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抵達安康:在身邊的越南移民故事,企業千金、計程車司機、市場與美甲店的阿姨⋯⋯》第10章書摘,經由聯經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家的所在,即是認同所在。」本書為政治大學「興隆安康.共好文山」USR計畫採訪作品,記錄意想不到的台灣移民社會面貌,越南移民在台灣的動人故事。平凡老百姓的人生提供具體而入微的視角,補足大歷史失落的一環。
他們也許是你的鄰居、老師、同學、朋友:除了賣米線的老爺爺、市場雜貨店的阿姨、美甲店老闆、計程車司機⋯⋯還有一群和「新二代」有點一樣、又不太一樣的跨國轉學生。年紀小小的孩子,如何面對從家庭到學校、從語言到文化的重重適應關卡?台灣的體制,有給他們什麼幫助嗎?
今天是月亮剛升上一年級的第一天,他興高采烈的去上學。「騙人!月亮晚上才會出現吧?你根本不是月亮!」、「而且你沒有在發光呀。」質疑的聲音響起,大家不相信他是月亮。於是第一天上學月亮失落的回家了,第二天就在他遲疑要不要去上學,他想起了自己是值日生,所以加快腳步跑去學校。「大家看,月亮的黑板擦得好乾淨。」得到了誇獎的月亮微微發光。「好亮喔!你真的是月亮。」不知不覺發光的月亮不再受到質疑,也漸漸融入了班級。
這本繪本《月亮上學了》(北山葉子,2015),是李老師為了一個「不太一樣」的同學而準備的教材,而這位現實生活中「不一樣」的月亮,名叫陽陽。
跨國銜轉生陽陽有著一雙濃眉大眼,笑起來靦腆乖巧,因為年紀關係比同班學童要高一些。他的性格機靈,學習速度快,但卻受限於中文能力,必須接受華語老師課輔,同時也在安康社區旁的安親班補習。
陽陽就讀的社區國小在安康社區內部,距離安康平宅與興隆公宅很近,在校門口便可一覽興隆安康社區新舊交雜的特殊風貌。學校地勢與木柵公園相同,屬於微微隆起的坡地,入校門後需走過一個斜坡再爬上約10階的樓梯,所以在校外只能看到高高的圍牆,意外地給予校園安全的環境。因為地域關係,校內的學童低收入戶及單親、新二代家庭者占有一大部分。其中,新二代家庭的組成方式普遍都是一名台灣籍家長與一名外籍配偶,這些學童在台灣成長的過程中大多具有雙語的能力,但陽陽卻不一樣,他的父親為台灣籍,母親為越南籍,看似是非常典型的新二代家庭,然而陽陽從小在越南長大,直到9歲才接觸到中文。他因此同時具有移民兒童兼新二代學童的身分,境遇是許多移民兒童的典型經歷。
──2020年,太陽消失在烏雲後,只留下月亮。
「我怕我都忘記了!」教室的電扇吱呀吹著,帶著和藹笑容的李老師娓娓訴說她帶領陽陽的一點一滴,我們也跟著她的回憶,時光倒轉回到了3年前。
李老師是陽陽低年級時的班導師,身材纖細的她,對低年級學童管理十分有一套。
2017年9月1日,叮叮咚咚的鐘聲響起,今天是新生第一天上課的日子,多數新生都由家長領進校門,家長會逗留在走廊上,透過教室的窗子觀看自家小孩的課堂初體驗以及班導的授課模式。陽陽就讀的一年一班位於社區國小的二樓,教室的地板光亮整潔,如同新生潔白的制服乾淨無瑕。
李老師走進教室,但她並不急著打開課本,而先向大家展示了《月亮上學了》這本繪本。陽陽坐在教室角落的座位四處張望,顯現出他到新環境的不安。
天空降下了雨滴,連月亮也消失了。
「他應該不是這個年級的吧?怎麼會跟我小孩同班!」 「班上怎麼會有這種學生,會拖累班上的進度吧!」
部分家長意識到了班上有一名學童年紀明顯長於其他學童,便嘰嘰喳喳地討論了起來。李老師並不急,她慢慢說著故事,漸漸地,有些家長變了臉色,李老師的目的達到了。其實,《月亮上學了》這本書不是講給小朋友聽,李老師是講給家長聽的,她想讓家長知道,我們班上有一個小朋友跟其他人不太一樣,需要比較多心力去協助,希望透過這個故事得到家長支持。
