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論壇上，台灣女孩流轉著助人、旅遊、賺快錢的夢，熱絡的景況對比過往，有30年生殖臨床經驗的茂盛醫院院長李茂盛深感「時代真的不一樣了」。他回想，20多年前，找女生來捐卵很困難，經常要進校園發傳單，或在媒體刊廣告，文案標題也需以「協助不孕症夫婦」取代「捐卵」，就怕在當時民風保守的台灣引起反彈。隨著網路資訊流通，許多衛教迷思一一破解，即使在國內，李茂盛初估捐卵者也比20年前成長6～7倍。

Dcard「女孩版」一篇文章，詳細描述自己經過重重檢查、訊息往返後，終於相信仲介「不是騙人的」，也讓她甘心在踏上美國土地前，先代墊約新台幣10萬元的檢查費與機票錢；最後她的受卵方確實核銷了包括吃住、交通的所有開銷，並支付近新台幣30萬元的營養金。而在這篇文章下方不乏詢問「哪裡找的好仲介？」、「到美國網路是漫遊還是買網卡？」，但也有人表達緊張、亟欲尋求「學姊」解惑的心情。

「我要出發了有點擔心，可以跟原PO交換聯絡方式嗎？」

上述這則留言吸引我們的注意。《報導者》從類似留言循線找尋即將赴美捐卵者，前後訪了7位捐卵女孩。她們年齡都在30歲以下、身高160公分以上，呈現出這個市場最基本的外在要求。而從開始接觸仲介到出發美國，多數人未曾親眼見過仲介一面，有的甚至在不知道落腳何處的情況下就勇敢出發前往美國，她們是基於什麼動機下此決定？如何看待這場卵子買賣的交易？《報導者》選錄3位年輕女性的經驗，從她們如何評估利益與風險，來看為何這麼多年輕女孩前仆後繼踏上這條海外捐卵路。

今年（2023）2月中旬，Diana（化名）帶著5歲女兒，跟我們約在板橋火車站旁的速食店碰面。

聊到孩子，Diana點開手機裡滿滿的育兒影片，一邊驕傲地告訴我們，她每一個孩子都是童星，大女兒還出演過知名歌手的音樂MV。在這個晚婚晚育的年代，Diana步入家庭已經6年，「等妳當了3個孩子的媽之後，妳就知道有『沒有孩子的時間』是非常珍貴的。」

跟我們碰完面的隔天，Diana就要迎來她口中珍貴的自由──飛往美國捐卵。

「這算是我第一次出國，還是那種自助型。我去辦了好多東西，辦護照，然後拍照片。」Diana唯一的出國經驗是4、5歲時跟著爸媽去關島，但這段回憶對29歲的她來說早已模糊。她開玩笑地說，自己其實從小「崇洋媚外」，第一首喜歡的流行歌曲來自瑪麗亞・凱莉（Mariah Carey）。

這次，有機會踏上好萊塢座落的陽光城市──加州，Diana早就規劃好旅遊手冊，除了踩點知名漢堡店，還要朝聖迪士尼樂園的百年慶典，「所以我很期待，也很緊張。」

赴海外捐卵的女生，通常因為對語言及當地醫療不熟悉，會透過仲介媒合受卵方──卵子銀行（卵庫）或準家長，Diana也一樣。去年（2022），一張好友打卡在洛杉磯吃麻油雞的照片，引起了她的好奇。

「朋友就說，哦！我在捐卵啊！」當時柬埔寨打工詐騙事件頻傳，她問朋友怎麼敢出國「工作」？原來朋友的仲介是熟人親友。Diana說，看到好友捐卵成功，他才相信網路上說的「赴美捐卵」真有其事，也才有捐卵的念頭，加上她不久前剛在外送時出嚴重車禍，先生也支持她把美國行當休息散心。

去年9月，她聯絡上好友仲介。這僅是找到門路，這趟捐卵之旅的敲門磚，是她手機裡一張張可愛女兒的照片。

Diana告訴我們，捐卵者的學歷、興趣等條件固然重要，但外貌是能不能得到青睞的第一關。為了交出五官清楚、身形更顯高䠷的照片，她特別跑到光線充足、空間寬敞的百貨公司頂樓，用腳架架著相機自拍。「其實有點麻煩，」她化了淡妝，伸手將瀏海撩起，露出清秀五官，雙腳前後站姿，拉開身體的線條感，也巧妙地遮住兩臂的刺青，「就怕說醫院（卵庫）觀感不好。」

