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從1937年的中日戰爭、二戰、國共內戰,到1960年代在東亞的各個戰場⋯⋯從台灣到南洋、從中國到世界,不管是台籍日本兵,或是來自中國的老兵,都曾在戰爭中與台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
《在東亞跨界流離的人生:老兵的臺灣史》一書,透過4部在台灣生存或有聯結的老兵故事,引領讀者看見在歷史波瀾下,戰爭對他們及家人所造成、難以挽回的遺憾與傷害,也省思那段台灣與老兵的時代歷史。
本文節選自書中第二部〈前進南洋的台籍日本兵〉,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由麥田出版授權刊登。
在戰場,除了上陣殺敵、後勤補給外,最重要的就屬醫護救援了。軍醫、護的重要性在於維持軍隊的體能與戰鬥力。在19世紀中葉的克里米亞戰爭中,知名英國護士南丁格爾(Florence Nightingale),自願到戰場服務。她透過出眾的護理技術,以及在野戰醫院優秀的管理能力,讓英國士兵死亡率大幅降低。幾十年後的日俄戰爭期間,日本用以對應水土不服、傷寒桿菌的征露丸(正露丸),被軍醫森鷗外拿來當作治療腳氣病的強效藥,雖然日本打贏勝仗,但卻導致軍隊死傷慘重。上述兩則小故事都提醒我們,軍醫、軍護的決定對士兵生存率有直接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南丁格爾不只改變了女性護士的形象,更成為女性得以投身報國的最佳案例。
斗六的黃玉緞出生於1920年,她在21歲那年看到台南陸軍病院招募看護婦的廣告,前往應募、通過測試,並獲得派遣南洋的機會。1941年,她結識了被送到醫院的日本陸軍伍長遠藤。生病的遠藤先生看到剛取得看護婦執照、對工作充滿熱誠的黃玉緞,感慨地認為自己已經不能再上戰場了,但身為女性的她卻要遠赴前線,因此將自己的千人針轉交給她。
黃玉緞從遠藤先生手中接過千人針,激動地顫抖著⋯⋯此時陽光灑落在病房以及遠藤先生的身上。而她看著千人針上縫有五錢和十錢,意味著超越「死線」(日語的四錢)和「苦戰」(日語的九錢)。自中日戰爭爆發後,女性透過縫製千人針、舉辦歡送會為前線的戰士加油打氣,但她反而因為「從軍看護婦」一職,成為收到千人針的勇士之一。在台南陸軍病院訓練幾個月後,她就這樣帶著千人針,抵達馬尼拉的日軍南方第十二路軍戰地病院。
1941年至1944年初,在戰地病院的生活還算祥和,最忙碌的時候就是協助傳染病的防治。直到1944年10月,美軍開始反攻,戰爭愈發激烈。不論是軍船、飛機抑或是官舍都被重創,醫院每日湧入超越負荷量的病患。1944年12月左右,他們終究守不住醫院,因此將整個醫院往深山叢林裡遷移。衛生兵們砍伐竹子,看護婦們進入叢林採取藤條,一同搭建起野戰醫院。此時,醫療資源已經極度缺乏,水桶是廢棄油桶製成,手術台與臨時病床則是用青竹簡易搭建。當時連醫用的繃帶也嚴重不足,士兵們如有受傷往往膿瘡生蟲,若是有人需要換藥就將他原先的繃帶拆下來洗乾淨繼續使用。
然而,即便野戰醫院高掛紅十字的旗幟,依然躲不過美軍的空襲。因此,他們很快就放棄野戰醫院,再度遷往深山。看護婦們除了照料病患,亦要留意敵機的轟炸。黃玉緞指出:「每天,我總要帶著一群老弱傷兵躲入防空壕⋯⋯白色的病人成了絕佳的轟炸目標⋯⋯連看護婦都無從倖免,許多日籍同事被炸得體無完膚。」那時,她正背著5捆行李,一邊躲避軍機掃射,一邊運送病患。然而,空襲讓病患死傷無數,危急的戰況也早已無備置墳墓的餘暇,因此看護婦們還要忙著將屍體丟下山谷。
這讓黃玉緞悲從中來,想著這些死亡的士兵從前也是光榮出征的人子,如今卻在遙遠而陌生的南方成為冰冷的殘骸,他們的靈魂能夠回家嗎?幾個星期後,自己是否也將和他們一樣?
