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 Reporter》
2019年6月,逾百萬香港人多次走上街頭反對港府修訂《逃犯條例》,這場「反送中運動」是香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公民示威行動,但北京隨之而來政治鎮壓、整肅,不僅加速了一國兩制的崩解,也將香港的城市命運推入了不一樣的道路。
5年過去,在北京強勢介入下,爭議的香港《國安法》、《基本法》23條上路,除了打擊香港公民社會,言論空間與新聞自由更遭前所未有的限制,《報導者》讓數字說話,從人口結構、經濟貿易、教育文化與「大灣區發展」等關鍵指標解讀,在自由緊縮、疫情蕭條與中國政策的多重影響下,香港的沉浮軌跡出現什麼轉折?
「任何恫嚇和制裁都動搖不了香港的國際經濟地位,更嚇不倒中國人民。」2020年6月30日,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香港《國安法》,香港政府在同日晚間公告實施。中國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港澳辦)發表聲明,表示中國中央政府、港府將共同維護國家安全與香港的長期繁榮穩定。
隨著北京收緊對香港的控制,香港的國際地位與經濟發展真的未受到任何影響嗎?反送中運動後5年間,港澳辦主任、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中聯辦)主任等香港事務管理階層接連被撤換;香港政府要員亦多由「愛國者」出任,其中包含警隊出身、當選香港首位武官特首的李家超。
「愛國者治港」原則下,今年(2024)3月香港政府更通過《基本法》第23條,列出叛國、煽動意圖、間諜、境外干預等罪行與對應刑罰,所有境外組織與活動人士都可能在定義不明的情況下被控違法。
各項人事、法規、行政措施交互施力,使香港自2020年前後出現一波港人出走潮。經濟方面,近年亦有不少跨國企業選擇撤離香港,顯見外資信心不如以往。《報導者》從人流、經濟、文化面向的關鍵數據,觀察近5年來這顆東方之珠的變與不變。
2019年反送中抗爭爆發後,港府及北京的鎮壓手段不斷升級,在香港前途不明朗的氣氛下,「離港」遂成許多港人的出路選項。
2019年底香港人口約752.5萬人,後續又受COVID-19疫情影響,邊境封鎖使人流來往驟減,2020年年中起香港人口開始出現負成長,跌勢一路持續至2022年中,人口衰退規模高達17.9萬人,是香港有紀錄以來持續最久、規模也最大的人口跌幅。
根據香港政府統計處數據,可注意到2019年年中到2023年年底,4年間人口衰退尤其以20至39歲的青年族群最為顯著,從205.3萬人下降至179萬人,占比從全部人口的27.3%掉至23.8%。
總人口增加或減少,包含出生及死亡的「自然變動」,以及移入及移出的「淨遷移」。
2020年底香港淨遷移人數為負成長8.6萬人,為1997年主權移交以來之最。大環境上,該年初COVID-19疫情爆發,大量人流來往受限;6月底香港《國安法》通過,也加速港人離港、降低外國人赴港意願。
港府曾在新聞稿中指出,淨遷移包含香港居民以工作和讀書等各種目的進出香港的流動,「概念上與移民並不相同」;疫情期間嚴厲的關口管制和檢疫措施,導致移入香港的人數處於低水平;疫前已離港的香港居民可能選擇繼續留在外地,這些因素在在導致香港居民淨移出量大幅增加。
但2022年香港居住人口開始反彈回升,淨移入人數達100,600人,這與疫後防控措施鬆綁、滯留海外的香港居民返港有關,另外各項吸引中國人才的計畫也發揮帶動效果。
進一步觀察影響淨遷移之重要因子「單程證持有人移入」,可發現長期以來,每年均有4萬至5萬名單程證持有人移入香港。1997年以來,持單程證赴港者已經超過118萬人。
單程證的全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前往港澳通行證」,是提供在港澳有親屬的中國居民前去定居的證件,由於申請時需註銷在中國原有身分(有去無回)而被稱之為單程證。這項制度從1982年港英政府時期開始實施,現行制度每日有150個配額。