用了點修飾技巧，還要凸顯關鍵的「好基因」──Diana在資料表上補充女兒從嬰兒時期至今的照片，「那算是我的優勢，就是說我有『產品』照。」

履歷有了，還得拿出「戰力」證明。

「就怕你有一些隱性的東西，染色體要正常啊，檢查一次4千多塊，」仲介列給Diana幾家台灣診所，要她先去做生育檢查，同時將唾液、血液檢體寄回美國複檢，「我的排卵量很夠，正常人是14到20，我是21顆，」卵泡數不錯的Diana，在上傳資料的隔天，就收到兩間卵庫表達「接收」她卵子的意願，但一間因為她帶有脊髓性肌肉萎縮症隱性基因最後拒絕，另一間位於聖地牙哥的卵庫選中了她。

被選中的那一刻起，為了便於仲介及卵庫追蹤管理，「編號1786」成了Diana在這間卵庫市場中的代碼。

名稱「1786美國卵庫」的微信群組中，包括Diana和仲介在內，共有10名成員。有人協助Diana做身心評估，有人傳授美國生活攻略，還有未來打點取卵療程的卵庫華人專員。

28天的月經週期排出一顆卵子，但光是交履歷、做檢查，到媒合成功、買好機票，就至少花掉捐卵者3～5倍時間。還有些人丟出報名資料，等著等著就石沉大海，「她（捐卵者）可能丟資料的時候才20幾歲啦，結果一路就等到30幾歲，人家就直接把她的資料丟了，」Diana說。

Ｄiana知道現在捐卵者眾，所以客戶要求的條件也越多，「現在至少要大學畢業、長相端正，然後BMI要18到24，」在美國，受卵的準家長除了無法得知捐卵者的真實姓名外，從身高血型、左右撇子、單雙眼皮到祖父母健康狀態，都能逐一挑選；名校畢業、雙碩士、得過大小獎項都成為加分條件。在取得捐卵者同意下，有些準家長還會要求捐卵者視訊或錄影片。

Diana知道，自己的卵子如同被買進「商品庫」，準家長瀏覽「1786」的資料後，即可加入最愛，或放入購物車。「當然想要買漂亮的、買學歷好的，既然花錢為什麼不挑好一點的東西？」

Diana不諱言，受卵、捐卵在美國形同買賣。做為捐卵者，雖要經歷冗長的「被挑選」過程，她還是認為相當值得。卵庫包辦了她入境美國的所有花費，完成取卵手術後，還有8,000美元（約新台幣240,000元）的營養金。

「我就當作去度假，因為人家包機票、包住宿啊！我去免費玩2個月那樣，」Diana說，她知道有女生捐卵為了還債、整型，對她來說，則是車禍之後感激信仰庇佑的還願──做好事，還能賺錢，「CP值最高啊！」她時常在社群媒體上跟朋友分享這件「高CP值的好事」，甚至想像女兒長大後，也可以利用捐卵做好全套生育檢查，像她自己就驗出隱性基因：

「如果我小孩要去捐卵，我很鼓勵，重點是免費。」

我們問：「以後就會有妳的小孩在美國欸！」

「無所謂啊，我不是很Care。」

「畢竟很多人想要孩子，生不出來也只能靠我們啊！」

4月下旬的某個晚上，在Amber（化名）出發美國前，我們約在桃園機場見面。28歲的她剛辦完報到及託運手續，陪同的男友提著上機行李、戴著頸枕，準備迎接13小時的長途飛行。桃園機場分別後，我們晚了Amber約一週飛抵美國加州，落地那天，也是她的取卵手術日。

再次聯繫上後，她正苦惱接下來的住處，打算找更便宜地點因應接下來的旅遊計畫。但過不久，她再傳來訊息：「我們過兩天就要回台灣啦。」以往回覆訊息總是簡短明快的Amber，這次多了一些低落情緒的表情符號。原來，她因取卵成績不佳、被扣減營養金而感到不甘心。

這是Amber第二次捐卵，2月初在台灣，4月底赴美。不同於在台灣的醫學中心幫她打了一劑長效排卵針，美國診所給她一整袋要天天施打的排卵藥劑。診所裡唯一會說中文的護理師一步步教她──先用1瓶注射水稀釋4瓶粉劑，再反轉瓶身將藥水抽出，消毒下腹後，捏起皮膚，將藥劑緩緩注入。

許多捐卵者會被仲介要求，每天打針時拍照回傳，以證明有確實做「功課」。照片中的Amber，因為排卵藥刺激的緣故，體內生成些微腹水，纖瘦軀幹有著不太協調、脹大的腹部。

Amber說，她在台灣遭遇的卵巢過度刺激情況更嚴重，「走路像是球一直撞妳的肚皮。」腹水帶來的不適，讓她在取卵手術後一整個星期，都只能躺在床上。但除此之外，身體沒有其他異樣，「肚子消了之後，基本上沒什麼感覺。」也是這般「沒什麼」的風險評估，加上她從事加密貨幣產業──平時大多利用網路，與國外同事遠距對接業務，Amber決定異地辦公，前往美國捐卵。