陽陽抓抓頭,持續觀望四周,他聽不懂這個故事,也聽不懂周遭的語言,隔絕一切喧囂。
單就陽陽的家庭背景,人們會以為他是新二代學童,而新二代的學童在學校並不少,光是陽陽班上就有3名。除了陽陽以外的新二代學童熟絡地彼此打著招呼,因為他們早就在學校附設的幼兒園見過面,但陽陽不同,他過去接受的是台灣以外的教育、從未學習過中文,他無法融入、與人對話,甚至聽不懂窗外家長們在討論的是自己。
──太陽升起了,月亮卻還沒起床。
「你好,是陽陽的父親嗎?請問陽陽來學校了嗎?大概什麼時候會到?」
早自習時間,李老師四處觀望,發現陽陽還沒來學校,他不是第一次遲到了。李老師熟練地按著按鍵,這組號碼她早已撥打過無數次,撥給陽陽的父親。
陽陽的父親是個工人,他的母親則在夜市做美甲,雙方的工作時間都不固定。這是陽陽父親的第二段婚姻,他與越南籍妻子年紀相差十來歲。年齡差距大是跨國婚姻的常見型態,而再婚與重組家庭也是典型的跨國婚姻形式。他們家住在離安康社區不遠的巷弄,家中的經濟來源全靠雙親一手支撐。
2017年,陽陽來到台灣,只會越南語的孩童無法與只會中文的父親溝通,自然而然便與母親較親密,而陽陽的父親沒學過注音符號,沒辦法在家中指導他學習中文,陽陽要克服異地語言的障礙,便只能仰賴學校教育以及志工協助。
雙親工作時間不固定,陽陽的家庭因此生活作息不太一樣,他的父母因工時長、工作勞力密集,早上常累得無法準時起床。在這樣的背景下,父母想著反正也是遲到、來不及送到學校了,往往乾脆幫陽陽請一整天的假。李老師見狀,便改變方式,轉為先叫陽陽父親起床,請他帶孩子來上學,因為對陽陽而言,中文學習刻不容緩。
教育程度不足使得陽陽父親從事較低階的工作,不穩定的經濟來源也使得陽陽父母決定只生他一個小孩,除了父親前段婚姻留下的一個已成年、未同住的哥哥以外,陽陽沒有其他年齡相近的兄弟姊妹。在父母工時長、家中沒有手足或親戚協助的狀態下,陽陽下課後便必須去安親班報到,待到家長下班來接。
父母因工作無法常常陪伴,又因9歲以前都在越南度過,陽陽的父母出於補償,教養方式比一般更為包容、放任,而這當中還有台越文化的差異,無可奈何地造成了一些陽陽在校的適應問題。除了前文提到的慣性遲到,陽陽還曾渾身香水味地來上學。
事情發生在某年夏天,李老師發現班上飄散了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引起同學們議論紛紛。剛升上一年級的學童大多懵懂不知如何打扮,李老師細細查詢,發現味道是來自陽陽。
「陽陽,你身上是什麼味道?」李老師問。 「香水。媽媽噴的。」 「陽陽還是個孩子,可以不用噴香水。」
陽陽的母親是個打扮時髦的女子,她身上也繚繞著同一種香水味。李老師嘗試與陽陽母親溝通,表示台灣的學生不習慣香水味,但因為審美觀的差異,兩人最後不歡而散。李老師往後只好試著轉為與陽陽父親溝通,但成效有限,因為他們夫妻倆年紀相差較多,做爸爸的又工作繁忙無法陪伴小孩,除了有極端愛護孩子的彌補心態,陽陽父親還對妻子的意見極為順從。
對於李老師而言,教導陽陽過程中真正困難的,是少了家長的協助,而對陽陽而言,在融入台灣學校、人際交友圈過程中的障礙,除了語言與文化,家庭因素有時更難解。
除了香水引發的親師協調問題,吃藥也是李老師碰到的難關之一。
嬉鬧的聲音響起,下課時間一年級教室總是相當熱鬧。
「還沒吃早餐的小朋友到老師這邊集合,要吃早餐才會對身體好,幫助成長。」
這是李老師每天的例行事項──哄班上學童吃早餐。比同班同學還高的陽陽排在隊伍之中相當醒目,他一邊等候一邊觀察其他人的早餐。下堂下課,陽陽又來到導師面前,稚嫩的手中握著一袋藥,還有一包用夾鏈袋裝著的晶瑩剔透的砂糖。