想到這裡,黃玉緞開始落淚,並且摸摸身上的千人針,思考曾經征戰沙場的遠藤先生是如何面對這一切苦難。
1945年7月20日,黃玉緞和其他倖存的看護婦,接到「玉碎」命令。該任務要求女孩們隨著士兵到指定地點,圍坐成一圈,等待手榴彈丟出,全體將如同櫻花般紛飛,並和敵人一起死去。所幸,直到戰爭結束前他們依然沒有行軍到指定地點,因此她也免於死亡。回憶起戰爭的一切苦難,她只記得不論晴、雨或遭槍彈掃射,皆將千人針貼身攜帶,當作保護自己生命的信物。或許是千人針集眾人之信念與遠藤先生的期望,才將好運與信心帶給在戰場上無所依靠的她。
戰場的另一端,是被迫至前線的台南醫師吳平城。1944年1月12日,夜色濃得透不出光,因敵機空襲跳船的他,正在海水中載浮載沉。此時,四周瀰漫著屍臭、船體流出來的汽油等刺鼻的氣味。遠遠地,依稀聽到有人唱著〈君之代〉,幽微的聲音襯托出沉船壯大的場面,彷彿把一切犧牲都化為義舉。他摸摸自己的胸膛,隨行的日記本還在,但如同他一般已被海水浸潤、侵襲。他開始擔心著這是否是這輩子最後一本日記,腦中也浮現一連串的人生跑馬燈⋯⋯
1914年生的吳平城,1934年進入日本岩手醫專就讀,1938年畢業後服務於台南西港組合病院,隔年便離開醫院成為台南海尾寮的開業醫。好景不常,隨著日本的戰事擴大,前線的護理人員缺乏,1942年2月,台灣總督府由招募改為強制徵用醫師、醫事人員以及看護婦至戰場。此法規的出現,前線的醫療救援因而從志願轉為非志願。
1944年,他被徵召成為軍醫。當時軍醫被徵召的條件是醫專或是醫大畢業,以未婚且沒有家庭、未滿45歲的開業醫師或是住院醫師為原則。但遴選是交由各地的醫師公會負責,他們有權依照實際情況進行調整。因此,吳平城被所屬的台南州新豐郡醫師會徵召,他和一批一批的台籍醫師前往淡水河畔,接受一個月的特訓。這一個月內,每日的行程大概是早起做體操、唱軍歌、跑步後,就到台北帝國大學(今台灣大學)醫學部以及熱帶醫學研究所上課。然而,由於戰事緊迫,所以還未受訓完就已經有部分醫師被派遣出航。吳平城於1944年9月25日,正式接到命令,3天後就至高雄港集合出發前往南洋。而他也將南洋的驚險軍途記錄在日記當中。
1945年1月12日:神靖丸遭空襲,海上浮沉躲避槍林彈雨
1944年9月28日,天空剛剛亮成魚肚白,吳平城已和一群醫師聚集在台南火車站搭車前往高雄,準備搭上神靖丸。神靖丸是一艘商船,載了米糧、糖、雜貨,同時也搭載了59名醫師和3名藥劑師。事實上,當時戰線告急,軍部和前線已逐漸失去聯絡,並不知道各戰地需要的醫師數量,因此醫師們就這樣毫無頭緒地準備前往未知的南洋。然而,預定出航的時間卻因為美軍的定期轟炸一拖再拖,直到12月1日又再度啟程。
由於1944年10月開始至12月,日軍在菲律賓雷伊泰島戰役逐漸趨於劣勢,致使美軍掌握菲律賓海岸的戰略位置。神靖丸的航線只能由西向中國航行,經過香港、海南島,一邊在沿岸停靠補給商貨,一邊等待可以進攻南洋的時間。此時,醫師們除了下船協助醫務,也有足夠的時間在船上打麻將、閒聊,並且至香港和海南島的口岸體察民情。12月25日,日軍趁著美軍過聖誕節的鬆懈氣氛,於上午9點決定自中國前進南洋。一路上船隻以Z字型航行以躲避海上的空襲,同時又被海風吹得晃蕩不已,不少醫師在船艙上吐下瀉。12月26日終於進入安南(越南),接下來也在西貢(胡志明市)近海的聖雀岬(Province du Cap Saint Jacques,聖雅克角省,又稱頭頓省)一帶航行。