只是，意外總是來得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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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ber的卵泡數在兩次檢查間，從20幾顆減少到逼近「標準值」。美國診所告訴她，最終取卵數不足12顆的話，就會減少原本允諾的8,000美元營養金。這是Amber第一次聽到，原來捐卵還有及格標準：

「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們也沒有先講啊！」

為何會有12顆的標準值？Amber的疑惑，我們從卵子的上架包裝方式找到可能的答案。

在女性將卵子以「冷凍（Frozen）」形式捐給卵庫後，卵庫會把卵子分批售出，Amber捐的這間卵庫官網明列：「冷凍卵子保障套餐」8顆、12顆兩種購買方案，要價分別是34,000、46,000美元（約新台幣1,020,000、1,380,000元）；準家長多買1顆卵子，要付3,500美元（約新台幣105,000元）；如果沒有成功形成囊胚，診所免費再送6顆卵子。

卵數少於12顆，卵庫就無法包裝成高價方案，就算以低價的8顆套餐出售，客人也幾乎沒有「加價購」的空間。

希望卵泡全部順利長大的Amber，積極採購高蛋白來補充「養卵」。手術前的最後一次檢查，她緊張地看著醫師操作超音波儀器，一面計算著卵泡數，「就我自己算，默算，好像有回來到20顆。」

「最後取11顆，成熟的只有9顆。」相較她在台灣的取卵成績，幾乎是減半的差異。Amber沮喪地猜想，可能是美國診所開的排卵藥劑量比較低，因為她的卵巢刺激情況很輕微；也或許跟她抵達美國後就感冒發燒，食慾不振有關。

「我當然還是會心理不平衡啊，畢竟該打的針沒少打。」

Amber的情況在捐卵市場中已非單一個案，「有取完卵後，因為不合標準被減少營養金的嗎？」相似疑問在網路論壇、通訊群組中層出不窮，等待卵庫「裁決」期間，是女孩們最不安的時刻。甚至，有些卵庫延遲發款，一旦女孩上網發聲，還會被卵庫要脅「不公開道歉，就不給錢」。

最後，Amber收到5,000美元營養金，但她並沒有向卵庫反映她的不平，「還是覺得這件事是幫助別人的用意優先，成熟卵子比較少，那也沒辦法，」再加上，Amber回想，這段時間她簽了無數合約，每份內容都又長又繁複，有些甚至只有「甲方」──也就是卵庫留存：

「我沒有仔細看（合約），但可能有（按卵數給營養金）這個條目也說不定。」

仲介也建議Amber取消原本談好的第二個卵庫週期，先回台灣，「假設我成績又不好，可能連營養金都拿不到。」雖然結果不盡人意，但Amber很快就從失落中復原。她說，自己不是為了買名牌包，而是把捐卵視為「等價交換」的工作，未來有機會還會再去捐卵，也不排斥美國以外的國家。

「可以幫助到別人，我又可以拿到錢，加上是合法的管道，為什麼不可以試試看？」

5月初，我們與伊真約在傍山的靜謐城鎮。社區裡的洋紅風鈴木正盛開，伊真的家就在這裡。

28歲的她，從2018年開始招募捐卵女生，與幾家對接準家長的仲介合作，將手上的捐卵人「配對」出去。家裡多一個空房間，她有時會讓捐卵者跟她一起住，「有些人是不太敢自己打（促排卵）針的，我就可以幫忙。」

伊真在6年前與美國籍的先生結婚，定居加州。先生在當地從事人工生殖產業，協助到當地生子或代孕的外國準家長，辦理寶寶返國的旅遊證件。帶寶寶返國，是準家長「成家之旅」的最後一哩路，但對需要借卵的準家長而言，作為「源頭」的捐卵者是啟動這段求子旅程的第一步，因此伊真也加入這行，經營「Happy Eggs 美國捐卵女孩」社群，負責前端的召募工作。

伊真起初有段「撞牆期」：不知道如何蒐集捐卵人資料，也對宣傳及招募毫無頭緒，但對她而言最棘手的，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女生們的疑問。

「語言不通怎麼辦？會不會被詐騙、偷器官？這是女生最關心的問題。次要關心的就是療程中的身體變化──捐卵手術會不會痛？打針是什麼感覺？」

伊真只能找資料、參考其他捐卵女生的經驗回答。但畢竟隔了一層，依然不夠真切，於是她決定：自己去捐一次。

她與其他捐卵者一樣，去醫院做檢查、與準家長配對、簽約，她拿出當時簽訂的英文合約，整整21頁，攤開可以擺滿整張長桌，上面載明營養金金額、保險及醫療費用歸屬、匿名規範等。她說，捐卵者會有一位律師，這些合約內容會跟律師在電話中核對過，仲介公司還會有一位中文翻譯幫忙。