「我的小孩很怕苦,他每吃一顆藥要配一口砂糖。」陽陽的母親這麼交代老師。
藥包裡的藥有五、六顆,代表陽陽在吃藥的時候,同時會吃下五、六口砂糖。而餵藥配糖、哄他吃藥的工作,就落在李老師身上。早上李老師光是為了哄陽陽吃早餐和吃藥,就各自耗掉了一堂課的時間。不只如此,她下午還要繼續哄陽陽吃午餐、下午的藥,光要滿足陽陽這位學生的需求,就消耗了李老師大量的教學時間。
「可不可以用別種方式吃藥呢?」李老師詢問陽陽的父親,因為陽陽幾乎每節下課都要去找李老師,但在班上不喜歡吃飯、吃藥的學童可不只陽陽,但陽陽的父母卻不認為有其他更好的方式。
「來!我們現在比賽吃藥,全部吃完才能吃一顆糖喔,沒有達到的要回到尿布班(幼兒園),看誰最厲害,但陽陽應該不行吧?」 「我可以!」
陽陽在激將法之下順利靠自己吃完了藥。李老師將整段過程錄下、傳給陽陽的父親,希望告訴家長陽陽在學校可以做到,在家裡一定也可以。
在家庭的協調問題外,陽陽在同儕團體中的行為也引發李老師的關注。
陽陽與朋友會刻意比出中指或性手勢給老師看,抑或刻意招惹其他學童,是李老師班上受罰的常客。但礙於語言上的障礙,為了進一步了解陽陽的行為動機,校方只得開始向外尋求資源協助。
──月亮找到了固定的軌道運行,並學會適應陰晴圓缺。
2017年,因為陽陽中文得從基礎學起,校方向外徵求志工,但在社區小學的短短2年內陽陽換了3名志工。2018年4月,來自越南的素素老師受到計畫邀請進入社區小學協助需要華語輔導的學童,她第一位協助的學童就是陽陽。越南語與中文皆通的素素老師有華語教學專長,她設計了適合陽陽的教材,包含了生活用語等日常應用,陽陽也在協助下進步快速。
「不好意思,下學期陽陽不需要上華語輔導課了。」
但3個月後,素素老師卻收到校方通知必須中斷課輔。
「我無法理解校方是用什麼標準判定陽陽不需要輔導了,而且他們沒有問過第一線的輔導老師。」身為留學生的她對於移民兒童需要面臨的適應問題感同身受,也因此對於中斷課輔的消息相當錯愕。
該年9月,新的學期開始,校方提供的一對一課輔方案需求名單上,赫然又有陽陽的名字,但負責輔導他的志工不是已經相對熟悉的素素老師。新接任的志工叫做小瑩,有著甜美笑容的她來自馬來西亞。與華語輔導不同,學校的一對一課輔方案大多依照導師指定的作業提供輔導,但因為志工人數不足,學童必須2、3人為一組進行。原本就因語言、文化問題而難以適應的陽陽,不但要重新適應新志工,同時還需要適應與他同組的學童。
隔年1月,小瑩結束4個月的輔導,陽陽又被轉給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的志工輔導。他幾乎每學期就必須換一名志工,志工的不同背景與課輔方式免不得使他學習產生斷裂,而志工的高流動率,也使得陽陽在適應環境、課業以外,還必須適應頻繁變動的人際往來。
無論是華語輔導或一對一課輔,陽陽能得到有效協助的時間都不夠。
「一開始校方只給我一個早自習的時間,一週兩次,實在是太短了,」素素老師說。社區國小的早自習只有短短40分鐘,再加上志工還必須先把陽陽接到圖書室才能開始進行,而一年級的教室位於社區國小教學樓二樓,圖書室則位於行政大樓三樓,來回大概需耗費5分鐘,加上時常需要與班導討論、確認課輔內容,實際陽陽得到課輔的時間不到30分鐘。
素素老師與校方協調,好不容易多了一天的午休時間,但即便如此,陽陽的一週輔導時數加總起來也不過120分鐘,對於一個剛接觸中文的學童來說著實不夠。而在一對一課輔中,小瑩必須一人協助3名低年級學童完成作業,她所擁有的課輔時間更短,只有一週一次。
除了時間不夠,沒有經歷過台灣教育體制的素素老師在教學上也受到了限制。
