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10年,每年有數千名無法自然受孕的中國患者湧向美國加州,尋求試管嬰兒、代理孕母等人工生殖技術(Assisted Reproductive Technique,ART,另譯輔助生殖技術),當中有高比例需使用捐贈卵子。亞裔卵子一卵難求,牽動另一條旅行路線──每年數百名台灣女性在仲介召募下赴美捐卵,獲得新台幣24~30萬起跳的營養金(compensation,又譯補償金)。台灣成為美國亞裔卵子市場最大供應源,以華人顧客為主的卵子銀行,甚至有7~8成亞裔卵源來自台灣。
台灣卵子、中國顧客、美國醫療,交織成規模龐大、高度商業化且發展成熟的跨國產業鏈,吸引活躍的仲介與掮客穿針引線,帶動加州生殖診所數量直線成長,並開展從借卵到代孕的一條龍中文服務。《報導者》團隊前往加州,採訪生殖診所與捐卵、代孕機構,直擊規模上看新台幣百億,與生育政策、簽證制度、美中關係緊密連動的生殖旅遊(fertility tourism)產業。
無論是美國或台灣,仲介與診所不常以患者稱呼人工生殖醫療需求者,而是「準家長、準父母(Intended Parents,簡稱IP)」,或商業導向的「客人(client)」。醫療上同為患者的卵子提供者,業界一般稱作donor、捐卵者,或口語的「卵妹」與「卵母」(中國受訪者常以「卵母」與「代母」稱呼卵子提供者與代理孕母)。本篇寫作時,會循語境與受訪者的用語,交替使用這些名詞。
相較之下,1591對受贈者一無所知。施打促進排卵的藥劑期間,她每次到診所回診,總看到大廳坐著幾位華人患者,她想,或許其中一位會用她的卵子孕育新生命。
我們在今年(2023)5月抵達洛杉磯,以為會看到診所林立的光景,但很快就發現不能套用台灣「美食一條街」的印象──這些純預約制診所沒有岔出的醒目招牌,也不見得有獨棟建物。在寸土寸金的南加州,不少診所位處商辦大樓內,我們得尋找某個透出暖黃燈光的辦公空間,或穿過長廊,敲開某扇掛著醫師名牌的厚重木門,有些低調到讓我們懷疑是否來對了地方,但另一方面,也為患者提供良好隱私。
洛杉磯太平洋生殖中心(Pacific Fertility Center Los Angeles, PFC LA)位在洛杉磯歷史悠久的商業中心西木區(Westwood),這間1991年成立的診所是洛杉磯最早的生殖機構之一,今年剛與合作20多年的捐卵代孕機構(Hatch Egg Donation and Surrogacy,簡稱Hatch)合併。以往患者得分別逐一與診所、代理孕母、精卵銀行或精卵捐贈者的仲介打交道,近年這類省去奔波的一條龍服務,成為當地診所的發展趨勢,尤其受到跨國準家長歡迎。
我們走進擺著藝術品,播放輕柔鋼琴音樂的接待空間,櫃臺的美籍工作人員帶著親切笑容,用標準的中文問候:「你好。」
Hatch的辦公空間就在診所內,但疫情後多數員工傾向在家上班。Hatch的客戶來自50多個國家,Zoom、Google Meet與WeChat才是他們的辦公室。
我們與Hatch的專案總監(program director)艾莉克斯.馬龍(Alex Maron)約在她進公司的日子採訪,所有透過Hatch尋找捐卵人選的準家長,都需跟她碰面。「準家長可先瀏覽我們的卵子資料庫,若確實喜歡某位捐卵者,他們需要與我進行諮詢。我會和他們一起回顧這個(決定借卵的)過程,解釋整個借卵計畫如何運作,並回答所有問題。若諮詢順利,我會指派一名協調員(coordinator),幫助他們完成與捐卵者的配對(match),」馬龍說。
美國第一個捐卵者仲介機構「捐卵代孕計畫(Egg Donor and Surrogacy Program)」,是1991年由一位借卵生子的過來人發起,並成為Hatch的前身。馬龍說,早期的準家長得親自到洛杉磯,翻閱厚厚的捐卵者紙本資料。大約在2000年,資料庫轉型線上,消弭了距離障礙,帶入更多國際客戶,近年成長最快的是中國準家長。
埃德文.福格爾馬克(Edvin fogelmark)是Hatch的國際經理,會說中、英文等6種語言的他,在瑞典故鄉遠端工作,負責解答國際客戶的疑難雜症。他說,現在每個月大約有30~40個諮詢案,近半來自中國。為人父母,不免希望孩子與自己長得相像,華人客戶對亞裔卵子的需求自然很高。
美國官方並未發布與捐卵者族裔相關的統計,根據一項2022年發表在美國生殖醫學學會(ASRM)學術期刊的研究,亞裔卵子約占美國卵子銀行的7%;市場上,業界則認為長期供不應求。這龐大的供需落差,是從何而來?何時開始?
