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World 國際週報》
全球娛樂產業的心臟好萊塢(Hollywood),正遭遇1960年來最大規模的產業罷工──繼美國編劇工會(WGA)自5月2日發動罷工後,美國演員工會(SAG-AFTRA)也從7月14日起跟進抗爭。罷工主因,不光是影劇勞工與好萊塢大型製片廠的薪酬公平性之爭,更特別點名「串流平台」與「AI人工智慧」的當道對下一代電影人帶來極為壓榨、血汗且不公平的生存威脅。而他們的訴求,也被視為真人勞工對抗AI的第一場勞權戰役。
勞權號召下,好萊塢一線巨星們紛紛響應抗爭,暑期強檔電影更因罷工約束停止宣傳,原本熱鬧忙碌的好萊塢影劇產業,一夕陷入經濟損失上看40億美元的集體癱瘓。但以迪士尼(Disney)為首的大型製片廠卻批評罷工「不可理喻」,除了拒絕向罷工讓步,更有財團揚言要以斷絕收入的消耗戰,逼使工會的抗爭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認識的每一個編劇都怕死罷工了。怕什麼?怕我們本來就已經窮到見底的口袋,會因為罷工暫停收入而破產。」
罷工投票前夕,美國影集編劇貝內特(Alana Bennett)曾在社群網路解釋:「但這是編劇的錯嗎?我們過得辛苦不是因為我們不夠好,而是好萊塢的生態系統不公義,當編劇們擔心破產、餵不飽家人的同時,片商仍能毫不眨眼的分發3,000萬美元的鉅額紅利,分給每個高級主管一人一台特斯拉?」
「沒有人喜歡罷工,也沒人想爭個魚死網破。」貝內特強調,寫故事的工作並不寒磣,編劇們之所以勒緊褲帶罷工,求的只是一份合理、被保障、有尊嚴的的公平待遇。
自從編劇工會5月2日罷工以來,所有電影與影集的劇本製作進度都停工凍結;美國電視脫口秀,也都第一時間暫停更新,包括《吉米夜現場》(Jimmy Kimmel Live!)、《吉米.法倫的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 Starring Jimmy Fallon)、《史蒂芬.柯貝爾晚間秀》(The Late Show with Stephen Colbert)等一線節目,皆已停止錄影超過兩個月。
但當7月14日演員工會也發動罷工後,好萊塢才徹底感受到「全面癱瘓」的衝擊。除了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等一線巨星發聲支持勞權,工會內的16萬名演員、特技替身、配音員與臨時演員全都停止影劇拍攝,就連彩排、試鏡,甚至是為了影視作品受訪、粉絲見面會與社群媒體宣傳,都因罷工而被禁止。
長期以來,美國編劇工會就一直是好萊塢最具戰鬥力的勞團,而本回編劇與演員的同期罷工,不僅是兩大工會自1960年以來的第一次,更是自2008年後、美國影壇時隔15年的第一次大規模罷工。此次編劇/演員工會與財團製片廠的勞資對抗,不僅針對好萊塢一向不公平的薪酬問題,更是一場針對科技更迭──特別是針對串流平台與AI應用──的勞權之戰。
編劇與演員工會的罷工都特別提到:過去10年網路串流平台的崛起,對基層演藝人員造成的不平等剝削。其中,雙方分歧最嚴重的衝突點,更集中在串流平台對節目型態的縮短分拆和消失的「重播費」(residual payment)。
在千禧年前後的好萊塢黃金時代,年輕編劇的養成都來自於集數穩定的電視影集。編劇團隊除了完成劇本設定外,通常也會一路跟著拍攝現場督軍,這一方面可以隨時是現場調整腳本,二方面也能藉由與製作團隊的現場互動,從而學習到影視製作的實作技巧,進而讓自己的故事筆法與角度更為洗鍊。