「你的課本怎麼換了?」某一次上課時,素素老師事先準備了下一課的內容,但卻發現陽陽的課本和自己的不一樣。原來陽陽的國文課本有2、3種版本,學校老師並不會完整上完一本,而是先上A版本的某幾課,再跳回上B版本的某幾課。同樣的現象也出現在沒有受過台灣教育的小瑩身上。「我不會注音符號怎麼辦!」小瑩在剛參與課輔時就面臨了困難,看不懂注音符號的她,無法理解低年級課本。
志工老師和陽陽雙雙碰到時間不足問題,此外教育體制與資訊落差,都讓他們陷入了困境。
──太陽高掛在空中,月亮折射著它的光芒。
陽陽的學習能力其實相當出色,這與他的一項天賦有關──背書。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素素老師指著太陽問陽陽,他搖了搖頭。明明前幾天才在課本上學過「太陽」一詞,陽陽不只會寫,也可以看著注音符號唸出來,但他卻無法連結文字與實際的物體。「我試著讓他透過跟讀的方式背《弟子規》,他只看注音就可以完整無誤的背下整篇,但沒辦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素素老師在課輔沒多久後就發現了陽陽背誦的天賦,但由於他只會套用不會活用,常常在語意理解上出問題。
同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太陽還沒下山,剛上完體育課的班上鬧哄哄的,唯獨少了陽陽的身影。李老師在校園四處尋找,才發現陽陽已經背著書包走到校門口。
「陽陽,還沒放學呢,你要去哪裡?」 「老師,你不是說要回去了嗎?」
原來,陽陽以為「回去」跟「回家」是一樣的意思,誤會導師跟同學們說體育課上完「可以回去了」是「可以回家去了」。因為他用背誦的方式記下單字,看到單字時能夠知道怎麼念,看起來也像理解單字的意思,但其實卻是無法理解、分辨正確的詞語用法。像這樣的認知落差與學習問題,若沒有密切的生活往來、接觸,很難留意到。
「用手拿書產生的風叫『搧風』,外面自然吹徐的叫『微風』,髮絲會動叫『涼風』,樹會搖動叫『強風』。」李老師只好在下課時間將陽陽叫來,實際舉例給他聽,協助他比較、分析,分辨每個詞的意思,然而試過各種方法,陽陽卻還是常常放棄詞語填空或造句的考題,對沒有自信的領域,他並不願意,也沒有信心嘗試。
類似的現象也出現在小瑩與陽陽的課輔上。
「你可以用『因為』跟『所以』來造句嗎?」小瑩問。 「你可以問我別的嗎?我英文跟數學比較厲害。」陽陽回答。 「今天我要早點睡,所以明天有早課。」在陽陽造了個錯誤句子後,小瑩嘗試跟他解釋「因為」跟「所以」的用法。 「今天天氣很好,我可以出去玩。這句話中間應該用『因為』還是『所以』?」解釋完後,陽陽還是選了「因為」。
在國文以外的其他學科,陽陽的表現相當吸睛,尤其是數學。「我考了90分!」、「我這次考98分!」對於成績上的好,陽陽總是不吝惜地跟素素老師炫耀,希望獲得肯定。
從這些學科的表現,可以知道他原先在越南成績相當不錯,但來到台灣,語言成為他成績落差的一大問題,令他十分在意。即便數學與英文成績優良,但陽陽往後勢必會碰到大多學科的題目都是以中文論述的問題,而且隨著年級上升,中文題目會愈來愈難理解,如果不能理解文意,他的天賦還是會受限,也還是無法百分百展現自我。
──月亮繞著地球轉動,彼此相互吸引。
除了課業,陽陽也希望在團體中獲得認同。
「吱!吱!」台上老師認真上課的同時,台下的陽陽不斷發出猴子叫聲,在寂靜的教室中顯得相當突兀,不過這也顯示漸漸適應台灣環境的他,已經開始展現出原本活潑的性格。
「你在越南上課這樣可以嗎?」李老師問。 「可以啊!」陽陽似乎篤定老師無法去越南求證,這麼回答著。 「我覺得你會被其他小朋友告狀,然後你就會被扣點數。」
李老師換了個方式,陽陽馬上被說服了,停止了喧鬧。在透過製造聲響享受團體注目的同時,陽陽也十分在意自身的行為會導致同組同學被扣點。要是獲得關注卻失了認同,可是得不償失。
