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stagram上秀出美國加州優美風景，年輕女性們笑容洋溢逛著購物中心──這不是旅行社帳號，而是招攬台灣女生赴美捐卵的廣告。一旁寫著：

「讓我們攜手同行，為準父母的生育旅途保駕護航。成為捐卵女孩，來美國吃喝玩樂，每天都有節目，週期不停歇。送妳免費出國玩，還能賺取高額營養金，趕快填寫申請表，加入善心行列！」

《報導者》記者敲了一位在部落格分享的捐卵人Linda（化名），表達捐卵意願，不久她傳來一份「信息表」，從個人基本資料開始，問及各種健康習慣、身體特徵、捐卵動機、職業、興趣、個性，甚至是祖父母輩的病史。電話那頭，Linda說自己是護理師，捐過幾次感覺不錯，便開始介紹其他人，現在手上還有5個女生等著出國。

社群網站不但能直接聯繫仲介，也可找到討論捐卵的匿名群組，女生們互邀加入。我們潛伏進4個LINE群，人數從數十人到上百人不等，每天都有數則訊息跳出，問題五花八門──符合什麼條件能捐？需要等待多久時間？有時是機器人自動回覆，有時仲介親自回答，甚至有經驗的「學姊」也浮上來解惑。

不過，仲介們沒有名片也不露臉，只以英文假名互動。有些成員不斷推薦配合過的仲介，其中一家名為BBCS的機構，出現頻率最高。業內人士告訴我們，這就是「養群組」，若有準家長開出特定條件，仲介也會在對話框裡找尋合適的女孩。

9年前隨前夫移民到美國的仲介Yvonne，便親身經歷美國人工生殖產業擴張的過程。

有一頭俏麗短髮、年近40歲的Yvonne，語速快加上個性豪爽，給人一種俐落的大姊姊感。她笑著表示，當初是自己想捐卵替前夫的生意周轉，看到快餐店裡的捐卵廣告，主動與生殖診所通話詢問，抽血做檢查，但沒成功，當時31歲的她已經「太老」了，超過一般準家長青睞的範圍。

沒當成捐卵人，卻當了仲介。Yvonne和醫護人員變成朋友，診所和不孕患者想找亞裔卵子，但美國的亞裔人口僅占7%，供不應求，便拜託Yvonne協助搜尋海外亞洲人。Yvonne想到家鄉的台灣年輕女孩可能也需要這筆錢，於是從台灣開始招募，其他診所耳聞也找她幫忙，逐漸擴大成現在的規模。

起步時人選不多，準家長不會東挑西揀，「配對很快，很容易女生同時來就3個、4個，可以湊一桌打麻將。」Yvonne主動安排活動，帶她們到處旅遊，去迪士尼玩。為了在美國合法經營、處理稅務，她成立第三方生殖輔助公司「分享愛」，同事們從試管嬰兒、代理孕母到凍卵都做，Yvonne則持續負責捐卵業務；2014年至今，資料庫裡已累積超過300名卵妹。

作為元老級的幾名仲介之一，Yvonne坦言當人們嗅到商機，各類型的仲介自然都想入場，品質良莠不齊的狀況也跟著發生。

由於法規限制，仲介不可能在台灣登記公司，也因此我們接觸的仲介們，絕大多數為單人作業，其中有人號稱隸屬美國某診所、精卵銀行或第三方生殖輔助公司，但也沒有名片、頭銜佐證，能像Yvonne亮出「分享愛」公司名片者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這地下化的仲介市場還可依服務對象區分，有的是幫美國準家長服務，有的則是台灣捐贈者的代理人，也可以兩者並行。多數仲介以台灣為基地，但也有以美國為基地飛台灣媒合業務的人。最後，仲介可區分上游到下游，換句話說，存在著「仲介頭」和「仲介下線」，仲介下線會把接觸的女孩再牽線給仲介頭，從中賺取介紹費。

Anna（化名）自己就是身兼多職的仲介老鳥，她在多間生殖醫學中心服務過，有台灣本地和美國駐外的經驗，兩面接觸準家長和捐卵人；除了在生殖診所的行銷正職，她也和幾個夥伴兼營一個仲介小團隊。全球化的時代，人在台灣的她也能把跨國旅程的細瑣事項安排妥當。

Anna告訴我們，每個社群平台都有不同的作用，Dcard是用好的行銷來吸引女生、Instagram用來私訊諮詢、LINE則是彼此交換消息，有興趣的女生會主動來接觸。假如捐卵人確定有意願，仲介會把她們拉進專屬微信群裡，成員各司其職做好「捐卵旅遊」的準備。仲介會安排好去做檢查的醫院、要出發的班機，及抵達美國後的住處和各項雜務。