在淨遷移出現負成長的2020年,單程證持有人移入數出現近年新低;隨著疫情解封,2023年單程證已經回復到40,800件、超過2019年水準。
2019年反送中運動、政府後續鎮壓引起香港一波移民潮,其中以英國、加拿大、澳洲、台灣為主要選擇地點,這四地申請永久居留或定居許可人數,至少超過24萬人。
英國將香港主權移交中國前,便開放港人申請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ritish National Overseas passport, BNO),持有者可獲得6個月免簽居留權。
2020年7月1日,在《國安法》生效後一天,英國宣布將原本BNO持有者原先6個月居留權延長至5年,且可找工作及就學,在英國待滿5年即可申請永久居留權、再過1年可歸化英國公民。當時英國政府統計,香港約290萬人(約香港人口的38%)符合申請資格。
根據英國內政部數據,對港BNO政策放寬以來,截至2024年3月,海內外一共有210,843人提出申請,其中95.7%獲批准。
加拿大在2020年11月起提出港人「救生艇計畫」(Hong Kong Pathway),放寬港人申請永久居留。加拿大媒體《New Canadian Media》報導,根據移民部(IRCC)數據,截至2023年已有23,684件的申請獲批。
澳洲也是許多港人選擇移民的國家之一。以一般移民計畫為例,2020年7月至2023年6月共有12,582人獲永久移民簽證,每年移民簽證都在4,000人以上。
此外,澳洲政府2022年3月啟動「香港避風港」計畫(Hong Kong Stream),提供港人兩種永居簽證新選項,包括當地畢業生和技術勞工等,都有機會藉此申請澳洲永居。
台灣部分,2019年7月至2024年4月,移民署批准定居許可為7,472人,居留許可則達43,365人。然而,由於台灣本身法規框架限制、國安審查門檻提高,部分港人短暫來台後,選擇二次移民者也不少。
港人移民情形顯著,另一方面,中港兩地學生交流卻出現增溫趨勢。近年北京與港府推出許多優惠政策,大力推廣兩地學生交流,過去10年間,港生報考中國院校的人數逐年提升,根據最新數據,2023年中申請上的港生來到5,626人。
與此同時,港生報考台灣的大學雖然在2020~2022年期間突破2,000人,但隨著全球疫情趨緩、香港政治氛圍緊張,來台念書的港生就直線下滑,2024年僅776位新生,創10年新低。
不只港生到中國念書人數明顯增加,香港大學校園裡的中國學生占比也升高。
疫情以後,考取香港學位的中國學生顯著增加,增幅超過本地生、其他非本地生的人數。香港公立大學的中國學生占比從反送中運動以前的12.2%成長至2022年的15.8%,人數增長近4,000人。
近年來,在疫情與地緣政治緊張的因素下,中國赴歐美留學人數大量減少,部分學子轉而選擇香港、新加坡。為了接收更多中國學生,2023年香港3所私立大學獲准提高中國學生的限額,香港政府也宣布自2024年的新學年起,將放寬8所公立大學錄取非本地生員額的上限,由現有的20%倍增至40%,吸收更多非本地生。
香港教育局前局長楊潤雄指出,2019年起,教資會為8所香港公立大學撥款5千萬港幣(約新台幣2兆元)預算,以「促進本地和非本地學生交流共融的校園活動」。
過去以來港府推出許多政策,希望留住在港念書的外國及中國學生,或招募更多的優秀人才。目前港府推出的攬才政策包括:
- 一般就業政策
- 輸入內地人才計畫
- 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
- 優秀人才入境計畫
- 科技人才入境計畫
- 高端人才通行證計畫(下稱高才通)
2019年時,香港各項人才計畫共引入6.7萬人,其中約36.8%來自中國。到了2023年,香港引入的13.4萬名人才中,中國移入者占比則急升至77.3%。