往南來到陽光明媚的聖地牙哥,人工生殖領域律師史蒂芬妮.M.卡巴耶洛(Stephanie M. Caballero)清楚記得,第一波赴美求子的中國患者,是從2012生肖龍年前夕出現的。「那段日子太瘋狂,電話、email一直來,我的員工只能用Google翻譯跟客戶溝通。」她從那時開始召募會說中文的員工,「我需要能用WeChat跟客戶交流的人」。
非凡構想在2005年成立時,多數海外客戶來自歐洲,但在2019年COVID-19疫情爆發前夕,亞洲客戶占比已成長達6成。它的官網增添中文介面,43名員工裡有6位華人,分屬捐卵、代孕與產後護理部門,以及一名貴賓助理。馬里奧每年飛中國3趟與客戶碰面,他概括這群客戶的樣貌:「他們非常非常富有。」
若放大範圍來看,華人對美國人工生殖醫療的需求,事實上已在前一輪龍年之前浮現,最早是來自加拿大的華裔移民。近10多年,隨著中國經濟崛起、放寬人民出國自由行,愈來愈多準家長從中國赴美「生殖旅遊」。
最後一點尤其讓眾多中國客戶心嚮往之。美國國籍是屬地主義,在美國出生的孩子即擁有公民身分,家長能在孩子滿21歲後申請依親。赴美生「美寶」,在中國向來是熱門生意,近年則多了使用自卵或捐卵,請美國代母產子的選項。
服務中國客戶18年的美國生殖醫療中心(American Fertility Medical Center, AFMC)運營總監郭琛分析,中美求子路的開展,是簽證、經濟、觀念轉變等因素到位,歷經10多年醞釀的結果。
占地300多坪的AFMC坐落在洛杉磯鑽石吧(Diamond Bar)的丘陵地,俯望周邊華裔富人社區,提供醫療、試管嬰兒、基因實驗室、捐卵代孕與管理中心的一條龍中文服務,是郭琛在2017年與醫師合夥創辦。許多生殖機構都有一面洋溢喜悅的照片與卡片牆,AFMC的走廊也擺滿家長分享的可愛寶寶照片,幸福圓滿的全家福與患者口碑,向來是這行的「品質保證」。
2005年,郭琛與太太仍住在深圳,那時中國生殖中心的牌照稀少,試管嬰兒醫療資源不足,許多人轉赴成功率較高的香港就醫,夫妻倆也先後入行擔任仲介,為客人打點赴港事宜與醫院預約。不過香港與中國一樣,只允許異性戀夫妻進行人工生殖,經濟許可的患者一般會赴美。他實地考察,發現市場機會大得多,開始將客人往美國帶。2012年,他從中國舉家移民,隨即迎上赴美求子潮。
準家長人數短短幾年快速翻漲,郭琛認為不純粹是生子需求提高,也是中美雙邊互通的結果。「首先是(中國)國內經濟成長到一定條件,很多人能選擇來美國;再來是兩邊的簽證、出國規定放寬。」
簽證向來是中國患者赴美的一大門檻,醫療機構能為患者出具醫療邀請函,證明患者確實要到美國求醫,但能否通過面談,主導權還是在簽證官手上。但自從時任美國總統的歐巴馬(Barack Obama)在2012年放寬中國遊客旅美簽證,根據美國國務院統計,美國批准中國的非移民簽證在3年間成長100萬張。懷抱希望的準家長,隨著每週300多架次的中美直航班機來到美國。
「那時我們1個月來10幾個客人都有可能,而且這已經不算多了,」郭琛說。
開放二胎後,美國生殖機構出現的求子患者,除了財力外,他們還有一個共通的特色:緊迫的時間壓力。
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資料,開放二胎以來,新出生人口中,二孩及以上比例很快達到55%,代表最有意願生孩子的其實是二胎父母。但經過長達37年的一胎化政策,許多人即便想生二胎也過了適育年齡,借卵、代孕成了唯一的路。
「患者告訴我,排隊借卵得等5到10年,可說是根本等不到,」彭良節說,「而且正在試管治療的人,有多少人願意捐出好不容易取到的卵子?就算要捐,也勢必經過實驗室檢查,留下最好的給自己。」
極少數等到捐卵的幸運兒還只踏出第一步。全中國5,000萬不孕人口,能合法進行人工生殖的機構只有536家。