「我跟partner會一起做，24小時輪班，負責對女生的把控，譬如說乖乖打針、吃藥、什麼時候到醫院，還會叫她們起床，」Anna抱怨，面對年輕妹妹，有時候仲介得像保母一樣一把罩。畢竟，仲介的酬勞和收入理論上是卵庫或準家長支付的，維持卵子的健康才能對付錢的客戶有所交代。

Anna說，「我們都會恐嚇女生說，你們要吃好一點、吃補一點，（把卵養好，讓取卵數夠多）不然被扣錢。要做一個負責任的捐卵人！這樣下次（價格）還可以更高。」

卵庫和配對的市場區隔，不只對捐卵人有營養金差異，對仲介來說，也是在薄利多銷和精準出擊之間做選擇。所謂卵庫是指捐贈者的卵子被冷凍儲存，之後讓客戶選購；而配對則是指準家長與捐贈者已事先媒合成功，安排時間同步進行療程。

Sarah（化名）所在的第三方生殖輔助機構，主要業務是代理孕母的一站式服務，特別是安排華人到美國做療程，過去她也曾負責捐卵招募工作。Sarah觀察，可以讓女孩趨之若鶩的仲介，媒合成功率必須很高，「女生覺得我在你這邊留了履歷，很快就可以到美國去捐卵。」要做到這點，跟大型中資診所合作是最穩定的模式。

和我們通話的仲介下線Linda，就預計把女孩介紹到著名中資診所之一的RSMC。她向臥底的我們建議，「沒經驗都會先配卵庫，做卵庫就會有成績出來，你之後去做配對，會比較好配對。」所謂成績，指的是取出成熟健康的卵子數目，再進一步是發育成胚胎的成功率，這將成為未來喊價的籌碼。

如果與準家長成功配對，捐卵人和仲介可以拿到的費用都更可觀。

在非營利組織孕嬰爸爸（Men Having Babies, MHB）辦給男同志的代孕說明會上，我們遇見30幾歲的仲介Iris，她說，台灣同性婚姻通過以後，想來看看市場的發展潛力。Iris從中國移民到美國，進入人工生殖產業接近9年，現在自己出來開捐卵代孕公司「Clover Conceptions」，團隊共有7名成員。Iris的主要基地在美國，負責接洽準家長客戶，另有同事在台灣招募捐卵人。

在Iris公司的資料庫裡，白人捐卵人大概有10～15人，亞裔則有20人左右，亞裔中有半數在美國當地，另一半是台灣人。Iris坦言，放眼台灣是考慮到入境問題，畢竟中美關係交惡後，中國人要拿到美國簽證就困難得多，而台灣女生卻可以簡易用「旅行授權電子系統」（ESTA）的簽證入境美國。

不過依照規定，持有ESTA只能在美國境內觀光旅遊，不能做任何與入境目的不符的活動，例如有對價關係的醫療行為，當然也包括捐卵拿營養金。

在2017年初次赴美捐卵的Nancy（化名）告訴我們，2018年曾有一大批台灣女孩被遣返，原來都是同一家仲介介紹的，沒有事先安排好，大家不約而同填了同個宿舍地址。這次經驗令加州幾個機場海關更警惕，視線盯緊台灣年輕女生。

因此，美國海關成了整趟捐卵旅行中最驚險的一關，為了讓女孩順利通過，仲介們小心翼翼。

有近10年仲介經驗的Yvonne表示，為了對客戶負責，要把女生被遣返的風險降到最低，「我是比較保守，如果這個女生已經一年進出很多次，我就不會幫她配了，因為被海關攔下的機率很大。我會先問一下她的捐卵史，針對狀況去給建議。」

跟仲介的對話要刪、住宿機票要自己訂，免得海關看到刷卡紀錄心生懷疑，但去一趟美國確實所費不貲，有些捐卵人在還沒拿到營養金之前，就得先墊新台幣8～10萬元，飛出去捐卵還得先借錢。而為了避免被遣返、大筆成本沉入水底，不少仲介也會先安排模擬面試，像是Anna說，自己的海歸夥伴就會扮成海關問問題。

可仲介也有極限，不見得每次順利。Anna半開玩笑地說，「這東西很看運氣、緣分還有演技，有的就是看起來太肅殺、太認真了，海關覺得她不像來玩；那有的是太『ㄎㄧㄤ』（少根筋）了。我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準備得太好也不行，有的（海關）也沒問就讓她過去。」

