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隱藏在官員人皮底下,宛如業餘人類學家觀察政治江湖的鍾永豐,寫詞寫文了20年,自覺該寫一下自己了:「現在寫這些痛苦窩囊的經歷,會比年輕時多一些有趣的觀察吧!」
「昨天晚上不是有超級大月亮,王議員看了沒有?禿子跟著月亮走,誰是禿子誰是月亮你看一下。」
政治秀場上,立體環繞音效的拔尖咆囂對面,備詢台上的北農總經理一年後選高雄市長兩年後選總統將要颳起超級颶風。風颳了又息,回想這顆剛剛生成的颱風眼,鍾永豐說:「我人就在議場,和他們隔3公尺而已。」時任北市客委會主委,不太熱門的一介小官,鮮少被點上「刑台」問供,「在議會,你不會總是被叫上去,你知道他們不會叫你,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有那麼幾個moment,可以把靈魂抽離出來,看身處的場域,恰好得到這個觀察機會。」
坐冷板凳大把大把浪擲的時光,鍾永豐總隨身攜帶一本筆記本,隱藏在官員人皮底下的是業餘人類學家,議會是絕佳的田野,他偷偷睜開好奇的第三隻眼,採集成新專輯《江湖卡夫卡》中的〈議場猴話研究〉:
市長,恁囝若放屁就當咧大,阮囝若放屁就講阮腸仔咧爛 (市長,你的孩子若放屁就說是正在長大,我的孩子若放屁就說是腸子在爛) 硬挽的果子袂甜,硬娶的新娘袂愛你 (硬摘的果子不會甜,硬娶的新娘不會愛你) 市長,我有一個禮物要送你,One way Ticket! Over my dead body!
歌詞充滿客家諺語,鍾永豐說:「質詢時的實問虛答是『豬哥搭狗崚』(牛頭不對馬嘴);有些議員明明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是客語的『拈到錢詐噭』(撿到錢詐哭);大黨欺負小黨、小黨欺負無黨、議會裡強欺弱就是『牛牯鬥牛嬤』(公牛鬥母牛)、『雞公打雞嬤硬撳』(公雞打母雞,硬壓)。」
動物農莊、人間馬戲團,雞飛狗跳好不熱鬧,「我用民謠的眼光來看這些爾虞我詐的政治攻防,發覺可以和過去的童年經驗對上話,和我小時候聽到很土很粗的諺語是同一件事,俚語俗諺,我們那邊叫做『猴話』。」
南北兩位議員──謝龍介和王世堅的質詢名言都入詞,都是鍾永豐眼中使用「謠諺」出神入化的政治人物,「謠有音樂性的對仗,又有隱喻明喻,是語言的結晶。我待過這麼多地方,有個觀察,很會用諺語的議員,都比較仕紳,私底下很客氣,不會為難小官。」
2000年起鍾永豐開始擔任政治幕僚,流浪過高雄、台南、嘉義,曾任縣長機要祕書、水利局長等職務,一路向北,最後一站來到首都(台北市),2016年底從客委會轉任文化局長,不能說只是一介小官了。羞辱窩囊隨著鎂光燈而來,在議會被刮鬍子下馬威,能偶爾跳脫出去觀察的樂趣不多了,更多的是修羅場上如磨豆子一般日日輾壓,「在每個議會都會碰到如影隨形專門咬著你的議員,就是會整你,甚至到恐懼的地步。上台被羞辱,每個地方都有,最厲害的還是在台北,在議場是最容易受傷的時候。」
塵灰毋落定 我胃腸糾筋 命運像癲狗 吠我,齧我 ──〈命運像癲狗〉
政治江湖上的遭遇,令鍾永豐想起美國藍調歌手羅伯.強生(Robert Johnson)的〈Hellhound on My Trail〉:「And the day keeps on worrin' me, there's a hellhound on my trail.(日子讓我憂心,有隻地獄惡犬跟著我。)」1984年還是個窮學生,朝聖台北上揚唱片,在滿屋子唱片汪洋中快要滅頂,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張,憑著直覺挑中一艘小船上岸,正是強生。怎想到一碟成讖,地獄獵犬一路跟上,前方籠罩在不祥之中,惶惶的威脅一直跟在身後。躲開惡犬沿路追咬需要一根離地的電線,凌空騰躍,像隻小麻雀輕巧地停在電線上,那是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Bird on the Wire〉:
Like a bird on the wire 像電線上的一隻鳥 Like a drunk in a midnight choir 像午夜哼歌的醉漢 I have tried in my way to be free 我向來用我的方法追尋自由
柯恩先是詩人才是歌手,在民謠史上和巴布.狄倫(Bob Dylan)比肩齊名,2016年深秋狄倫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不少人覺得這個獎更應該頒給柯恩。遺憾不只如此,過了一個月,柯恩的死訊傳來,上任不久的新科文化局長正在議會接受震撼教育,鍾永豐在〈Leonard Cohen的i〉寫道:「我應該要立即走出任何現場,讓哀傷泌竄,最好包住全身,退回成蛹,永遠不要羽化。但沒有時間緬懷,當時的我正繃緊全副神經,端坐台北市議會現場,一遍又一遍複習熱門議題的模擬問答,等著隨時被叫上台拷問。⋯⋯面對巨大而複雜的挑戰,想我首先得改變理解現實的方式,甚至必須修練心法,將自我小寫──而非放大,方能自在穿越現實的細縫。」
鍾永豐說:「羞辱的經驗讓我重新理解柯恩,他把自我縮小,擺脫白人男性異性戀中心的自我,包括他的編曲都很不一樣,沒有用電吉他為中心,有的話也是背景性彈幾聲而已。縮小還不夠,他還要把男人的自我小丑化。〈I'm your man〉這首歌,其實是小丑化的男人。他可以把自己放空縮小變成小丑,取悅他在乎的女人。」
「從柯恩領略公共事務與自我,我突然把自己放空了,有一次從議場到市府路上,看到那個刁難我的議員,隔了一段距離,不打招呼也沒事,我突然轉彎去跟他握手。他不就是我的菩薩嗎?他就是要度你,沒有他你到不了新的岸。」
見擺聽科恩唱歌仔我會發憨 就像歸到伯公樹下,南方 無自傲自卑 無怨無怪無火氣 科恩度我走江湖 ──〈科恩度我〉
從柯恩那裡借來小寫的i,儘管小寫那仍是「自我」,在以往的作品裡通常都是「無我」,創作出道超過20年,直到《江湖卡夫卡》鍾永豐才第一次把「自己」擺了進來。
從前的反水庫、產業變遷、離農從工、農村人口流失、石化議題⋯⋯都是些宏偉的大敘事,每張專輯都有社會學、人類學背景的鍾永豐所設定的戰略目的,要藉著創作造一顆文化原子彈,喊停水庫、點名菊花、擦亮臨暗、讓石化汙染議題宇宙大爆炸眾所皆知,與其說是歌詞創作,不如說是文化行動。以往專輯的創作過程仰賴鍾永豐大量的田野訪調,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小人物群像素描,寫得盡是別人的故事:騎著風神125失敗者歸鄉的成仔、唱〈港都夜雨〉漂泊無依的都市底層人古錐仔、刺龍繡虎讀不識書的鄉長候選人阿欽⋯⋯
「《野蓮出庄》寫完我覺得差不多了,寫了20年,該寫一下自己。自我的感受沒什麼太了不起,在年輕時寫只能不成比例的放大。這時候來寫是成熟的時機,你會對經歷的苦痛保持優雅的距離,因為每個人的痛苦都同樣巨大,不必特別突出自己。現在寫這些痛苦窩囊的經歷,會比年輕時多一些有趣的觀察吧!」
行去大圳唇 講分樹仔、蟲仔知 這一季怪手毋會來 請大家莫愁 安心做竇 ──〈安心做巢〉
