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之疫──新型冠狀病毒風暴
「如同一場反人類罪行」──專訪作家阿蘭達蒂.洛伊,談印度第二波疫情中不可磨滅的記憶與政爭
在病例迅速攀升的印度加濟阿巴德,一些呼吸困難的患者被轉往非政府組織開設的新冠肺炎照護中心。(攝影/Anadolu Agency via AFP/Amarjeet Kumar Si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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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專題

近兩個月以來,印度經歷全球最慘重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印度當代最重要的作家阿蘭達蒂.洛伊(Arundhati Roy)日前在英國《衛報》(The Guardian)以「反人類罪行」(crime against humanity)為題,強烈批判當前印度政府要為這場浩劫負上最大責任,更進一步呼籲現任總理莫迪( Narendra Modi)下台

《報導者》越洋連線專訪阿蘭達蒂.洛伊,聽她說去年以來,印度疫情期間由上而下的各種混亂,當醫療系統崩潰、疫苗氧氣等物資不足,國家面臨危機之際中央政府仍不忘黨派鬥爭⋯⋯,她形容,「整個國家像是被霧籠罩,我們都不知道毀壞到什麼程度。」

1997年以處女作《微物之神》獲得英語小說界最高榮譽布克獎(Booker Prize)後,在世界文壇聲名大噪的洛伊毅然放下虛構之筆,投入印度當地的反核武與反水壩等環境運動前線、與反政府毛派武裝游擊隊一起在叢林中生活聲援喀什米爾獨立,批判印度的種姓制度印度教民族主義對少數族群以及女性的暴力⋯⋯,長期站在權力者的對立面,以戰鬥者的姿態罕見地體現了「文學行動主義」(literary activism),20年之後才發表生平第二部小說作品《極樂之邦》

近日印度感染與死亡人數終於稍微獲控制,在首都新德里市長宣布逐步解封的時刻,《報導者》獨家專訪這位在印度乃至世界最無畏的作家,談她在疫情中的經驗與這個號稱「全球最大民主國家」的困境。以下為《報導者》記者與洛伊的訪談,以問答方式呈現。

醫療不足,感染者只能吸工業氧氣;謠言漫天,告訴你只需要喝牛尿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 先請妳告訴我們目前疫情在德里以及印度的情況?

阿蘭達蒂洛伊(以下簡稱「洛」):很難講現在到底是怎麼樣的情況,因為數據資料被嚴重操縱。在所謂的第二波疫情中,目前德里的染疫人數明顯下降許多,已經沒那麼緊繃,雖然我們還是在封城狀態。即便如此,很多問題還是持續,在兩週前疫情最高峰的時候,感染人數太多導致病床不足、氧氣供應告罄,恐慌的人們轉而使用工業氧氣,有些人因為使用各式類固醇、抗生素,使得免疫力下降,感染了罕見而難治的黑真菌症⋯⋯種種這些因素都推升了疾病的嚴重程度與死亡人數。

到處都是謠言與假訊息,有人認為新冠病毒不存在,熱烈支持莫迪的瑜伽大師批評對抗療法,宣揚他們的偏方,有人在電視上說,你所需要的,只是喝牛尿⋯⋯完全一團混亂。

另一個嚴重問題出在印度偏遠的鄉村地區,那裡缺乏檢測,政府報告的死亡人數與實際現場採訪所見差異很大,有時相差10倍,實際狀況不明。在現在這個危急時刻,最危險的是資料被竄改、壓下來或根本不存在。但我們都知道,上百具屍體漂流在恆河上,就地掩埋在河岸,在叢林裡火葬。

在印度,危機像是一種日常,種姓制度下的不平等、被貧窮碾壓,大規模的飢餓,例如孟加拉饑荒。這個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讓印度必須面對的屈辱,不只是在窮人身上,還有大使與外交官死在他們停在旅館停車場的昂貴車子裡,所以我不認為我們能了解這場大規模心理創傷的程度,經過了這一切,我們依然處在震驚狀態。

難以磨滅的疫情記憶:數十萬底層勞工徒步返家、確診朋友的求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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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達蒂.洛伊(Arundhati Roy)。(攝影/張子午)
阿蘭達蒂.洛伊(Arundhati Roy)。(攝影/張子午)

報:從去年(2020)至今,什麼是妳疫情中最難忘的經驗?