但女孩不知道的風險是，一旦被美國海關遣返留下紀錄，未來要入境美國或其他國家都很容易受阻。熟悉美國《移民法》的加州綠楓事務所律師陳啟耕提醒，不只是被抓包的當事人，系統性協助她們進到美國的仲介們，很有可能已經觸犯了人口走私罪。

台灣的《醫療法》也規定，非醫療機構不得做醫療廣告。但無論在Instagram或LINE群組裡，記者都一再看見相當聳動吸睛的招募資訊，主打免費遊美國，還能賺取高額營養金，存起人生的第一桶金。問題在於：捐卵是醫療行為，廣告當然也屬醫療範圍，仲介沒有醫事人員身分，也不屬於醫療機構。

實務上，除非有人詳細舉證才有機會交給地檢署偵辦。而捐卵人若成功拿到營養金，也不會出面檢舉，多半是仲介之間利益糾紛互咬才曝光。麥揚竣說，在司法之外，目前政府盡量透過國內合法的醫療機構，提醒國人赴海外捐卵的風險。

面對高度商業化又帶著倫理爭議的工作，仲介怎麼看待自己的角色？

Blair（化名）是美國第三方生殖輔助公司的台灣聯絡人，進入這行也快有10年資歷。受訪那天，她穿得相當居家，和我們一起喝咖啡閒聊，過程中不斷處理準家長客戶的來電。網路時代，哪裡的客戶都能線上即時經營。

專做配對市場的Blair表示，她現在都傾向推薦美國當地華人給客戶，沒那麼愛找台灣人，「我跟客戶講，萬一她（捐卵人）被遣返了，你要承擔這些差旅費嗎？隨便就是可能4,000～6,000美元（約新台幣12～18萬元），但美國人我可以給你選哈佛、耶魯、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

她很直白地回答，就是因為需求存在，台灣的法規又比不上美國寬鬆，自然有仲介生意可做，協助雙方各取所需。

「政府自己有問題，因為國內沒辦法做。找我的客戶沒事，但仲介有事，是人家叫我提供這個東西，我沒有錯啊。可是你政府就定案不可以，說這叫居間卵子買賣。這叫『捐贈』！在美國法律合約是寫donation。你在台灣捐也有營養金，怎麼不說在台灣也是賣呢？」Blair對於政府規定不以為然，認為是法律跟不上真實需求。

有人勇往直前，也有人決定收手。曾擔任過捐卵仲介的Sarah表示，她後來不繼續做相關業務，就是擔心觸法：

「跟代孕（的複雜度和成本）相較起來，捐卵是非常商業、利潤也非常高的一件事，但我自己有諮詢過律師，它是有可能會被判刑的。我人在台灣，就覺得這件事我沒有非常想去做。」

Sarah感嘆地說，像柬埔寨的詐騙都有人去了，只要有人勇敢出發、嚐到甜頭，就會推薦給其他身邊的朋友，「比較像是一個在小圈圈裡面的招募，大家當然不會廣傳『我到美國去捐卵賺了30萬台幣』，但更多是靠一個介紹一個，再加上通常有一個酬庸的機制，你介紹了誰過來，她成功捐卵，那你也可以拿到多少錢，有點像老鼠會。」

但層層疊疊的仲介鏈，便增加了其中尋租套利的空間。

「我們（第三方生殖輔助機構）不管女生要多少，是看台灣仲介要多少，報給準家長，仲介就會協助送女生到指定的診所。」Sarah舉例，有時候，準家長或診所開出條件，如果A仲介手上沒有這樣的女生，他就會問B仲介，B仲介再問C仲介。

「最後準父母看到女生要的營養金是12,000（美元），但說不定她剛開始只要9,000，1,000給她的朋友（仲介下線），1,000給台灣的仲介，再1,000給美國仲介，層層抽上去，最後報給準父母的價格，其實滿不透明的。」

儘管被招募「出口」的女生愈多愈多，投入這一行的仲介也迅速增加，Anna感嘆，「所以就會變得比較亂啦，搶客人搶很凶！」對於客戶來說，捐卵人最好是「三高」族群──顏值高、身高高、學歷高。「像台大一個妹妹，她很漂亮當模特兒，176公分，喊到3、4萬（美金），但她的卵超級少，但還是有父母要，就是要又高又漂亮又聰明的。」

Anna說，像這種「資源」一定要努力纏住她，「對她多好，都快跪下來服侍她了。她是第一次捐，在台灣沒有捐過，我還另外付錢找了一個捐過的女生，去住宿點幫她、教她打針。」為了留住稀有「物件」，仲介們無所不用其極。

