧難民營外巡迴了一圈,隔天再移靈到拉馬拉(Ramallah),接受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 Mahmoud Abbas)的追贈授勳與國喪告別式,並重新回到《半島》駐拉馬拉的巴勒斯坦支局,與工作25年的新聞夥伴作最後道別。最後,夏琳的靈柩,才在十多萬巴勒斯坦民眾自發性含淚送別的夾道目送下,跨越了以色列控制的邊境關口,回到東耶路撒冷,並於5月13日繞行聖城、下葬於位在錫安山基督教公墓的家族墓地。根據眾多駐巴勒斯坦媒體與記者的說法:
夏琳死後的3日喪事,讓數十萬巴勒斯坦人上街為她送行,其憑弔規模不僅十分罕見,更可能是自2004年巴人民族領袖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死後,整個巴勒斯坦送葬規模最大、社會情緒最強的民族級喪禮。
在十數萬人的哭泣告別中,夏琳已於5月13日在耶路撒冷入土安息,但整件事件仍留下沒未解答,且引發巴人強烈憤怒的重大疑問──
「究竟是誰對記者團開槍,射殺了夏琳?」
雖然在《半島電視台》的官方聲明和多名隨行記者的現場目擊證詞中,明白指控:「夏琳就是死於『以色列軍隊』的槍下!」
但以色列政府卻是第一時間駁斥控訴,像是總理貝奈特( Neftali Bennett)就公開表示,傑寧衝突的當下現場,也有巴人武裝向以軍部隊開槍、投擲炸彈,「《半島電視台》的記者,很可能是被巴勒斯坦民兵的亂射所殺。」
同時,以色列國防部也接連釋出多部社群短片,指控巴勒斯坦民兵在傑寧難民營裡向以色列部隊開火,強調事發當早確實有巴人民兵在「夏琳遇難地區」發動濫射攻擊──但此一說法,卻在5月15日遭著名的數位調查組織《Bellingcat》駁斥為混淆視聽。
透過目擊影片的比對與科技工具的查核,《Bellingcagt》判斷夏琳一行人的遇襲時間,是在5月11日上午6點30分至7點之間──此一時間,以色列軍隊確實如目擊記者證詞所說,出現在夏琳位置的南方街區、約180公尺處;但以色列軍方公布的巴人開槍影片,卻是發生在當天早上6點之前,除了與事發時段有30分鐘以上的時間差,拍攝地點也在以軍位置後方、離夏琳所在地以南更遠的300到500公尺。
換句話說,雖然以色列軍隊當天確實與巴勒斯坦民兵發生過槍戰,但巴人武裝與夏琳的遇襲位置之間,還隔著大批以色列部隊──考慮到影片中開槍聲音的距離,以及現場民眾在搶救夏琳遺體時,仍遭南側槍手「刻意瞄準射擊」的狀況,《Bellingcagt》的結論才判斷:以色列軍方的假設,存在著事實上的明顯不合理。
不過,《Bellingcast》的初步判斷,並無法直接判斷開火的槍手就是以色列士兵;相反地,來自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的一系列「爭議操作」,卻被以色列官方抓住把柄,反過來質疑巴勒斯坦當局做賊心虛──因為以色列政府曾主動向巴勒斯坦當局提出「聯合調查」的請求,並由以國的專業法醫團隊,在美國或其他第三方團隊的監督下,協助巴勒斯坦檢方驗屍與犯罪鑑識。但阿巴斯不僅一口回絕以色列的聯合提議,更拒絕提供夏琳的驗屍報告與從她體內取出的「子彈證據」。
以色列軍方與檢警皆表示,巴勒斯坦政府之所以不願公開「子彈證據」,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為了掩蓋「夏琳確實有可能是被『自己人誤殺』」的尷尬事實;但在巴人的輿論情境中,讓以色列的聯合調查或參與,根本毫不可行──因為巴勒斯坦政府正欲把夏琳案提到戰爭罪的層次,提告國際刑事法院(ICC)。在此前提下,若讓被控為兇手的以色列軍警參與調查,豈不等於與虎謀皮?