但當2013年Netflix推出自製影集《紙牌屋》(House of Cards)、正式開啟影劇圈的線上串流時代後,全球的娛樂視聽習慣隨之巨變。電視影集「每週固定時間連載」的連續劇模式,開始被串流平台隨選隨看「一口氣上傳整季」的功能取代,但每季的劇情集數與製作流程,卻被切得更碎更短。
在電視連續劇的時代,美國影集的每季集數都落在20~30集左右。但在串流平台當道後,為了確保觀眾能一口氣看完的專注度與耐心、並持續推出新的話題產品刺激新用戶訂閱,每季影集的集數規格,才被縮短至8~12集,也就是電視連載的一半左右。
串流平台較短的集數設定,對編劇產業有利有弊。更緊湊的影集規格就像少量多餐,製片廠雖不再受到「電視時段限制」,卻必須推出更多節目才能填滿觀眾的注意力,因此過去10年美國每年的「劇本節目總量」增加了一倍以上。而對於劇情內容的數量渴求,也帶動了選材的多元性,許多過去被認為不夠主流的劇本,這才有被製作、被重視、被宣傳的機會。
然而更短的製作時間,也對編劇圈帶來結構性衝擊。因為編劇是「論計畫接酬」的約聘產業,過去動輒至少20集的電視編劇,只要一決定製作就能保證編劇團隊一整年有收入。串流影集的集數減半,代表編劇被聘用的總工時減少。
編劇工時減少之餘,串流平台為了降低製作的時間與成本,更積極採用所謂的「編劇迷你屋」(mini-room)模式──過去的電視連續劇時代,每季的黃金時段有限,在規劃新一季影集時,製片廠都會拍攝「試播集」(pilot)作為前期評估。但在串流平台的加速狀態下,為了節省成本並加速評估,片廠大多會聘用4、5名年輕編劇,要求他們在8週內寫完一整季劇情的基本設定,以作為高層評估製作與否的依據。
與試播集相比,迷你屋模式不僅前期成本更低,也更能模擬出一套更完整的背景設定、角色樣態與劇情發展的骨幹。但問題在於,被邀進迷你屋的編劇往往都是資歷較淺的年輕人,他們絕大多數只能領到編劇工會規定的最低基本工資,但卻得負責影集裡設定世界觀與劇情骨幹的最重責任。
串流平台的當道,開啟了美國影視娛樂「內容當道」的黃金時代。根據《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估算,過去10年內,美國每年上線的影視作品總量增加了1倍,重點時段的影集預算更飆漲了3~5倍。但在耀眼數字背後,作為「故事」發動者的編劇們,整體薪資卻不升反降。
根據美國編劇工會的統計,好萊塢劇作人目前的平均週薪中位數,比起10年前減少了4%,若納入通膨指數換算後,實際薪資水準的下滑幅度更高達23%。所有編劇中,49%只領到工會約定的最低標準工資,領最低工資的比例較10年前多出16%。業內最基層、通常是年輕人或初出道的特約編劇(Staff Writer)裡,只領最低工資比例更高達98%,較10年前多出12%。
對此,工會在發動罷工之際,也向好萊塢各大製片廠提出具體談判方案:包括編劇最低約定工資調漲6%,並約束片商增加「迷你屋」最低聘用人數的規則──目前迷你屋的常態編制是4~5名編劇,但工會要求將編劇最低聘用數增為6人,6集以上節目每延長2集要再增聘1人。
不過直到7月18日、也就是編劇工會罷工超過77天為止,資方仍拒絕接受工會的條件。
2020年COVID-19疫情全球爆發,防疫優先的非常狀態,讓電影院成為生人勿進的禁地。這段劇組全面停擺、新作品不斷延後或放棄上院線的蕭條時代,讓好萊塢影視娛樂產業進入「串流稱霸」的時代分水嶺,卻也加倍破壞了對於基層演員、編劇賴以為生的「重播費」安全網。