「我想交好多好多的朋友!」早在2018年,陽陽就向素素老師表達了他對同儕的喜愛。對沒有兄弟姊妹的他而言,同儕是成長過程中重要的夥伴,他也十分在意大家的眼光,更多時候是希望成為團體矚目的焦點。有了朋友們的陪伴,飄洋過海在異地艱難適應的陽陽,彷彿找到了能固定自己的錨。
剛來台時,因為語言關係,陽陽結交到的新朋友絕大部分是與他語言互通的新二代學童。
小華便是其中之一,從小在台灣長大的他中文能力比陽陽好得多,他也是志工小瑩負責的課輔學童。與陽陽一樣,每2、3年小華就會跟著母親回到越南家鄉,同班的兩人時不時會聊著越南家鄉的事,他們倆看似是十分契合的朋友,但卻常常為了小事吵架。
「他先給你了,所以我不要了!」某次課輔時,同組的第三位學童小祈將新得到的史萊姆送給了小華。顧及到陽陽的心情,小華問陽陽要不要,但對方卻十分生氣的拒絕了,接著整堂課只與小瑩互動,再也沒理過小華,於是小華也生氣了,雙方彼此嘔氣,誰也不理誰。
小華與陽陽常常鬥嘴,在口語上小華通常占上風,不過年紀較長體型較大的陽陽有身材優勢,兩人平常就這樣打打鬧鬧,但在彼此遇上困難時便會展現對友誼的重視。「噗斯⋯⋯噗斯⋯⋯」每次志工小瑩出題考陽陽的時候,小華都會這樣子發出聲音,暗示陽陽正確答案是哪一個。他們兩人就這樣,用著質樸、生澀的方式表達情誼。
除了小華、陽陽,國小內部會越南語的學童有著自己的小社群。在下課時間,走廊上學童三兩成群。在走廊盡頭的葉小弟屁股猝不及防的被拍了一下,轉過頭他發現是陽陽,葉小弟不甘示弱的打回去,而後他們用著越南語打著招呼。這些有著越南背景的學童彼此之間相處方式往往是又打又鬧的。他們用越南語聊著遊戲,聊著卡通,聊著日常,聊著自己的家鄉越南。
在陌生的環境之中,這些學童用著最熟悉的語言尋找認同。
──月亮永遠以發光面向著地球,另一面總是沒被看見。
2019年,隨著小學二年級的課程結束,學校必須重新編班,學童對於新班級充滿期待的同時,也渴望與好友再度同班,但陽陽除外,他不用擔心能不能與好友同班,因為在這學期結束後,他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要轉學了。新的學校遠離木柵,位於三重,陽陽必須離開他適應2年的環境、離開越南兒童社群,重新在新環境中尋找認可與融入。
「我覺得導師描述的跟我遇到的好像是不同人。」這是志工在講到陽陽時,最常反映的問題。在面對志工與導師時,陽陽的表現和平時不一樣。輔導時,陽陽會急著學會課業、補充自己的不足,不會有太大的脫序行為出現,但在較多同儕的環境中,他便會調皮起來,刻意以特殊行為來獲得關注,在安親班的情況也是一樣。陽陽這樣的性格反差,除了凸顯他有多渴望在團體中獲得注意,也反映了他的真實需求──尋求認同。
然而,隨著轉學,陽陽又要從頭再走一遍適應環境、尋求認同的路了。他也許會再度因為家庭背景,被錯認為一般新二代家庭;會因為背書天賦被錯認為沒有華語教學需求;會因為父母工作還是不穩定的關係,而再度慣性遲到;會再次因為找不到一起說越南語的夥伴,而無法找到人分享記憶。
像陽陽這樣的移民兒童不在少數,他們企圖融入,在體制內被要求融入,但實際上身上的標籤卻從未被撕下過,又時常需要重新適應環境、課業,以及新一批在他周圍流動的人,包含安親班、課輔志工、同儕。在這樣不斷的變動中,他們能夠有安心、安身,真正融入的一天嗎?
月亮持續運轉著,沒有人能真正看清它的另一面,但它持續轉著、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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