2023年人才引入數的劇增,與港府2022年12月推出「高才通」有關,共引入4.8萬人。高才通雖是對全球招募,但超過9成申請者(4.7萬)皆來自中國。
另外,中國人才透過「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入港有2.4萬人、「輸入內地人才計畫」有1.9萬人、「優秀人才入境計畫」1.2萬人,都是各計畫實施以來之最高紀錄。
李家超在今年4月30日表示,從去年至今年3月底,香港的各項全球攬才計畫,已吸引11萬人抵港,其中高才通就占6.2萬人;這些移入人才及其配偶普遍年輕,通常會攜帶子女定居香港,「為香港人口結構帶來正面影響。」
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林宗弘接受《報導者》採訪時分析,早在反送中運動發生以前,中聯辦就有計畫地透過各項政策擴張中國人在香港的比例,以稀釋香港本土中產階級在社會上的領導權與話語權。
反送中抗爭未果、《國安法》上路後,具一定資本的香港人大量出走,原先醫療、金融等服務業流失的香港專業人才,被透過人才招募政策引進的中國人才取代,「把不服從的人換成服從的人,這就是體制換血的邏輯,」林宗弘說,這不是新鮮事,但2020年後移民潮影響過大,加速了體制換血的運作。
中國官媒曾指出「『新香港人』是推動香港發展的重要力量」,新移入的「港漂」及不斷增加的單程證赴港人士,將構築出何種香港新地景,值得持續關注。
自1841年英國殖民以來,香港一直是亞洲最重要的貿易樞紐之一。百年來政權更迭,但在自由經濟政策的保護下,香港憑藉其卓越的貿易轉運能力及服務業的發展,與世界各地建立了穩定且強大的貿易關係。
貨物貿易及服務貿易額是觀察香港經濟變遷的兩大基本指標。貨物貿易額部分,雖然整體呈上升趨勢,但2018年開始卻出現驟升又暴跌的大幅波動。
2019、2020年,受到美中貿易戰和疫情的影響,香港對歐美市場的進出口大幅衰退。不過隨著疫情趨緩,全球經濟復甦、供應鏈恢復正常,各國商品需求大增,2021年香港貨物貿易總額反彈至10.2兆港幣(約新台幣42兆元)。
但2021~2023年,再度出現大幅下跌。將2023年貿易成績與2021年比較,2年間衰退14%,為10年來最嚴重的衰退。香港統計處分析指出,這源自於地緣政治局勢緊張、全球經濟增長減慢,預料將在短期內持續為香港貨物貿易帶來壓力。
雖然貨物貿易額回漲,但香港作為亞太航運樞紐的位置遭受巨大衝擊。
2012年以降,香港港口吞吐量呈下跌趨勢。截至2023年,香港已跌至全球第10名,已落後上海(第1)、新加坡(第2)等往昔競爭對手,在華南地區則排在鄰近的深圳(第5)和廣州(第6)之後。
長年以來,全球前十大港口都多位在亞洲。20年前香港葵青貨櫃碼頭是全球貨櫃吞吐量最高的碼頭,2005年被新加坡、2007年被上海超越,落至全球第3。而後深圳、廣州、上海等港口背靠廣大工廠,加上基礎設施逐漸完善、政府逐步放寬沿海運輸權限制,許多中國製造商轉而就近進出口貨品,導致香港逐漸失去國際轉口港優勢。
空運也是香港貨貿的傳統強項。根據香港貿易發展局研究,從香港起飛5小時內可到達亞洲多數城市,航程範圍涵蓋全球約一半人口。由於背靠中國市場,加上清關手續簡便、貨物處理量大,因此全球各大物流公司都會從香港空運貨物至中國。
過去10年,香港機場幾乎穩坐龍頭,即便2019年發生反送中運動,機場幾度癱瘓停擺、全年貨運量較2018年少了6%,但香港仍是全球最繁忙的貨運機場。
然而2020年COVID-19重創全球,各國實施邊境封鎖政策,港府收緊空運管制,加上客運航班銳減,而過往大部分空運貨物又皆以客機腹艙載運,導致該年空運載貨量大減,重創香港貨運鏈。
同一年美國孟菲斯機場一躍成為龍頭,該機場本就是快遞巨頭FedEx(聯邦快遞)的大本營,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貨運機隊,對客運依賴度較低,因此受疫情影響程度較小。該年孟菲斯機場吞吐量達461萬公噸,超越香港的446萬公噸。
隨著疫情趨緩,香港又重返龍頭位置,2021年香港機場吞吐量回升至502萬公噸,超越孟菲斯機場的448萬公噸,目前持續維持。