與時間賽跑的患者,部分遁入中國地下卵子黑市尋卵,或前往醫療成本低但法規不完善的東南亞、俄羅斯與戰前的烏克蘭。允許異性戀夫妻借卵、試管成功率佳且收費親民的台灣也是熱門之選。但仍有不少人押上身家,到美國奮力一搏。
成就一切的關鍵,都在一顆健康的卵子。「沒卵母的話,後面治療都做不起來。所以同業之間會說,你(仲介、診所)手上有客人不是資源,有卵母、代母才是資源,」郭琛說。
在加州爾灣經營加州夢試管嬰兒中心(California Dream Fertility Center)的中國籍醫師孟芳茵觀察,不少同志亞裔準家長喜愛混血寶寶,未必堅持要找亞裔卵子;異性戀亞裔準家長,則超過9成想找亞裔捐卵人,但美國仲介能找到的人選非常有限。
一海之隔的台灣,便補上了這關鍵的「資源」。
孟芳茵則對一位台灣捐卵者特別印象深刻,「她很擔心卵子品質不夠,特別去寺廟去拜佛,希望給出好的卵子,讓準父母順利擁有孩子。」她認為,捐卵加代孕,是人類進化到今天為止最複雜的社會學行為,但這裡面有最起碼的人文關懷。她喜愛台灣捐卵者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她們有較普遍的利他精神。
要怎麼找到這群遙遠的捐卵者?這曾讓美國西海岸生殖醫療中心(Western Fertility Institute, WFI)負責人兼主治醫生阿希姆.庫瑪(Ashim Kumar)短暫苦惱。
疫情前,WFI有7成患者來自海外,最早以歐洲的LGBTQ+族群為大宗,現在最常見的是華人面孔。亞裔捐卵者需求大增時,庫瑪曾試著在網路刊登徵求廣告,不料毫無效果。但他很快就認為不值得為此操煩,於是回到他最熟悉的方式──聯絡卵子仲介。
「這行圈子很小,我們能找到仲介,仲介也會主動找上我們,」採訪中途,庫瑪打開一家代理巴西模特兒捐卵機構傳來的訊息,裡頭是長到滑不完的清單。
台美之間的跨國卵子仲介很快就成長、活躍起來。他們在Dcard等社群網站召募符合條件的年輕台灣女性,與準家長或診所「配對」捐贈鮮卵,或供卵給美國的卵子銀行。捐卵者源源不絕,仲介拉著親朋好友加入召募行列,還衍伸出接送捐卵者回診、提供當地住宿房源的「周邊產業」。
受訪仲介指出,2019年是台灣越洋捐卵的全盛期,幾乎每天都有捐卵者飛到加州。我們彙整仲介與生殖醫療從業者的說法,並實際登入加州的亞裔卵子銀行,發現少則逾半、多則7~8成卵源來自台灣。
歷經政策變化、供需互補,中美台生殖旅遊產業鏈已清晰成型:中國仲介負責客人赴美前期的諮詢、簽證,以及抵美後的接機、食宿、旅遊採買;美國醫療端負責取卵、植入胚胎;捐卵者則常見從台灣來。
中國大公司與醫療集團,紛紛進場搶食大餅,最知名的是中國上市公司錦欣生殖醫療集團的跨國投資。現任董事會主席為中國共產黨高幹的錦欣,2003年在四川起家,以收購人工生殖醫療院的形式快速擴張。吸引眾多資本後,錦欣2017年進軍美國,收購美國西海岸最大、試管嬰兒取卵手術最多、旗下有9間診所的生殖醫療集團HRC,開始將患者往美國輸送。2020年,錦欣合併中國知名跨境生殖醫療服務商「夢美生命」,成立錦欣國際,安排患者前往美國HRC就診,包括尋求代孕。HRC Fertility官網寫道,到HRC做試管嬰兒的客戶,有3成來自中國,從諮詢到診療都有中文服務。
HRC可說是加州收治最多中國患者的生殖診所,對試管嬰兒的需求也與美國本土患者不相上下。採訪過程,我們發現台灣捐卵者頻繁被仲介帶往HRC,以及同樣為中資背景、服務眾多華人準家長的RSMC生殖醫學中心。當我們嘗試約訪,錦欣國際未予最終答覆,RSMC則以問題涉及醫院內部資訊為由婉拒。
中資進入加州生殖產業,HRC、RSMC並非孤例。創辦加州愛兒代孕服務中心的台籍美國律師蔣佩芳回憶,開放二胎那時,上門的中國客人不只想找代理孕母,也有人想開代孕機構,或有意投資當地的生殖醫院,要找律師擬定合約。她從個人經驗推測,「加州的(人工生殖相關)公司或診所,雖不見得由中國人主導營運,但可能差不多80%有中國的投資在內。」