洛:去年第一次全國封鎖令,莫迪在下午宣布,4小時之後,這個國家12億人要被關在家裡,不能出門,誰出去就犯法。隔天早上起床,你看到數十萬勞工走在路上──這些由農村到城巿工作的底層勞工,全國封城後生計盡失,頓陷饑荒危機,試圖徒步返回百里之外的家鄉。像是聖經或古老史詩裡的場景,還讓人想起印巴分治的大遷徙,我不敢置信,他們被阻擋、被噴水、被警察毆打,我沒辦法待在家裡,拿著採訪證出門,走去和這些人談話。

我寫了一篇文章登在《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那像是一場化學實驗發生在我們的城市,隱藏在貧窮角落的人們──甚至不被承認為真正的勞工,沒有任何保障、沒有最低薪資,突然間他們從城市的隙縫中出現,然後用走的。那是去年疫情最難忘記的時刻。

關於這次第二波疫情的經驗,我的文章登在《衛報》專欄。你知道嗎?我在寫的時候不確定能否活著完成它。一個住在德里郊區的年輕朋友,成天打電話給我,他的母親住院,他和患有精神疾病的父親都得了COVID-19,父親在家裡非常暴躁,哪裡都不能去,而父親的精神科醫師與醫師的丈夫都剛死於COVID-19,朋友不斷打電話給我求助:「妳能幫我找到氧氣瓶嗎?」、「能幫我找這個做那個嗎?」,然後「現在他(父親)死了,我要怎麼處理遺體、要怎麼移出房間?」⋯⋯這是第二波疫情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整個國家像是被霧籠罩,我們都不知道毀壞到什麼程度,你只能聽見死亡的聲音在各個區域,我無法只靠看電視播放的或讀報紙上所寫的東西,需要自己尋找,在重回一點點生活以前,我不覺得能寫任何東西。

疫情加劇中央政府架空地方,疫苗、氧氣都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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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6日,眾多因COVID-19喪生的亡者在新德里的一處火葬場火化。(攝影/AFP/Jewel Samad)
2021年4月26日,眾多因COVID-19喪生的亡者在新德里的一處火葬場火化。(攝影/AFP/Jewel Samad)

報:請談談印度這次在處理疫情方面政府的角色,中央和地方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洛:印度過去20年來,公共衛生體系走向私有化,整體公共醫療是瓦解的。即使在貧窮的地區,70%的醫療資源仍是由財團掌握,國家給予醫療人員很少支持,窮人也負擔不起醫療,兩者皆很匱乏。人們說醫療系統崩壞,我說,不,系統已然瓦解,沒有系統存在。

這是老問題,過去的政府要為醫療的私有化與財團化負責,這個(莫迪)政府上台後加速了此一過程。但過去的政府即使走向開放市場機制、擴大了經濟不平等,它仍做了一些好事,例如資訊權利法案鄉村就業保障法,保障偏鄉地區的工作權利,每個家庭一年都能有90天的工作機會,第一次的全國大封鎖中,城市裡的失業者靠此得以有一點點微薄收入。

德里市政府與中央政府的黨派不同,後者用一切方式摧毀民選的市政府,莫迪想削弱並奪去它所有權力,所以德里不是一個完整的政府,例如沒有自己的警察。疫情下,民選政府被架空,而由執政黨所指派的人來代理,(民選首長)他們嘗試在行政上做一些好事,但中央政府很有敵意地百般阻撓;在氧氣危機中,人們因缺氧死在醫院裡,中央政府仍盡一切方法讓他們更糟。

我的故鄉喀拉拉(Kerala)也由不同黨執政,其醫療制度與政府治理模式就與印度其他地方非常不同──長期由社會主義政黨執政,相對其他資源落差很大的地方,幾乎100%教育普及,有公共化的醫療、水的供給等等,所以雖然有很多COVID-19患者,死亡率卻很低

關於在這次疫情裡地方與中央的角色,以疫苗為例,地方政府做不了任何事,這是中央政府的決策,但在疫情失控下,中央想要地方自行負責,它對地方說可自行處理,但地方政府缺乏稅收,沒經費購買疫苗。(編按:由於疫苗存量告罄,德里市政府日前宣布暫停對18~44歲年齡族群的接種,德里首長欲直接跟國際藥廠購買疫苗,但皆被回絕,後者表示只會跟印度中央政府談。)

印度是疫苗的生產大國,過去有7、8家公立的疫苗生產機構,問題是全都因疫情關閉了,剩下私人公司(印度血清研究所)──世界最大的疫苗公司生產COVID-19疫苗,但它說,我們不想跟印度29個不同的邦談生意,我們要跟印度中央政府談,價錢等各種條件都較有利。但中央政府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疫情問題,沒有下足夠訂單,導致疫苗極為短缺。

報:莫迪政府的聲量似乎在此波疫情中受到重挫,妳認為這是否將是印度政治與社會的轉折點?