香港四大產業為金融業、運輸業(貿易及物流)、旅遊業、專業及工商支援服務業,其中運輸業及旅遊業2019年受反送中運動影響──機場幾度癱瘓、各地爆發警民衝突,美、日、星提高赴港旅遊的警告級別──香港該年度旅遊業服務出口額(服務海外遊客之產值)就大減21.6%,足足少了624億港元(約新台幣2,586億元)。
甚至,周邊地區如日本、韓國、台灣、馬來西亞、中國遊客人數都受到波及,旅遊業出口額約只剩2018年的8成;其中又以台灣最為嚴重,只剩7成3。
2020年疫情襲來,旅遊業、運輸業陷入寒冬,海上客運、航空客運、商品服務輸出貿易額都受到重創,香港旅遊業僅剩2019年的1成、運輸業剩2019年7成6。
2018至2020年間,香港總體服務貿易額少掉5,813億港元(約新台幣2兆4,093億元),僅剩原本6成,陷入10年新低。
近年港府積極推廣觀光旅遊,包含「你好,香港」或「夜繽紛計畫」等刺激消費,整體服務貿易略有起色,但仍低於反送中運動以前。
香港是各國進入中國市場的重點門戶,數年來吸引無數海外企業投資、落地設點。但近年來中國市場逐漸封閉,外企、外資相繼出走,即便疫後香港恢復全面通關,在港設立地區總部的跨國公司數仍持續下降,其中又以英、美為主要流失國,2019~2023年少了143間英美企業。
過去日本、美國是香港最主要的兩大境外企業來源國,各有1,300多間企業駐港。2018年駐港的中企增加了327間,來到1,591間,超越各國企業家數。2023年駐港的外企和中企裡,已有2,177間來自中國,占比24.1%。
相比之下,其餘國家外企數成長緩慢,其中美、英、台企業數一年比一年少,即便疫情趨緩、港府鬆綁防疫政策,外企數量仍持續下降。
港府宣示要發展總部經濟,為擴展業務的企業提供協助,但根據香港美國商會最新調查,儘管政府承諾支持金融服務,但由於香港資本市場活動放緩、中美地緣政治緊張等因素,香港的區域競爭力仍存在不穩定性。
2018年1月22日時,香港恒生指數曾經站上33,484點的歷史新高。不過後續在美中貿易戰、反送中抗爭、COVID-19疫情、《國安法》上路等因素影響下,股市表現不斷下行,市場信心不復以往。
2022年10月31日,恒生指數一度落到14,597點,較1997年7月香港主權移交中國時還要低(回歸前最後交易日收在15,196點)。
雖然後續一度反彈,不過今年1月22日也曾收在14,961點,寫下15個月低點。5月22日則為19,195點。
股市陰霾揮之不去,中國社群媒體平台微博、小紅書上曾出現「國際金融中心遺址」説,引發正反意見論戰。
摩根史丹利前首席經濟學家羅奇(Stephen S. Roach)今年2月投書英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提出「香港玩完論」,認為在政治情勢、中國經濟、國際角力等因素影響下,香港經濟沒有容易的出路。儘管官方祭出一系列措施,但任何反彈可能僅是短暫現象。
香港作為國際金融城市的地位,還可以從「IPO市場」來觀察。
企業為了募集資金,可能會透過證券市場發行股票正式上市。透過「首次公開募股(Initial Public Offering, IPO)」集資額,可評估一個市場的投資熱度與資金流動狀況。
過去,香港是許多企業IPO的首選,集資額多次位居全球第1,不過在美中關係緊張、中國經濟復甦緩慢的背景下,港股IPO榮景不若以往,甚至出現美國投資銀行放棄辦理中企赴港IPO的現象。
2023年全球IPO市場普遍衰退,香港IPO總額僅462.9億港幣(約新台幣1,915億元),KPMG(台稱安侯建業、港稱畢馬威)分析報告指出其為全球第6,落後上海證交所、深圳證交所、那斯達克、紐約證交所、印度國家證交所。
2020年,原本螞蟻集團預計在香港交易所上市,成全球史上最大IPO案,不過最終該案卻宣布暫緩,中國官方也對其進行監管約談;後續香港缺少大型IPO案,連帶影響整體集資額表現。
不過如此態勢今年有機會回暖,美的集團等多家中國大型企業已向香港交易所遞交招股書,預料可對IPO市場注入活水。