但中國對加州生殖產業的投資規模已引起美國政府注意。有媒體在2020年揭露,美國財政部負責審查涉外資金在美投資的外資投資委員會(Committee on Foreign Invest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CFIUS,曾在川普(Donald Trump)執政期間阻擋中資購買聖地牙哥的生殖診所。官員擔憂,生殖診所能獲得美國人的醫療保健、財務等訊息,可累積成大型生物訊息數據庫,製造國安威脅。
受訪者大都表示有耳聞此事,「可是如果現在才擋這些投資,早就太遲了。」也有人認為,患者基因數據都儲存在美國的基因公司,診所只會掌握檢查報告,生物戰的說法太牽強。
熟悉美國《移民法》的加州綠楓事務所律師陳啟耕則認為,美國一直都有這樣的國安風險控管制度,不只對中國,伊朗或其他美國認為高風險的國家亦然。CFIUS基於個資保護或國安考量,擋下交易是合理動作。
然而COVID-19疫情爆發,中國啟動長達3年的邊境管制,讓這條百億求子路瞬間停擺。以HRC來說,疫情前,HRC獲益占錦欣生殖營收的3成。但2020年,HRC的營收蒸發2億人民幣(約新台幣8.5億元),大幅影響錦欣的總營收。一些專營中國準家長的小型仲介,也在此時退場。
但仍有變通之道,已在美國冷凍精卵、胚胎,或使用當地精卵銀行的中國準家長,可藉由代母懷胎生子。馬里奧的非凡構想公司還推出「送寶寶回國」服務,若準家長出不了國接小孩,能請有美國綠卡或公民身分的華人月嫂將孩子帶回中國,疫情3年送回15個寶寶。
這是準家長的魔幻時刻,歷經過程一點也不浪漫的線上操作,遠在千里外的生殖細胞,就成了兩人愛的結晶。
即便中美關係惡化,中國人赴美比以往困難,只要美國的醫療優勢不變,準家長依舊前仆後繼。
他們已經在庫瑪醫師的診間出現了。「幾個月(中國解封)前,這裡每月只有一到兩個(準家長)。一個月前是每週一到兩個,現在是一天一、兩個。」
復甦中的市場不只中國,在受訪的幾天後,庫瑪就要到台灣出差。他說,WFI一直有台灣患者,他今年在台灣設服務據點,能零時差地答覆準家長的問題,強化醫療旅遊(medical tourism)服務。
在台灣,長期有著一群不惜遠渡重洋求子的準家長。我們在今年2月參加非營利組織孕嬰爸爸(Men Having Babies, MHB)在台北舉辦的同志生育選擇國際分享會,眾多美國生殖診所與代孕機構與會,每場論壇都坐滿數十到上百名準家長。不只尋求代孕的同志或單身求子者,還有眾多異性戀不孕伴侶帶著體檢報告,排隊向美國醫師諮詢試管或借卵生子的可能。
我們與Karen面訪,是約在她台灣南部的老家。她目前擔任AFMC資深亞洲市場經理,主要跑中港澳,但也感受到台灣的需求量在近3年增加,因此去年、今年兩度回台,拜訪台灣的醫院與診所做推廣。
她表示,由於台灣可在自用前提下將生殖細胞運送出國,一些美簽被拒簽的中港澳人士,以及台灣的同志、單身男女,會在台灣冷凍精卵或胚胎運往美國。也有台灣未婚癌症患者在化療前循相同方式,留下生兒育女的機會。
但並非所有醫療人員都熟悉跨國醫療管道,「醫療人員是第一個知道患者需求的人,當患者的需要在台灣無法實現,或許能告訴他們美國有這個選擇,經濟許可的話可以考慮,」Karen說。
下一個龍年前夕,美國的診所與捐卵代孕機構,敞開大門迎接有著千百種故事與目的的準家長。這是最貼近生物本能的產業鏈,無比商業,卻又帶來希望,會隨著時事消長、變形、轉換生存之道,但只要人類尚存,就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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