重播費類似於影劇版稅,當電影或影集在電視上重播、授權播出、海外上映、轉製成DVD或錄影帶出租或販售時,片商將從這些附加收入裡提撥一定比例,分潤給參與製作的演員與編劇。譬如說如說早期的《六人行》(Friends),或是2019年完結的《宅男行不行》(The Big Bang Theory)等知名影集,至今仍不斷重播,並持續分潤給當初參與編劇與演出的劇組團隊。
理想狀況下,依靠熱門作品的重播費可以一輩子不愁吃穿的編劇,仍是鳳毛麟角。但至少有了重播費,對許多好萊塢裡的基層勞工,有著「度小月」的保障──因為影視產業多是接案而不是固定工作,無論是編劇還是演員,在軋戲之間仍難免有沒有案子的空窗期,因此作品重播轉售權所持續產生的被動收入,往往也是好萊塢基層勞工彌補收入不穩定的緩衝機制,是許多影劇人賴以保住自己健保資格、避免破產的重要安全網。
但在串流平台當道的新時代裡,所有的內容都集中在單一網路上發行,「傳統重播費」的分潤愈來愈少。同時,串流上每一片的觀影數據、單一作品的收益估算,全都握在平台方手裡,並沒有與基層受聘的演員、劇作家分享,許多大型平台更利用計算公式的資訊不對等,大幅壓縮了勞動方的談判空間。
譬如說《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的大受歡迎,「可能」讓發行這部劇集的Netflix得到更多訂閱戶的收入,但Netflix不會告訴編劇與演員們這之中的因果算式,讓勞動方在合約談判時站在相對不利的地位。於是,原本隨行情浮動的傳統重播費,也被串流平台改成金額較小的固定授權費,單方面減少對基層劇組的獎勵成本。
除了調漲最低薪酬與重新設計重播費的計算公式,工會與好萊塢片商之間的關鍵糾紛,也包括AI應用的程度。
編劇們對於AI的恐懼,來自於ChatGPT的快速崛起──儘管在目前的應用發展中,AI尚不具備足夠的創意來生產原創內容(像是本次罷工的著名抗爭笑話:「AI不可能寫出傳世劇本,因為電腦沒有童年創傷!」),但透過輸入大量資料的學習,AI卻迅速成為抄襲風格的量產工具。
例如:當製片商使用AI技術,大量閱讀某劇作家的經典腳本,並模仿其編劇風格生成了全新故事,這份劇本是否構成抄襲?假若AI編劇生成腳本草稿,再轉由人類編劇作輔助修改,這份劇本的創作算誰的?又或者在系列影集中, 製片方是否能應用AI技術,在不經編劇討論的狀態下,片面以AI修改原創劇本?
於是編劇工會本次的罷工訴求裡,就要求片商與工會重新簽訂的合約,必須限制AI在劇作過程裡的地位,包括:
- 影劇製作過程中的編劇,必須是「人類」,AI不得被列為編劇者;
- 用於改編劇本的「原始素材文本」,必須由人類編寫,不得用AI生成。
儘管人工智慧的應用是科技的趨勢之一,當前的AI卻可能成為資方「壓榨原創成本」的剝削工具。因此工會主張透過「編劇只能是人類」的規定,才能保障創作者地位──AI仍可被編劇作為劇作的輔助工具,但不可成為製片方作為降低編劇地位、甚至取代編劇人力的藉口。
同樣狀況也出現在演員工會。儘管AI生成的角色尚難取代巨星卡司,卻已開始威脅動作替身、武打設計、臨時演員甚至配音聲優的產業地位。例如透過大量的影片學習,AI已可以模仿並融合格鬥大師的武打風格,甚至可以透過AI模擬,來製作出虛擬聲優與演員。