地產業是香港重要經濟支柱之一,過去國際熱錢會流入香港投資房地產,香港也屢次成為全球「房價最高城市」。2010~2013年港府為了抑制房價,開始祭出一系列打房的「辣招」,包括額外印花稅(SSD)、買家印花稅(BSD)、雙臂印花稅(DSD)等。
不過在港人移民賣房、中國經濟疲軟等背景下,情勢開始變化。以衡量香港房價的指標「中原城市領先指數」為例,該指標以1997年7月香港主權移交第一週的水準為100,可看到2021年8月初站上191.34歷史高點後,便開始一路下行,今年3月初曾掉至143.02。
面對房市疲弱狀況,港府今年2月28日宣布「全面撤辣」,盼挽救投資信心及意願。雖然政策推行前幾週房價走勢略為回溫,不過反彈能量是否僅為曇花一現也引發關注。
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孔誥烽接受《報導者》訪談時分析,香港房地產跟股票市場表現不好、消費下降、政府財經收入也下降,「幾個因素連在一起、互相加強,中國、香港的經濟就一直往下走。」
在中國改革開放後的1980年代,珠三角地區就是中國第一批城市工業現代化的區域,由此發展出香港接單、珠三角加工的「前店後廠」模式,更帶動製造業北移,香港經濟也啟動產業轉型,中港邊界愈趨模糊。
2015年,中國在一帶一路計畫中,首次提及「粵港澳大灣區」概念,意欲整合香港、澳門和廣東地區的經濟,成為中國對東南亞、南亞的重要經濟支撐帶;2019年2月《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更展望該區2035年時成為國際科技創新中心。
港澳在眾多國家級經濟合作計畫下,更加融入整體中國的發展藍圖。作為中國連結國際市場的重要窗口,香港被定位持續發揮金融優勢,如強化全球離岸人民幣業務樞紐、強化國際資產管理中心及風險管理中心功能、成為亞太區國際法律及爭議解決服務中心、打造服務「一帶一路」建設的投融資平台、建立國際認可的綠色債券認證機構等。
根據中國官方統計,大灣區2023年GDP達到人民幣14兆元(約新台幣62.5兆元),這相當於中國GDP的九分之一;李家超也指出:「大灣區經濟實力相當於全球第10大經濟體。」
2016年以前,香港憑藉著自由開放的經濟體系,成為大灣區中最具競爭力的都市。不過若以官方修正版的GDP數據比較,從2017年開始,深圳GDP就已超過香港。
作為美中貿易的重要轉口,隨著2018年貿易戰開打,雙方祭出關稅壁壘,亞太供應鏈受到影響,香港首當其衝,GDP成長趨緩。
2019年之後,香港旅遊業等服務貿易受到重創,內部消費與投資需求降低,GDP不升反降,同年就被廣州超越,如今在大灣區11座城市中位列第3。
在「粵港澳大灣區」概念下,中國、香港政府也開始積極發展雙邊建設,2018年9月廣深港高鐵從深圳福田至香港西九龍正式通車,香港正式被納入中國高鐵系統網絡。
同年10月,港珠澳大橋也正式通車,成為世界跨海距離最長的橋隧組合公路,與廣東珠海、澳門形成「一小時生活圈」。
除此之外,粵港邊境也設立多個陸路口岸,最新啟用的是2020年8月的香園圍管制站(對應中國端為蓮塘口岸),這是香港與廣東地區第7個陸路過境口岸,也是深港兩地首個可讓居民自駕或行走直達另一邊的陸路口岸。
香港本地經濟衰退、疫情解封,再加上各大口岸全面通關,都使今年北上消費的香港居民大增。根據中國官媒央視報導,2024年光是廣東省羅湖區蓮塘口岸的出入境人次就已突破千萬人次。
其中,又以「港人北上」為最主要的人流方向。今年3月,港人入境中國的人次就達到716萬人,正式回到疫情前水準,也創下2017年以來新高。
相較之下,中國人赴港人次尚未順利回暖,學者孔誥烽認為,原因可能在於近年中國整體經濟疲弱,到各地消費、旅遊的頻率才會不如疫情前;另外,由於港幣與美元掛鉤,過去中國旅客至香港消費,很大的誘因是匯率較划算,但當中國經濟不好時,在港消費便缺少匯率優勢。
除人流與經濟層面的影響外,近年來香港在身分認同、媒體與文化上也出現一些轉變。