洛:過去數年來,莫迪想要前所未有的地把權力集中。印度是一個擁有上百種語言、上千種方言,混雜各種宗教、族群、少數民族的國度,而政府說這是一個「印度教」的國家,我們要把印地語當成國語、我們要一種稅制、一種選制,這猶如想把如大海般的印度,倒進一個瓶子,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產生許多暴力衝突,還有地方與中央政府的緊張矛盾。 (延伸閱讀:《印度教民族主義下,如何煉成一個迷你屠殺的時代》

改變或許會發生,在傳染病之前,就已發生一連串動盪。先是2016年的換鈔政策,莫迪宣布80%的貨幣作廢,重創經濟;去年的全國封鎖,從宣布到開始實施只有4個小時的時間,上百萬人卡在外面,沒有工作、沒有食物,徒步返鄉的路上,又被警察驅趕與毆打,而就在封鎖令之前,新的《公民身分法》,影響兩百萬人的公民身分,讓整個穆斯林以及其他族群感到非常不安。

5月26日,莫迪擔任總理7週年,大批農民聚集在德里抗議,在疫情期間他通過三項新的農業法案,把以前由政府管控的市場開放給私人企業,在佔全國40%勞動人口的農民中激起很大的憤怒。

即便曾經極度支持他的媒體,也有少部分慢慢開始轉向對立面,但他們(執政黨)還是控制許多部門,大多數的電視台、法院、情報與稅務單位裡仍有自己的人馬。明年(2021)4月在印度最大的邦:北方邦(Uttar Pradesh)將有一場大選舉,所以我預測在接下來的數個月裡,政府會試著在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之間製造對立,因為那是他們重新奪回認同的方式。

莫迪政府彷彿只有一個目標:瓦解印度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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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9日,國民志願服務團的成員在阿傑梅爾縣舉行遊行。(攝影/NurPhoto via AFP/STR)
2020年1月19日,國民志願服務團的成員在阿傑梅爾縣舉行遊行。(攝影/NurPhoto via AFP/STR)

報:莫迪在印度擁有強大的個人魅力,放眼國際,這幾年來從美國的川普、俄羅斯的普丁、中國的習近平、土耳其的艾爾多安,世界大國都不約而同出現右翼強人政治領袖崛起,妳怎麼看待莫迪在這股趨向中的位置?

洛:與其他的右翼男性強權領袖──例如川普──的主要差別是,莫迪來自一個在印度猶如納粹的文化組織:國民志願服務團(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RSS)。他們擁有百萬成員,有自己的武裝民兵,今日他們控制了許多機構,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例如昨天他們叫莫迪來開個會,討論怎麼重塑如今有點掉漆的形象,他們很有錢,莫迪的政黨(印度人民黨)是全世界民主國家最有錢的政黨。

即便印度的知識分子,聽到我用「法西斯」來形容他們,也會感到生氣,他們覺得,我們沒有集中營,我們沒有系統性大屠殺⋯⋯但我談的是意識形態,而不是那些他們無法實現的目標。你如果仔細看RSS的理念,他們常公開表示欣賞希特勒與墨索里尼,公開說印度穆斯林就像是德國的猶太人,之所以他們尚未完全實現其理念,是因印度存在有抵抗、質疑與戰鬥的傳統。即便如此,其他政黨在政治上很少挑戰他們。

這個政府只有一個核心目標:瓦解憲法,宣告成立「印度教共和國」。(莫迪上任)7年來破壞了從1947年(印度獨立建國)至今所創建的成果:教育機構、民主制度與政府權力的制衡原則⋯⋯,所有這一切都被瓦解。在疫情之前,政府對大學發起大規模攻擊,今日最優秀的律師、工運人士、學生領袖都被監禁

報:你的文章強烈批判莫迪,甚至訴求要他下台,發表後是否感受到壓力?

洛:那篇文章刊登在許多地方,並翻譯成許多語言,過去20年來我都是莫迪的強烈批判者,所以20年來威脅對我來說如影隨形。現在的情勢是,以前的支持者也轉而反對他。這個政府除了操縱資訊、短缺疫苗,還四處逮捕、威脅人民。例如有人在Twitter上呼求急需氧氣,警察就找上門來,說這讓政府看起來不光彩。德里最近有十幾個人因為張貼反莫迪的海報而被逮捕。但對我而言,他們會先想到可能引發的國際反應,所以目前還沒有威脅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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