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深入絕境:戰地記者瑪麗.柯爾文的生與死》部分章節書摘,經衛城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添加。
以「獨眼」形象聞名的瑪麗.柯爾文(Marie Colvin),是歐美家喻戶曉的戰地記者,曾專訪利比亞狂人格達費(Muammar Gaddafi)、巴勒斯坦解放運動領袖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她走訪戰地,無懼砲火,關注殘破世界裡珍貴的一絲人性。2001年,瑪麗在斯里蘭卡報導內戰時失去左眼;2012年,採訪敘利亞內戰時與攝影師夥伴深入前線,最後她遭遇炸彈攻擊不幸喪生。
在《深入絕境:戰地記者瑪麗.柯爾文的生與死》中,瑪麗的同業好友琳賽.希爾遜(Lindsey Hilsum)細膩地梳理了瑪麗的一生。瑪麗在耶魯大學畢業後效力於合眾國際社(UPI),1985年她移居倫敦任職《星期日泰晤士報》(The Sunday Times),之後被指派為中東特派員,開啟了20多年的戰地記者生涯。
本文還原了她在1987年,完成一件重大報導採訪的經過:在貝魯特的巴勒斯坦難民營,目睹「死亡之路」上無辜被射殺的女子。「以報導引起世人注意、可能會帶來改變」的想法,自此在瑪麗心中扎根,這是她20多年來堅持深入絕境、至死不退的終極信念。
超過300場手術是在全身麻醉下進行,剩餘則是局部麻醉或沒有麻醉。整體的手術死亡率為3.2%。儘管資源匱乏,許多傷患即使傷勢嚴重複雜也能存活,因為他們很快就被送到醫院,接受足量的新鮮輸血,醫護人員也謹守扎實的外科手術原則。
寶琳.坎廷醫師(Dr Pauline Cutting)的學術報告〈一座巴勒斯坦難民營中的手術情形〉(Surgery in a Palestinian Refugee Camp)提供了1985年起的兩年中,她和同事在貝魯特的巴勒斯坦人社群中,執行英勇駭人的工作時,所獲得不加渲染的事實和數據。1987年初的幾個月間,這份報導吸引了英國民眾的目光。自從1948年以色列建國以來,這些難民就生活在貝魯特南部一平方公里的範圍內,名為布爾吉巴拉吉納(Bourj al-Barajneh)。阿拉法特巴解組織的戰士與民眾同住。那是個過度擁擠的簡陋棚屋區,過去人民生活貧苦,如今生活在恐懼之中。
自1986年10月起,布爾吉巴拉吉納和其他難民營被什葉民兵組織希望黨包圍,也就是瑪麗第一次造訪黎巴嫩時曾偶遇的組織。「難民營戰爭」是黎巴嫩更大的戰爭底下的一場衝突。希望黨掌控了貝魯特南部和西部的幾處市郊。身為一支反以色列勢力,希望黨大體上支持巴勒斯坦。然而,他們的主要支持者,敘利亞總統哈菲茲.阿薩德(Hafez al-Assad),卻想要控制巴勒斯坦人。難民營中的武裝男性依然對巴解組織領袖保持忠誠,即便他已經在幾年前被迫離開黎巴嫩。阿薩德想要將難民營的領導階層替換為效忠於他的巴勒斯坦人,而希望黨就是他的工具。
多數的英國報紙讀者早已放棄了解黎巴嫩內戰自相殘殺的複雜情勢,但他們很容易就能理解,有位英格蘭外科醫師寶琳和一位蘇格蘭護理師蘇西.懷頓(Suzy Wighton)自願生活在這人間煉獄,定期透過無線電話發送快報和求助的呼籲。她們描述,當地共有15,000人處於飢餓邊緣,孩童被迫食用貓狗,婦女遭狙擊手射擊,以及她們自己孤注一擲拯救生命的企圖。有支獨立電視網(ITV)《十點鐘新聞》(News At Ten)的團隊成功溜進營區,拍攝到孩童在狙擊手的砲火下,橫跨無人地帶,運送醫療用品進入難民營。那是戲劇性又令人心碎的畫面,但沒有其他特派記者成功突破圍困。
3月時,瑪麗.柯爾文(Marie Colvin)和攝影師湯姆.斯托達特(Tom Stoddart)回到貝魯特。起初他們試圖靠著遊說打通關,進入布爾吉巴拉吉納,但無功而返。最終,他們找到一位希望黨指揮官,很容易能用賄賂買通。如果他們付給他幾百塊美金,他會命令他的部屬停火一分鐘,湯姆和瑪麗得奔跑越過無人地帶,進入難民營。他會在24小時後再次下令,他們就能沿著相同路徑跑回來。