1841年中國在鴉片戰爭中戰敗,英國在香港展開長達百年的殖民,期間還歷經兩次世界大戰,香港在二戰期間一度受到日軍占領,1945年日本戰敗後回歸英國統治,直到1997年英國將主權移交回中華人民共和國。
1997年主權移交前後,有一批香港本土學者對港人的身分認同展開研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民調機構就是香港民意研究所。
根據香港民研所從從1997年開始的統計,近15年來有超過6成港人都認為自己「先是香港人,再來才是中國的香港人」,而這種認同在2019年反送中後達到巔峰。
在香港2014雨傘運動、2019反送中運動的發生前後,認為自己只是「香港人」的比例都有顯著升高。從結果來看,這些重大社會運動的經驗,不僅降低港人對「中國人」的身分認同感,也降低了對北京中央政府的信任度。
然而隨著在地人出走、中國人移入,以及社會運動帶來的反中意識冷卻,近年又回到反送中前的趨勢,認為自己只是「香港人」、「香港人+中國的香港人」比例都顯著下降。
《國安法》頒布後,港府嚴加審查「敏感言論」,也可能進而影響非親中派人士的政治表態意願。2023年7月23日,香港民研所宣布之後不再公布身分認同、國家民族、立法會滿意度、六四事件等民調議題,民研所行政總裁鍾庭耀稱這項改變是「與時共舞」。
香港電影、音樂、電視劇、戲劇和文學大量使用粵語,形成獨特的香港文化,因此粵語不僅是香港的主要語言,更是香港人身分認同的重要基礎。
粵語在香港的普及程度在主權移交後仍持續攀升,根據港府統計處5年一次的普查數據,2006年有96.5%的港人能說粵語,也是9成港人的慣用語言。
在中國移入人口增長、政府推廣普通話使用等多項因素下,近年粵語的使用、慣用比例都呈緩降趨勢。
曾經是亞洲新聞自由前鋒的香港,2010年以後新聞自由度排名年年下滑,到了2022年更是一落千丈,自全球80名一路掉到148名。
無國界記者組織東亞辦事處執行長艾瑋昂(Cédric Alviani)2022年指出,香港新聞自由跌幅呈全球之最,主因是2020年通過的香港《國安法》,已被港府用來整肅、逮捕新聞工作者。
根據無國界記者組織今年5月說法,目前仍有10名香港記者遭到關押。
《國安法》上路以來,至少10間港媒被迫停止運作,其中包含《蘋果日報》、《立場新聞》、《眾新聞》等。《蘋果日報》及《壹週刊》創辦人黎智英更被以「串謀刊印煽動刊物罪」、「串謀勾結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等國安重罪遭到起訴。黎智英於2020年8月被港警國安處逮捕,並從2020年12月3日被收押監禁至今。
不只有記者遭到逮捕,5年前參與反送中運動的香港人至今仍持續被港府問罪。截至2022年底,香港警方就涉入反送中及後續示威事件,總共逮捕超過1萬名港人,被控罪名包含非法集結、暴動、刑事毀壞、襲警、阻礙警務人員執行職務、藏有攻擊性武器等。
根據2024年4月初,港府對立法會質詢的回覆:自《國安法》2020年7月上路以來,共有291人涉嫌國安犯罪而被捕,其中年紀最小者只有15歲。
香港《國安法》生效以來規模最大的案件,發生在2021年1月。導火線是2020年7月民主派內部進行立法會初選,隨後特首林鄭月娥以疫情為由推遲選舉,隔年1月香港警方對參與初選的人士展開大搜捕,共計有55人被國安處拘捕,47人被起訴「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3年來他們面臨「未判先囚」長期羈押,日前判決結果出爐,45人被判有罪。
除了以《國安法》、《基本法》23條收緊對香港治安的管控外,這5年來中國中央政府、香港政府修法動作頻頻。
其中對香港民主制度影響最直接的,就是中國全國人大在2021年以「落實愛國者治港」為目標,通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關於完善香港特別行政區選舉制度的決定》,改變了香港行政長官、立法會及區議會選舉制度。