為了經營事業「做功課」的過程，為伊真帶來許多改變，「捐卵人問我一些問題，我就比較能回答得上來。」一方面是親身經歷療程中的身體變化，能與捐卵女生建立信任關係；另一方面，則讓她心中的警鈴響起。

「我知道有捐卵資料庫一點進去，可能名字沒有出現──名字是個號碼──可是妳的照片就是被發上去了。」

許多卵庫都有經營伊真口中的半公開資料庫，瀏覽者雖然需要帳號才能登入，但幾乎沒有審核門檻。登入後，瀏覽者直接可閱覽所有捐卵者的照片及個人資料，還能設定篩選條件，包括國籍、種族、髮色、血型等；每隔一小段時間，資料庫還會寄電子信件來，通知瀏覽者又有「新貨上架」。

伊真懷疑，有些資料是在捐卵者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放上網路；畢竟，她絕不接受自己的照片和身家背景隨意就被一覽無遺。為了保護信任她的捐卵者，伊真自製與捐卵者的「協議書」，承諾只有她留有電話號碼、電子信箱等聯絡方式，也只跟幾家長期往來的仲介合作，避免捐卵人的個資四散各處。

從業5年多，伊真手上累積有約180份「履歷表」，以台灣女生居多，也有部分是香港人。有些人從報名至今，已過了適合捐贈的年齡，也可能已成家生子，改變捐卵心意；伊真粗估，目前還「活躍」的捐卵者約70～80人。

伊真自承現在是「佛系」經營，由於競爭激烈，對她來說市場開始出現「亂象」。譬如，有些仲介不惜打亂行情，喊高營養金價格，並在社群上宣傳大把鈔票的照片、展現捐卵女孩們踩點Outlet的旅遊風光，藉此吸引大量年輕女孩。伊真遇到的捐卵者，少數也受到這股風氣影響，她感嘆，畢竟捐卵療程只要2週左右，營養金又是筆不小額的「快錢」，心態也會轉變：

「可能被市場寵壞了吧？就會以旅遊為主，沒有注意到打針時間。」

「我會覺得說，沒有人要來找我是正常的，」伊真認為，自己的優勢就是捐過卵，比較懂得為捐卵人著想，但在同業不停釋放「利多」下，她如今並不是市場主流。未來招募事業該何去何從，「我就多配舊的人也可以啦，她們不一定只捐一次啊！」伊真說。

疫後解封加上明年又是中國人最愛生子的龍年，為了迎接新一波的捐卵高峰，愈來愈多捐卵仲介加入市場廣招捐卵女孩。一位仲介告訴我們，市場風向改變，現在不是缺卵子，而是缺更「優質」卵子。

「卵源」愈來愈多，有的仲介開始會私下加價營養金「挖角」優秀捐卵者，但條件不夠「優質」的一般捐卵者要脫穎而出就更加不容易。

在年齡等同於卵子「保鮮期」的壓力下，女孩們想繼續捐卵助人、旅行觀光，或是存下一桶金，就得積極因應。養卵中的Amber考慮「開拓路線」，前往中國、柬埔寨、泰國等地捐卵。Amber說，雖然擔心去柬埔寨會「被賣掉」，但有的仲介有實地考察，還自製「醫療旅遊手冊」發放給捐卵女孩，「看完是有比較安心啦。」

淡出市場混戰的伊真，則對新興的中國市場憂心忡忡。由於中國嚴格規定，只有正在進行人工生殖療程的女性才有捐卵資格，且不得收取營養金；為了因應龐大需求，發展出卵子地下買賣產業及非法醫療院所。伊真曾收到同業合作邀約，雙方一同轉介女孩們到中國捐卵，但基於非法，她還是選擇拒絕，「我不太敢讓捐卵人去一個我也會害怕的地方。」

捐卵女孩的群組中，每天都有新臉孔加入，熱絡地交流訊息，或相約在捐卵國一同出遊。早就意識到競爭激烈的Diana告訴我們，她除了請原本合作的仲介繼續替她媒合卵庫，還有接洽其他多家仲介，希望能直接配對準家長，增加自己的營養金，也提升「中選」機率。

即使其他國家不像美國加州對人工生殖開放合法，但捐卵女孩們的夢並未消退，她們遊走法律邊緣開始轉戰各地，持續成為跨國人工生殖產業最上游的供應源。

※為尊重當事人意願，本文中Diana、Amber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