水利局長撐了一年多,接著去中央客委會,鍾永豐卻很不習慣只負責制定政策,碰不到人、踩不到地的中央部會,「我還是喜歡待地方政府,到處接觸人,即使去議會面對折衝廝殺,都比較真實。40歲左右我很喜歡去經歷這些有的沒的碰撞,那時身、心都還算強壯,帶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去冒險。我自認是一個懦弱木訥的人,但又很喜歡去碰觸那些大事情,這實在是很矛盾。」
矛盾顯現在身心的拉扯,以身體的扭曲與痙攣為代價,「在嘉南平原工作時經常會身體抽搐,一整天都是這樣。最早是腸胃痙攣,胃酸過多,後來是深層肌肉抽搐,我才終於理解卡夫卡(Franz Kafka)的《變形記》。」
專輯以卡夫卡命名,鍾永豐上次讀是20出頭,身邊的文青都在讀,但他總覺得讀不進去,頻頻卡住。美濃大家族的緊密生活經驗,讓他無法了解現代主義的孤絕與疏離。直到行走江湖,被政治派系科層制度所累,有時議場某一幕啼笑皆非的質詢畫片,會令他想到卡夫卡的《審判》或《城堡》,那個莫名其妙得到懲罰,走不出迷宮的底層文官。
2007年鍾永豐來到布拉格的卡夫卡故居參觀,才發覺卡夫卡也有現實主義的一面,在保險公司負責勞工保險項目,「他幫工殤者爭取保險金,要讓保險公司願意理賠,很繁瑣的文件往返,他要非常耐煩,讓我有點感動,這傢伙還是有左派理想。這跟我後來會認同卡夫卡有很大的關係。」
身體像蟲,緊腫(身體像蟲,漸腫) 變毋出蟬仔(變不出蟬) 扭扭糾糾,緊重(扭扭捏捏,漸重) 變毋出揚葉仔(變不出蝴蝶) ──〈江湖卡夫卡〉
習於農作,鍛造一副有如鐵牛的身體,誤落塵網中,一去20年,如今已了無痕跡,只剩下案牘勞形、身心拉扯,「以前是身體勞動可以舒緩壓力,現在是倒反,心理壓力造成身體狀況。」訪問中間,鍾永豐拿出一包中藥,配開水吞落。
上岸不上岸 派系不派系 身體卡卡 江湖卡夫卡 ──〈江湖卡夫卡〉
走江湖無法避開派系收攏,鍾永豐的政治工作其實做得不錯,面對各種性格的「老闆」,他都能以人類學家的眼光將扁平還原為立體,任何人都有可觀之處,他特別重視語言,「厲害的政治人物,語言絕不寡淡。」卡夫卡在工作上表現也極為出色,時常升職加薪,完全不像作品裡呈現的黯淡受挫,這內外的巨大落差更造成身心的拉扯,鍾永豐說:「尤其是這幾年,各主要政黨都愈來愈派系化,你如果要上岸,不要奢想靠你的專業,靠你的理想性和熱誠,有時候要靠派系你才上得了岸。到後來會讓你有所糾結,身體作為代價,會產生很多拉扯很多焦慮。」
鍾永豐被成大退學後先去當兵,在東引每天搬石塊,做苦工,外島生活如荒漠,除了寫家書,他也寫信給文藝啟蒙恩師──台南在地的音樂鬼才,後來開了惟因唱片行的許國隆。許國隆寄給他裝滿一麻袋的詩歌小說,那是心靈的補給品,內有一封信寫著:「薛西弗斯還活著,幸之慶之。」
當薛西弗斯成了生命中抽象的存在狀態,鍾永豐說:「純粹體力活的搬石頭,簡單多了!」卡繆(Albert Camus)的《薛西弗斯的神話》、《異鄉人》等作品,和卡夫卡的小說一樣,都讓年少時的鍾永豐有隔膜。「我巴不得我們是異鄉好不好,我們每天都在同,沒有異過。」美濃龍肚鍾家是從事菸葉的大家族,兩進ㄇ字型的合院,平時就住了40、50人,鍾永豐同輩的堂兄弟姊妹從0歲到大學畢業每個年齡層都有人,排路隊去學校,自家十幾個小孩就可成一隊。
《異鄉人》的開頭是兒子冷漠地參加母親的葬禮,結束後若無其事地如常生活,「我們那裡是長輩過世,你就是被押在地上要跪要哭的人吶,哪來那種疏離,你不會哭也要假哭。」鍾永豐經歷的第一個死亡是曾祖母過世,先停在祖堂等斷氣,子孫跪在旁邊,接著是入殮儀式。「當天晚上我跟我媽講,以後我死了,你一定要在我手邊放把斧頭,這樣等我醒了才可以劈開棺材回家。看到曾祖母過世就覺得只是睡著,你怎麼知道那個睡著是會腐爛的。」
「小時候我很喜歡這些儀式,跟音樂文學裡的形式是可以互通的。有時候你會感到某種根源性的東西不斷消逝,那會是某種恐懼,離你愈來愈遠,怎麼叫也叫不回來。包括語言也是,沒有人可以跟你講一樣的話。我和姊妹聚會有時會說好不要帶姊夫、妹夫來,因為我們渴望暢快地講客家話!」