「就算向平民開槍的,真的是我們以色列的士兵,但在戰爭中、特別是在遭遇巴人槍手的行動中,造成傷害擴散真的很難避免。」在以色列軍系媒體的採訪中,以色列軍方發言人克查夫(Ran Kochav)也爭議地表示:
「我們換個角度想好了,這些所謂的新聞記者,為什麼要混在巴勒斯坦武裝槍手裡攝影?他們是為誰效力? 我能不能説『這些人的攝影機也可能是威脅』?」
「他們沒有人真的在乎是誰殺死了夏琳」
《國土報》的評論標題,乍看之下有些犬儒,但內文除了提到上述的調查諉過與證據不透明外,也特別解釋了夏琳之死,正好打中以巴彼此「說不得」的政治尷尬──阿巴斯目前正遭遇巴人內部極大的執政合法性質疑,因為阿巴斯在2006年之後,就一直不斷藉故推遲巴勒斯坦的總統與國會大選,其最新的對外說法是為處理東耶路撒冷選區的主權爭議,但巴人社群裡、包括夏琳等著名記者在內,卻都對阿巴斯的貪腐戀棧頗有質疑,並認為巴勒斯坦大選連著16年辦不成,就是因為阿巴斯不敢面對政權變天的可能結局。
至於以色列總理貝內特,其目前的執政內閣,是與幾個小型阿拉伯政黨聯手的策略結果。但從4月開始的一連串以巴流血衝突,已讓這一罕見的猶太─穆斯林聯合內閣,瀕臨拆夥垮台的風險──就算政治傳統上,以色列不太會為軍警鎮壓巴人的行為公開讓步,但過度刺激巴人情緒,卻可能讓自己面臨下台失勢的立即威脅。
於是在雙方高層的政治算盤考量下,以巴雙邊政府才會不斷隔空嗆聲,但在關鍵的犯罪咎責問題上,默默地打了馬虎眼。
但這樣的不明不白,巴勒斯坦人能接受嗎?事實上,以巴之間的緊張情緒,並沒有因為貝內特與阿巴斯的虛應故事而有效減緩。其中在5月13日,夏琳回到耶路撒冷安葬的喪禮遊行過程裡,以色列鎮暴警察更是在全球直播中,令人吃驚地發動武力鎮壓。
耶路撒冷警隊表示,針對夏琳喪禮的執法行動,是為了避免「巴人遊行情緒失控」的預防性手段;之所以下手鎮壓,則是因為送葬隊伍裡有巴人青年朝警察丟垃圾,現場警察感到人身威脅,所以才「正當防衛」。
但在新聞鏡頭裡,以色列的鎮暴部隊不僅在喪禮開始前就包圍了靈柩所在的醫院太平間,其「正當防衛」更直接以警棍、催淚瓦斯襲擊了為夏琳扶棺的送葬隊伍。
衝突過程中,鎮暴警察不斷痛打湧上前、慌張欲護航夏琳靈柩的巴人民眾,甚至連靈車與棺木上的巴勒斯坦國旗,都被衝上前的以色列警察扯下撕毀──在棺材兩端的衝突畫面,就這樣誇張地登上新聞直播,引發全球巴人更大的悲憤情緒。
「在巴勒斯坦人的集體記憶裡,夏琳就是第二次巴人大起義的聲音、她是代表我們巴勒斯坦人反抗不公義的聲音,」送葬隊伍中,39歲的巴人社工比夏拉特(Rawan Bisharat)對《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特派員如此解釋,「一開始,我聽到夏琳遇害的新聞還不知該作何反應,但接著從突尼西亞、黎巴嫩、加薩⋯⋯甚至美國,分散全球的巴勒斯坦人都卻都自發性地出來為夏琳送行。」
「以前,總是夏琳的報導,把巴勒斯坦人給連在了一起。如今她死了,同樣的悲傷也讓我們彼此團結聯繫──對我們這一代的巴勒斯坦來講,我們憑弔的不僅是夏琳的聲音,還有整個民族一整個世代的共感回憶。」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