演員工會的問題在於,製片方是否有權讓AI學習演員的作品,因為在現行合約裡,演員試鏡與影劇的演出所有權,都可由片商永遠持有並改作。這些授權內容未來會不會成為片商用來生成「AI演員」取代真人的素材?也讓基層演員極為反彈。
部分片商也透過媒體發出威脅放話,揚言資方已做好「消耗戰」的準備,預計迫使罷工一路拖延到10月以後,進而讓基層罷工者因個人財務破產而妥協:
「只要繼續拖延勞資談判,當工會成員開始繳不出房貸、房租而流離失所後,好萊塢的罷工者們就會學乖了。」
片商資方的說法雖然殘酷且遭到美國輿論譴責,但以2007/08年的好萊塢編劇大罷工為例,100天罷工給影劇經濟所造成的損失就高達21億美元(約新台幣675億元);假設罷工持續到秋季,最快今年年底好萊塢也將面臨電影與影集斷檔、無戲可上的窘境。
迪士尼執行長的「罷工選錯時間論」,雖然引爆罷工者的怒火、更遭到全球輿論撻伐,但卻是好萊塢片商與投資者對於產業現況的立場。因為自從2021年4月,Netflix公布創站以來的第一次「訂閱用戶負成長」──意即串流市場已經飽和,各大平台不惜成本、全力搶佔訂戶市占率的時代已經結束──以後,各大串流平台皆陷入了財務恐慌。
以迪士尼為例,雖然去年3月曾創下股價歷史高峰,但到了今年3月跌幅卻超過55%;另一個好萊塢財團派拉蒙全球(Paramount Global),同期股價更暴跌83%。華爾街稱此現象為「Netflix修正」(Netflix correction),意即投資者開始要求串流平台證明自己的盈利能力,因此以迪士尼為首的幾大好萊塢片商,自今年開始不斷裁員,試圖以撙節的方式,達成股東對於財務目標的期待。
但在各大片商大幅裁員、拒絕工會加薪要求的同時,好萊塢高層主管的薪資待遇卻沒有受到影響。曾與迪士尼─漫威長期合作、以演出超級英雄「浩克」(Hulk)聞名的美國男星馬克.魯法洛(Mark Ruffalo)也公開譴責這些高層幹部:「你們才是好萊塢最該開除的肥貓。」
發動罷工的編劇們,工作收入雖然斷炊,仍有來自工會的應急支持,但對沒有參與罷工的其他專業,譬如燈光、攝影、道具裝備等支援服務的同事,連帶也跟著停工,也對他們造成了極大的經濟損失。於是,罷工對於周邊產業的附加傷害,也對工會基層帶來極大的人情壓力。
像是本回編劇大罷工所造成的電視脫口秀停播,就讓上千名非編劇員工的生計瀕臨斷炊。部分單位以無薪假處理,但像是《吉米夜現場》、《史蒂芬.柯貝爾晚間秀》的主持人,卻主動自掏腰包,一肩承擔節目全體員工在罷工期間的薪資,以示對好萊塢勞權抗爭的堅定支持。
不過本次的罷工中,有句編劇抗爭口號,卻讓新聞界議論紛紛:
「《繼承之戰》(Succession)沒了編劇,就只是《誰是接班人》(The Apprentice)。」
這句罷工口號雖然幽默,但也反映出了另一種諷刺的歷史──因為在當上美國總統之前,川普(Donald Trump)賴以走紅全國的真人實境秀《誰是接班人》,就曾是2007/08好萊塢大罷工的意外贏家。
罷工之前,川普主持的《誰是接班人》一度因為收視效果不佳而瀕臨停播危機。但在編劇大罷工之後,找不到節目接手的電視台為了墊檔黃金時段,只好硬著頭皮續約川普的節目──因為真人實境秀雖然也需要劇本,但編劇的成本較低、且不需履行與工會的合約──沒想到墊檔應急之作卻大獲好評,川普因此浴火重生,讓這場好萊塢的勞資糾紛,對美國、甚至世界的歷史,帶來超乎想像的蝴蝶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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