新的選制強化了中國全國性組織、全國人大香港代表、全國政協香港代表等親中派人士的影響力。同時,各級選舉引進資格審查制度,參選人需要經過資格審查委員會審查,確保候選人「擁護《基本法》、效忠香港」才得以參選,這導致大批民主派議員因「資格不符」而無法參選。
6月6日,兩位英國籍香港終審法院海外非常任法官郝廉思(Lawrence Collins)與岑耀信(Jonathan Sumption)宣布辭去法官職務,前者指出因「香港的政治形勢」而做出請辭決定;另一位加拿大籍法官麥嘉琳(Beverley McLachlin)10日也宣布,7月底任期屆滿後不會再續任。屆時,香港終審法院海外非常任法官人數,將從《國安法》實施前15位,落至僅剩7位。
岑耀信更投書英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以5月底民主派初選「47人案宣判結果為例,指出香港法治岌岌可危,在政治環境惡化的壓力下,「(香港)許多法官早已忘記了他們作為捍衛個人自由的傳統任務。」岑耀信強調,雖然《基本法》和《國安法》在字面上都主張保障公民集會與言論自由的權利,但實際上都只是空談,「那怕再輕微的異議跡象,都會被政府視為革命的號召,無論是出版『不忠誠』的兒童繪本、高唱支持民主的歌曲、或為天安門事件受害者組織默哀活動,都已被視為國安犯罪而判以重刑。」
「香港曾經是一個充滿活力和政治多元化的社會,但如今卻逐漸淪為極權之邦,」岑耀信表示,「直到上週辭職為止,我一直擔任著香港終審法院的海外法官。在此之前,我曾以為海外法官的存在,能約束香港繼續尊重法治,但我擔心這個願望已不再現實。或許其他人對香港的未來不那麼悲觀,我只希望他們是對的。」
港府發言人則發布新聞稿,表示「極不同意」岑耀信說法。港府堅稱法院在審理國家安全案件時「絕對沒有受到中央或特區政府的任何政治壓力」,新聞稿更再三強調:「香港法治亦無任何倒退。」
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林宗弘則分析,2019年反送中後的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大勝,讓中國意識到若不從選舉制度進行「改革」,民主派將會成為香港政治的核心力量。
林宗弘從「自由」與「民主」兩大面向觀察,他認為2014雨傘運動、2019反送中運動其實都與海外勢力無關,「根本的問題就是香港人不服從這個政權。所以(中國)一方面用《國安法》、《基本法》23條限制言論、集會結社自由,另一方面就是要民主制度退縮,去限縮香港人的選舉及政治權利。」
除政治外,近年當局也用各種方式挑戰一國兩制下香港原有的司法獨立性。今年1月香港政府通過《內地民商事判決(相互強制執行)條例》,容許香港與中國的民商事案件互認,在中國的民商事判決,可向香港法院申請認可並執行。
孔誥烽說,過去許多中國富商會將資產、家人移轉至香港尋求保障,但在新律法、新政治環境下,香港不再是這些有錢人的首選,這些資金、人才可能會轉移到新加坡、杜拜等地。
當有錢人不再來香港,就會影響到原本的經濟。「他們(政府)的算盤是政治收緊,經濟可以繼續繁榮,但政治無可避免地會影響到經濟環境,」孔誥烽指出。
從前述的數據中,我們也看到政治環境的驟變,對香港經濟、人流、社會氛圍與文化帶來極大影響。對於隔海相望、處境相似的台灣,這些變化也提供了值得關注的經驗與參考。
林宗弘認為,香港這5年的變化帶給台灣人最重要的啟示是,當政權喪失自主性,唯一的目的僅是服務北京的政治穩定時,當地人的經濟、生活品質與自由就不再是政府執政的優先考量點,「台灣人都要認真去思考,『愈靠近中國愈能發財』這樣的論述是有問題的,這是一種幻想。」
孔誥烽則指出,過去《中英聯合聲明》裡,中國承諾現行社會、經濟制度與生活方式50年不變,如今北京當局卻聲稱「這只是一份不具現實意義的歷史文件」。香港的變化成為警示,提醒台灣人,當前北京提出所有與一國兩制相關的承諾,都需要謹慎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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