說起來,1945年1月12日絕對是令吳平城永生難忘的日子。即便前幾日時不時有空襲警報,但絕對沒有那日凌晨3點來得驚心動魄。神靖丸受到美軍的攻擊,船艙在槍林彈雨之下已然要解體。吳平城在沉船之前快速地爬上鐵梯欲離開船艙,沒想到才往上蹬兩、三步竟被另一位工員捷足先登,一群人擠在狹小的鐵梯上,用力地踩著同伴希望能夠死裡逃生,這時即使重要東西掉了也只能放棄撿拾的機會。好不容易到甲板上,眼看船就快沉了,船上的欄杆、臨時廁所在船的另一側淹沒入水。他跑到船體較高處,躬身跳水、用盡力氣遠離船體,但入水那刻卻被瞬間的漩渦捲入,不論如何掙扎都感覺被水重壓到無法離開,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將近3分鐘。
短短時間內,他和神靖丸一同在海裡載浮載沉,在他將要窒息之際,所幸浮上海面。他環顧四周,多是浮油、油桶、厚重的隔貨板、屍體以及散落的行李,而戰鬥機還在空中亂舞。他努力游向岸邊,每當敵機靠近時,就潛入水中躲避追擊。好不容易在一片狼藉的海面發現還活著的同伴,有人顫抖、有人悲壯激昂地唱著日本國歌,每個人都像神靖丸的殘骸一般無奈地在水中漂流、潛藏。他隨身攜帶的日記也隨之泡水,因此就停在11日。據統計,神靖丸上的59名醫師,最後只剩18人,3名藥劑師全亡。船長受重傷,醫務助手剩下約五分之一左右、船員剩下三分之二,總之整體情況慘不忍睹。
1945年1月~1946年4月:死劫後的漂泊與戰地病院
約莫在海上漂流了兩個小時,吳平城終於抵達越南鵝貢的海邊,並和幾名倖存的同袍陸續上岸。他們在當地人的指點下,抵達附近的衛生所休憩,且對受傷的士兵進行緊急處理。1945年1月12日,他們在鵝貢待到夕陽西下,軍部派了一艘船來接他們回西貢。同日,他將日記本換新,象徵著新旅途的展開。
夕陽餘暉的襯映下,西貢的河道上,尚有十餘艘被炸毀的大小船在燃燒,血染的紅色大概是這幅景象的代表色。他們附近的傷患全都集中到了西貢市的碼頭,吳平城在附近的醫務室,進行傷兵救治,並協助防空壕的挖設。2月19日,他連同幾位倖存的醫師被派遣至新加坡,因此搭乘第三共榮號再度起航。24日抵達新加坡後,派遣地點由於戰爭混亂、資訊流通不佳,依然無法確定,最後在3月11日又再度改派回西貢。
4月7日,他正式啟程,該日是第二本日記書寫的最終日,說明著一段沉船後的混沌時期即將結束,但他對於未來卻無法有太多想像。為了不要在航行之中再度受到美軍攻擊,吳平城透過交涉讓自己和同行醫師坐上較貨船、商船更為安全的海軍病院船,再度回到越南西貢。經過將近3個月的漂泊,他終於在西貢開始診療工作。
除了瘧疾,最常遇到的是性病問題,只要有軍妓院就無法避免性病產生。他的另一個工作,就是診療軍妓院的女郎。聖雀岬軍妓院的女郎大約20名,全部都是越南人,每個星期都要固定接受梅毒、淋病的檢查。一旦發現感染,就得立刻休業。6月是聖雀岬的雨季,緊接著就爆發了登革熱,但是同一時間,日軍的戰況已呈現頹勢,十分危急。過度的工作和疾病肆虐的影響,軍醫長已臥病在床。而吳平城一人診療滿營的登革熱患者,已經累得無力再寫日記,因此他在南洋的最後一冊日記停在6月7日。之後便不再逐日書寫,偶爾以週記或隨筆方式撰寫。
