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性別有事】

編按: 本文整理、改寫自台灣女性學學會於2025年3月9日舉辦的論壇「性別與跨國移動──看見家庭看護移工的多重身分」。論壇與會者包括台灣照顧勞動產業工會理事長Fajar、桃園市家庭看護工職業工會理事長Jasmin S. Ruas、清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助理教授賴婉琪(Franco Lai),以及政治大學創新國際學院助理教授歐子綺。論壇主持人東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梁莉芳負責本文的書寫、東華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後研究員陳翰堂協助部分文字整理,以及東華大學社會學系三年級的朱宜珊協助逐字稿謄打。
去年(2024)10月中,一位家庭看護移工在受照顧者家中床上生子的影片,被放在網路社群平台廣傳,旋即登上各大新聞媒體,聳動的標題如:「顧長輩,竟在家生娃?」引起社會熱議,其中多為批評聲浪,有人質疑:「爸爸是誰?」也有人責罵:「為什麼懷孕還可以來台灣?」民眾的回應夾帶著刻板印象與負面情緒,強調移工來台工作賺錢、作為勞動者的身分,不該(甚至沒有權利)在台懷孕、生子、養育小孩,將她們的行為視為不負責任或不理性的表現。
照顧是關係性的工作,除身體勞動,亦涉及大量的情感、認知和心力,家庭看護移工常常得以受照顧者的需求為中心,安排日常作息,甚至把受照顧者的身心福祉放在自身利益之前。不少的家庭看護移工長年飽受睡眠剝奪或中斷的困擾,半夜起身陪伴受照顧者如廁、觀察並滿足他們例行或突發需求,或是要因應失智症長者日夜顛倒的混淆。
有時候,雇主會強調他們對待看護移工如同家人,暗示移工要能無私的付出和回報,甚至是犧牲。家庭看護移工與受照顧者長時間相處產生的情感羈絆,經常被她們用來調節、忍耐危殆的勞動處境,甚至形成自我剝削,例如有人會因為沒有替代的照顧者,放棄休假。
「我已經很久沒有親密關係了,雇主控制的不只是我勞動的身體,也包括我的情感⋯⋯。」桃園市家庭看護工職業工會理事長Jasmin來自菲律賓,帶著戲謔的語氣調侃自己,也指出24小時同住的聘僱安排,使得對移工的控制從勞動現場延伸至親密關係。
面對高度不對等的聘僱權力關係,家庭看護移工往往選擇性地揭露自己,隱匿部分的真實情感,回應雇主對「理想工人」的期待。長時間嚴格管理情感的後果,帶來內心的壓抑和失語,甚至是對親密關係的猶豫和抗拒。Jasmin認為,同住的安排,使得工作與個人生活的界線模糊,缺乏隱私的居住空間,影響她們發展穩定的親密關係。
清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助理教授賴婉琪(Franco Lai)的研究,呼應Jasmin的日常經驗與觀察。她指出,香港的家庭看護移工政策,造成移工親密關係的不穩定性,除同住的安排限制她們在工作外的私人生活空間,聘僱制度的設計亦加劇親密關係的脆弱性,例如:轉換雇主時,強制短暫離境的要求,不僅影響移工的居留權利,也阻礙她們情感關係的維持。
Fajar談到原生國的家人是她們來台灣工作的動機和支持,不過,之間存在的情感矛盾,讓她們脆弱的處境更加惡化。她們期待與家人視訊通話,也焦慮自己成為每月按時匯款的機器。她們在視訊螢幕前,選擇性呈現台灣生活的美好,隱藏每日的辛苦、掙扎與哀傷,造成部分家人(特別是年幼的子女)對她們「拋家棄子」的不諒解。Fajar說,遠方的家人沒辦法體會她們在台灣每日每夜的經歷,無法理解她們「拋家棄子」的苦衷,成為她們難以承受的情感重擔。
當台灣社會逐漸看見家庭看護移工的勞動權利與相關保障,她們的情感、慾望和親密關係,依然幽微和邊緣。Fajar和Jasmin認為,這樣的忽視源自於台灣社會僅將移工視為可用的勞動力,而不是完整的人──有著喜怒哀樂、情感牽絆和情慾想望。儘管結構的重重限制,Franco的研究呈現香港的印尼家庭移工如何透過建立社群、組織社交活動、舞蹈表演以及LGBTQ遊行等,展現並重新定義自身的情感需求和親密關係,這些活動提供移工可以公開表達性別認同與情感慾望的空間,更在客工制度嚴密的監管下,創造社群認同與支持網絡。
從台灣到香港,Jasmin的個人經驗或觀察以及Franco的田野描繪,在在凸顯家庭看護移工所面臨的情感與親密關係困境,不只是個人問題,更反映制度安排與政策設計未能關照她們作為人的需求:對情感、親密關係與歸屬的渴望。
可是,現實裡,移工的身體無法被簡化成生產力或是照顧的工具,她們的身體乘載著夢想、對未來的期盼以及成家的想望。在許多女人選擇不生育的台灣,這群女性移工卻得奮力說服雇主與台灣社會,移工身分不能剝奪她們身體的自主權,以及懷孕生子、成為媽媽的權利。
上臂式植入避孕器在印尼是常見的避孕方式,效果可長達2至3年。出國工作前,不少女性移工選擇或被要求放入避孕器,但是,受限於台灣的醫療實作慣習與健保制度,她們往往無法在避孕器有效期滿後即時更換,只能改以選擇口服避孕藥。
然而,不論是身體與情感勞動密集的家庭看護移工,或是處於高強度工作環境、頻繁輪班的工廠移工,按時服藥對她們都是嚴峻的挑戰,也增加意外懷孕的機率。不過,政治大學創新國際學院助理教授歐子綺研究發現,並非所有的女性移工懷孕都是意外。相反,即便過程充滿各種制度性的限制,以及協商勞動、親密關係和家庭責任的挑戰,還是有人希望在台灣建立家庭,主動選擇懷孕和生育,她們可能是經歷失敗的婚姻後再婚,也可能是初嚐做媽媽的滋味。
歐子綺以相關移工生命故事,挑戰「非計畫懷孕」一詞的預設。由於台灣民眾強調個人理性的生育規畫,往往難以理解在台灣懷孕育兒的移工。然而,移工的「意外」懷孕,可能是因為勞動條件或避孕技術的限制,也可能是移工對生活孤立與情感需求的回應。是她們在嚴密監管的制度縫隙中,對家庭與歸屬的重新想像,是她們在結構限制下,積極參與親密與生育的主體實踐。
不過,在缺乏肯認與制度支持的情況下,這些移工媽媽遭遇嚴峻的挑戰,有人因不捨分離,選擇將孩子留在台灣,必須持續面對工作與家庭照顧兼顧的難題,甚至僅能透過假日團聚的方式,實踐母職和維繫情感。更多的人只能選擇將孩子送回原生國,被迫成為「遠距媽媽」。
「性別有事」典自著名哲學理論家茱蒂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經典著作《Gender Trouble》,不僅討論圍繞著「性別」的相關議題和事件,有時也會對「性別」概念與知識找麻煩。
《報導者》性別專欄由台灣女性學學會規劃、撰稿,記錄性別研究大小事,回應國內外在性別議題上出了什麼事,努力每月一更、促進台灣當代社會性別議題新陳代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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