瑪麗第一次到黎巴嫩時合作的司機阿貝德,載著他們到營區的邊緣,位於機場的東北方。剛過中午,他們準時在和希望黨指揮官協議的時刻,猛力向前奔跑。跨越那荒涼地景的一分鐘內,時間宛如暫時停止。荒廢的高樓建築圍繞著營區,希望黨的狙擊手如惡毒的老鷹般高踞窗邊。「當時非常嚇人,」湯姆回憶,「我們必須猛衝約50公尺,跨越毫無遮蔽的開放地帶。我們手抓著手,以防若有一人中槍,另一人可以拖行他到安全的地方。」
巴勒斯坦人建造土壘來保護難民營。上氣不接下氣的瑪麗和湯姆爬上土堤,迎面遇上一支巴解組織的戰士部隊。幸運的是,他們並未處在戒備狀態,而是坐在四周喝茶。他們很驚訝居然有兩名記者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前來,便指引瑪麗和湯姆到巴解組織阿拉法特派系法塔赫(Fatah)的辦公室。接著辦公室傳訊通知寶琳,她和蘇西從醫院匆忙趕來會面。
海法醫院(Haifa Hospital)上方的兩層樓因希望黨的砲擊而倒塌,於是醫護人員在地下室中工作和睡覺,包括寶琳在內。白天時,他們把床墊堆疊起來,好挪出空間給病人。雨水會從屋頂滲入屋內,從樓梯流下;窗戶全都破了,改堆沙袋遮擋。堆積如山的垃圾和醫院的廢棄物在外頭日積月累,引來了老鼠。寶琳是唯一合格的外科醫生,領導6名巴勒斯坦醫師組成的團隊。無論是外籍或巴勒斯坦人,他們都和護理師艱辛對抗貧窮和飢餓帶來的疾病,再加上每天都會出現的槍擊和砲彈碎片傷口。他們自己的處境也非常危險。寶琳曾收過死亡威脅。希望黨的民兵會從前線那頭叫囂,表示要讓難民營斷糧挨餓,再攻入屠殺所有人。外國人也無法倖免。
有人找到一些魚罐頭、番茄和起司,但湯姆和瑪麗不願意吃掉稀缺的糧食,故表示他們不餓,只吃了幾口。湯姆睡在醫院內一間有老鼠出沒的房間。瑪麗則和蘇西一起借住在附近一個家庭的屋子,那家人不斷倒甜茶招待他們。蘇西向瑪麗訴說難民營中的生活:穆斯塔法(Mustafa)──她們寄宿家庭中的青年──的妻子如何中槍;迫擊砲墜落在他們家門外時,他的兩個兄弟如何被砲彈碎片打中;懷孕的婦女如何奔逃躲避子彈。兩名女子到深夜才入睡。
她們在早上7點醒來,天已經全亮。瑪麗非常懊惱,因為她原先計畫在6點外出,去看巴勒斯坦婦女動身走過逐漸被人稱為「死亡之路」的道路。每天早晨,在黎明過後,婦女會衝過那條小路,遭受位在高處的希望黨狙擊手的夾道攻擊,只為去難民營外購買食物。這是賭上性命的賭注。有時,狙擊手會在婦女試圖離開時射擊她們。其他時候,他們會讓婦女外出,但在她們試圖回到營區時,偷走她們的食物。而當狙擊手心血來潮,他們會讓婦女去採買食物,接著在她們回來時瞄準射擊她們。
瑪麗匆忙婉拒了早餐。蘇西在她的日記中寫道:「瑪麗急著要去找湯姆。穆斯塔法前去查看有多少人在出口受傷時,她已經踩著重步上路了。她一邊和他相互問候,一邊繼續邁步走到路上。穆斯塔法和我彼此示意,表示她可能會因此中槍。」最後,他們找到湯姆,並且抵達一個地點,他們可以在那裡觀看驚恐的婦女衝過那條小徑。他們看見在100碼外,通往機場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那就是貝魯特的戰爭──十足的恐怖與日常生活的平庸同時並存。
一陣騷動忽然爆發:有名女性中槍了。哈嘉.阿赫瑪德.阿里(Haji Achmed Ali)倒在塵土中,血流不止,距離相對安全的營區約有20公尺。儘管頭部和腹部中彈,她仍然活著,虛弱揮動她的手臂。
男性丟出一條橡皮管,讓她抓住,以便將她拖進營區,但她搆不著。其他人談到要偽裝一場砲戰,來分散注意力。可是他們知道希望黨能夠明辨這種把戲,可能會再次開火。在令人遲滯的酷熱高溫下,那名年輕女子就這麼躺在原地半個小時。突然之間,另外3名婦女帶著麻袋裝的糧食,出現在「死亡之路」遙遠的另一端──無視群眾大聲叫喊,要她們尋求掩護──她們邊尖叫邊衝向營區。
她們令人驚駭的行動突破僵局。瀕臨死亡的是女性,而受不了男性無所作為的也是女性。兩名女子從掩護區衝出,從泥地上一把拉起阿赫瑪德.阿里,拖她到安全的區域。她被匆忙扔上擔架,扛著穿越街道,抵達營區的醫院⋯⋯一名男性跟著擔架奔跑,一手按著她的臉,替她鼻子附近的彈孔止血。