1945年8月,戰爭結束。吳平城9月離開日本部隊,結束了軍旅生涯,並在無政府狀態下的越南西貢度過將近一年的時間。1946年4月26日,他登上停在西貢碼頭停泊的水雷布設艇,和滯留越南的軍民一同重新啟程回台灣。當船艇自西貢,經過聖雀岬時,他發現神靖丸的蹤影已然消失,想起這段軍旅以及戰死在神靖丸上的同袍們,一陣惆悵。5月1日,他終於踏上高雄港的土地,並在那日寫下一首詩紀念回台的心情:
大戰夢魘征人醒, 雨過天晴故鄉行, 重生還祈濁世寧, 鞠躬奮力報門庭。
不論是黃玉緞或是吳平城,兩人在戰場上的經歷已經超乎他們原先作為一名醫事人員的想像。返台後,吳平城先後在台南安南區、台北民生西路一帶開業。1977年,移民美國紐約。然而,即使離開了戰場,那段戰爭時期的辛酸血淚依然記憶猶存。
二戰期間,他在日記中寫下的字字句句,不只是記錄當時的心境、人生片段,更是他對戰友的記憶,以及內心難以抹滅的傷痛。1988年,在家人鼓勵下,將日治時期擔任軍醫時用日文書寫、內容較為片段的日記,以中文重新整理。經過兒子和朋友的潤稿之後,於美國《太平洋時報》以及台灣《自立晚報》連載。隔年,在《自立晚報》編輯部的邀請下,出版為《太平洋戰爭:軍醫日記》,這本日記不只是回望過去,也有警惕和展望未來的作用。他將此書獻給45年前淹沒在西貢海底的神靖丸、戰友及其家眷,揭露這段沉痛但不能被遺忘的歷史。
同樣是對於戰爭的反思和紀念,黃玉緞則是藉由千人針來傳達戰爭記憶以及對恩人的感謝。她回憶:不論環境多艱困,她都把遠藤先生給他的千人針隨身攜帶,甚至貼在身體上。她認為這件千人針帶她躲過流彈、敵軍偵察,給予她無限的勇氣,並保護她在戰場上脆弱的生命。
終戰後,她進入美軍集中營,千人針從戰爭的護身符,轉而成為思念家鄉的信物。1946年3月她終於得以返台,這是她離家5年後再度回到故土。然而,此時早已人事全非,街道上的太陽旗換成青天白日旗,送她千人針的遠藤先生,已隨著戰敗軍隊回日本。但黃玉緞為了感謝遠藤先生的千人針讓她度過戰爭艱難,持續不懈地找尋他的音訊。終於在2002年,透過日台交流協會聯繫上遠藤先生的女兒,並得知遠藤先生已於1950年逝世。2003年4月,遠藤先生的女兒來到台灣拜訪她,黃玉緞除將千人針感恩地交還,也講述自己與千人針的故事。遠藤先生的女兒回日本後,將千人針獻祭於父親墳前,並將照片寄給黃玉緞。終戰60年之後,她終於將珍貴的禮物奉還,因此她看著照片感動地流下眼淚。
從黃玉緞到吳平城的故事,可以看到作為戰火中的白衣天使,他們聆聽病人痛苦的呻吟,被賦予戰場上積極救援的任務。但當他們深陷疾病、戰火時,誰又來救贖她/他們?日記和千人針雖然是兩個看似平凡的物質,但卻是他們心靈的出口,除寄託思念、記錄實況,也賦予他們白衣天使外的一點人性,以及反思戰爭、恐懼死亡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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