Yvonne直言，即便她資料庫裡已經有300個女生，還是得不停招募新人，「每一間都很缺，但不缺一般的人，缺那種很優質的，因為很競爭。」她說，在美國捐卵可不是門善心志業，就是個商業市場，一旦有了選擇，付錢的人總會想挑個更好的。她會提醒來洽詢的女孩子，要盡量展現出自己的「優勢」。

尤其以台灣女孩來說，學歷不會差太多，準家長第一眼絕對是看外表。「（照片）要稍微修一下，不要修得很誇張，跟本人不像。親愛的，妳要在300多個人脫穎而出，就像去面試，不需要拿出最拿手的照片嗎？不然妳可能就淹沒在茫茫人海中了！」Yvonne笑稱，這都是拿捏的藝術，就像把腿拍長也是門藝術。

長江後浪推前浪，在生殖產業的市場裡，永遠有更年輕、新鮮、漂亮的後備軍。

有多年從業經驗，近年獨立在美國成立捐卵代孕公司的Caroline（化名）告訴我們，台灣人有個特殊的現象：跳週期。

所謂「跳週期」，意指捐卵人已經答應某個仲介，要飛到美國進入療程，卻臨時爽約放鳥。Caroline無奈地說，「前期檢查都已經做了，馬上要開始週期了，她會找一個藉口說不能來了。」換句話說，只要另一個仲介開出更好的條件，就有機會吸引捐卵人轉向他的懷抱。

Caroline表示，有些仲介會給出額外承諾以留住捐卵人，或幫女生一次配好幾個週期，讓原本已經安排好的準家長相當困擾。在惡性競爭之下，為了讓名單上的女生早點媒合出去，部分仲介也會向客戶或卵庫降價出售，「到處壓價，那營養金肯定會變低。你不這麼做的話，別人（其他仲介）也會做，（他們）相對服務上就不能提供到那麼好。」

像她會幫捐卵人保醫療保險，避免療程中發生什麼疏失或意外，而這在某些仲介眼裡是可以省下來的開支。

仲介間看似互利共生又彼此競爭的矛盾狀態，曾在中國顧問公司工作的Nancy很有感。

她說，中國老闆一般跟客戶收10,000美元（約新台幣30萬元）的服務費，其中2,000美元（約新台幣6萬元）會給最後接頭的仲介，剩下都是公司利潤。「我們這邊有記錄，當初profile是誰給我們的，錢就是給誰，所以先搶先贏」，至於仲介要給下線多少分潤，就各自去談。Nancy坦言，其實圈子裡大家彼此都認識，如果仲介急著找地方把捐卵人推銷出去，資料就有機會被到處投遞，隱密性堪憂。

幾度抱怨新進場仲介品質不佳的Yvonne，也聽聞其他不肖做法：「比較貪心的就雙邊抽，他從（準家長或診所）這邊拿，女生的營養金也要拿。他跟人家先談好了，比如說我幫你配10,000塊，你要給我2,000，女生拿到錢之後，還要把錢給她的仲介。」Yvonne說，為了杜絕歪風，要給捐卵人的錢不經過她的手，直接轉到對方的帳戶。

從捐卵人身上「揩油水」的方式有很多種，還有人向準家長報了餐費津貼，卻沒有全數給出，自己私吞。激烈競爭的結果，是捐卵人的權益常在資訊不對稱、市場不透明之下被讓渡。更令人擔憂的是，在採訪過程中，我們聽聞業內人士爆料，有仲介安排女孩在捐卵週期間的空檔，在美國的酒吧兼差陪酒，更是明顯違法。

仲介大剌剌張貼廣告，這次寫著：「中國需要漂亮女生，身高不低於165，不限血型，能盡快配合的歡迎報名。」另外附註可在台灣檢查、施打排卵針劑，等到取卵日再飛往中國。令人不禁想起採訪時，幾位仲介聽聞的中國實況：「有個人被介紹到另一個（中國）大陸仲介那邊，好像被軟禁了，不知道真的還假的，還問她要不要當代理孕母，跟其他中國的代理孕母關在一起，不讓她出門。」也有人告訴我們：「妳要去哪個地方，車上簾子是拉下來的，我有聽過是眼睛矇起來。有可能為了省錢，妳還沒有麻醉。」

在中國，商業捐卵並不合法，能做的幾乎都是地下，風險遠比美國高得多。但當產業競爭愈激烈，已能從趨勢看見，東南亞和中國將成為下一波捐卵的可能去處。更不透明的市場將為捐卵人帶來什麼後果，我們並不曉得。

在高額營養金的驅動下，群組裡依然熱鬧。等待飛出國的年輕女孩們，還是殷殷地詢問。

※本文所提到的仲介僅Yvonne願意具名受訪，其他皆為英文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