「我靠近她時,她看起來已經過世了:瞳孔散大凝滯,滿身是血,臉和大腿上都是血漬。」蘇西在她的日記中寫道。在醫院時,寶琳和其他人員已經準備就緒,但他們能做的不多。瑪麗在旁觀望,一手掩住嘴巴。他們正擦去鮮血和泥土,試圖用手控呼吸器讓那名年輕女子甦醒。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她觀察當時的情景,並做筆記。「你可以看見她臉上的震驚,但她非常冷靜,」湯姆回憶,「我沒有感受到她任何一絲的恐懼。」
雖然她的頭髮上凝結著血塊,但在醫護人員清潔過後,哈嘉.阿赫瑪德.阿里如今顯得更加年輕。她的身體柔軟勻稱,戴著兩只小巧的金色耳環。有人打開她的拳頭,清理她一手沾滿血液的泥土,那是她在疼痛之中緊握的塵土。
醫院沒有足夠的燃料能夠動手術,於是一群婦女用擔架扛著這名無意識的年輕女子,到營區的邊界試圖在機場道路上攔車,好讓她能夠到城裡設備更好的醫院接受治療。然而,寶琳知道那個病人已經沒有救活的希望。「她的腦部陷入昏迷。她活不久的。」她說。已經有15名女性如此喪失性命;22歲的哈嘉.阿赫瑪德.阿里將會是第16位。她向瑪麗解釋,那些彈道的角度可以證明她是從上方遭到射擊,也就是希望黨占據的位置,而不是從營區內部──反巴勒斯坦的政治宣傳總是表示,巴解組織會射殺自己的人民。
瑪麗訪問了更多在醫院的患者,包括另一名大腿骨骨折的女性,她激動地說話,雙臂不停比畫。「她怎麼了?」瑪麗問寶琳,她正為瑪麗從阿拉伯語翻譯。「她要妳把她的故事告訴世人。」
阿貝德開車載他們跨越綠線,抵達基督教徒控制的東貝魯特。他們當晚就離開前往賽普勒斯。瑪麗在渡輪上怒氣沖沖地撰寫新聞。她知道這是截至目前為止,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報導。
當週的星期日,報紙在頭版大幅刊登她的報導,標題寫著〈對女性開戰〉。內文如下:
她躺在她倒下之處,面朝下貼著通往布爾吉巴拉吉納的泥土路。狙擊手的子彈擊中她的臉部和腹部時,22歲的哈嘉.阿赫瑪德.阿里倒地不起。她正試圖跨越巴勒斯坦難民營和圍攻的希望黨民兵部隊之間的無人地帶,去為她的家庭購買糧食。
事實清晰且殘忍──毫無模稜兩可或引述他人,因為瑪麗親眼見證一切。她不僅講述這名身亡女子的故事,也描寫其他傷患的經歷,並補充:「對女性的戰爭也將坎廷醫師捲入其中。希望黨曾對她發送死亡威脅。」
「她知道那篇故事不是關於鬥爭,也無關乎政治和巴勒斯坦問題,而是關於女性遭到謀殺的議題,」湯姆說,「那名喪生的女孩──她的姓名被公諸於世。那是篇高度涉及私人的報導。」3天後,敘利亞軍隊接手布爾吉巴拉吉納周遭的據點,並命令他們的代理人希望黨停止狙擊行為。隔天,國際紅十字委員會獲准進入營區,而且多帶了幾位記者隨行。民兵接到撤離指令。幾天內,「難民營戰爭」劃下句點。
阿薩德後來接受蘇聯政府的資助,而戈巴契夫──當時的蘇維埃領袖──很容易受西方壓力影響。《週日泰晤士報》是深具影響力的報紙。「我認為那是我做過最重要的報導,」湯姆說,他的職業生涯如今已近50年,後來曾在波士尼亞(Bosnia)和許多其他戰地拍攝照片。「那6張女孩躺在路上的相片帶來深遠的改變。那是少數幾次,我在對的時間,身處對的地點,還有個令人信服的優秀記者同行。那是確鑿的證據。它阻止圍攻,也拯救生命。」
待在布爾吉巴拉吉納的24個小時深深影響了瑪麗。那名年輕女子躺在路上、鮮血滲入泥土的景象,未曾從她腦海中抹去。哈嘉.阿赫瑪德.阿里讓她想起凱特──瑪麗注意到她的耳環和她曾送給妹妹的一對耳環十分相似。多年後,她會談起在難民營的那天,談起她在那裡看見巴勒斯坦人之間瀰漫的驚駭與恐懼。她對自己的報導引以為傲,相信它帶來了改變。
身為一位週日報紙的記者,她有時間真正深入她報導的情勢核心。這和著名的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的座右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代表你不夠靠近。」其他記者可能會待在邊緣,在相對安全的距離之外發稿,但瑪麗不這麼做──她會走上前去。她不會在文中提到她自己,但她的報導因為強烈的個人經驗而與眾不同。
註:本文書摘經衛城出版授權,為閱讀需要,部分擷取內容有些許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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