在原鄉土地的根紮得如此之深,之後的飄盪就更顯痛苦。父母已逝,20多年來鍾永豐像蝸牛一樣背著幾千張黑膠唱片輾轉於各地的宿舍,真的變成一個小時候想望的「異鄉人」。讓鍾永豐更有感的,不是垮掉的一代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不是嬉皮青年式的公路浪遊,依然是柯恩,加拿大吟遊詩人也是猶太人,歌曲中時常有集中營、大屠殺的意象,以及猶太人離散流浪的宿命感。
夥房轉歇矣(夥房頹倒了) 我籲毋出聲(我喊不出聲) 瓦跌,屋崩(瓦跌,屋崩) 頭前路生竻(前方路長刺) ──〈命運像癲狗〉
說到鄉愁,人們通常提起「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文學作品中常見的鄉愁,鍾永豐只覺得扁平化,訴諸情感與回憶,徹底抽離社會脈絡,「和家鄉沒關係的鄉愁,和我們這種和家鄉有關係的鄉愁,是兩回事!」
父親是這一房的長子,擔任大家族中的「族長」角色,身上的擔子只會重不會輕。弟妹離家打拚,長子不行,弟妹有事找大哥,大哥有事心裡吞。家族紛爭找族長,擺不平族長首當其衝。鍾永豐從小就感受一種強烈的宿命感,因為父親的排行,「因為父親是長子所以跑不了,我們下一代也跑不了。」父親去世後,「族長」的重擔傳到鍾永豐身上,「我們家是很大的菸葉家族,小時候知道每一代都要面對分家鬩牆的痛苦,各房之間總有一些說不清的恩恩怨怨,不管離家多遠都還是會咬著你。」
地獄惡犬化身多種形貌,忽近忽遠地追來,時而是政治從業路上的冤家路窄,時而是家族中纏繞如老榕根部的新仇舊恨。得過幾座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能幫忙當上文化局長,但是要解決家族事務,鍾永豐說:「得N座諾貝爾文學獎都不夠。從父親那邊來的責任感,讓我即使離家再遠也沒辦法不管,勇於承擔責任也不是每件事都可解開,就是會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就是『沉默』兩字。」
農村進入現代化的各種裂解,不只是生態環境、耕作地貌上的,還有人情事理傳統價值。「推不動,也不能擺爛。我後來理解我父親的沉默是屬於一種身心當機的狀態。我也到了父親當年沉默的年紀,會開始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佇夜之前係酒(在夜之前是酒) 酒塍邊一包菸(酒旁邊一包菸) 佇菸之前係孤單(在菸之前是孤單) 孤單之前係童年(孤單之前是童年) 童年頂高係阿爸(童年上面是阿爸) 恬靜个阿爸(沉默的阿爸) ──〈佇夜之前〉
農村的教養方式,是任何事物都值得嘗試,很早就將你像個大人一樣對待,國中時參加喜宴,鍾永豐被父親拉去敬酒,高中時放學回來,父親會問兒子要不要一起喝一杯。生命無常,父子一起喝一杯的時刻,要趁早!
抵達父親「沉默」的年紀,是40多歲時在嘉南平原做政治幕僚,寫《臨暗》專輯,身體痙攣,腸胃糾結,身心拉扯,鍾永豐變形記的開始。
臨暗過後,天光收盡,輪廓界線模糊,結束一整天焦頭爛額的政治工作,夜晚回到宿舍,需要依靠大量的酒精將身上的痂殼脫除,露出內裡那個纖細柔軟,文學創作的本我,「要變過去要靠酒,我發覺有種最好的搭配,可以很快速地讓你過到另一邊,是伏特加透蘋果西打,再加上菸,很快就轉換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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