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許恩恩/好好理解,而不是快快變成:讀《回家是一趟沒有線性終點的旅程》
2024年3月18日晚間,民眾聚集在立法院外紀念太陽花運動10週年,一位民眾在布幕上留下留言字條。(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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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參與了苗栗的「苑裡反瘋車運動」,結果有14名學生和6名鄉親被警方以強制罪現行犯身分逮補。當年訴訟通知書第一次寄到鳳山老家時,據我母親轉述,派出所警員上門按電鈴,以警告口吻說:「你知道你女兒在外面讀書都跑去做什麼嗎?」母親嚇壞了,來電對我一番責罵,時間還未到太陽花運動韓粉效應,代間對於政治的裂痕已經開啟。母親怨嘆:「不該讓你讀那麼多書,讀高職就可以早一點拿錢回家。」其實這些話我聽多了,出身農村家庭的母親一向不覺得子女讀太高是好事。讓我震驚的,是她接下來這段話:「你知道你搞這些事情都會留下紀錄嗎?有沒有想過你弟弟以後出社會工作怎麼辦?自己亂搞就算了,還害到家人!」

范容瑛《回家是一趟沒有線性終點的旅程》寫阿公、寫媽媽、寫自己。起初,作者主要透過訪談身為政治犯的阿公蔡再修,旁徵博引歷史研究,見樹又見林,用阿公的眼睛重看台灣歷史;接著,她發現這個故事繞不過身為政治犯二代,也就是蔡再修的女兒、范容瑛的母親的視角;最後,在公共參與和家庭衝突之中,作者返身過來,觀看自我的生命經驗與兩代的互動交織。

作者寫阿公的求學歷程:

「其實,當時農村父母們因寄望下一代可以翻轉農家辛苦的命運⋯⋯希望至少高職畢業後,可以找個市街的工作,也因為這求職的考量,反倒很少農家子弟選擇就讀普通高中。」

又,寫了母親得知她參與校園行動的反應:

「媽媽劈頭就問怎麼回事,接著用力斥責我被洗腦了都不知道,以為自己現在長大了很厲害了嗎?如果以後被點名做記號,在醫院還待得下去嗎?⋯⋯學生、運動、壟斷、不正義等等詞彙,都一再挑起她的恐懼。」

在我看來,她寫的不只是政治犯及其二代、三代的故事,也是寫台灣人在階級與政治經驗上所(可能)共通具有的真實切片。是農村家庭的階級經驗與教養方式,以及戒嚴所致的政治理解與過敏反應──「如果以後被點名做記號」──透過僅僅十餘年前的苗栗縣政府(仍)不合理的逮捕起訴、高雄市員警(仍)不合理的上門質疑,乃至我的母親對我的反應,這些事情仍存在,且源自更久遠的過去。恐怖以幽微的話語巨大地傳承下來。

「輪迴到我身上,然後漸漸長出阿公的眼睛」

不過,更特別的是,在范容瑛身上,還有「紅」的包袱。作者說她大學時參加的詩社,比起文藝,更像是「異議性社團」。這個詞在過去,有時會俗稱為「學運社團」。在這類社團蓬勃發展的十餘年前,偶有人討論「台灣左翼有沒有傳統可循」等問題,而答案除了(種種原因之下)空白,也曾有一詞「省工委」出現。但,彼時大家對地下黨的歷史認識都很淺薄,又,即使讀過《謝雪紅評傳》等書而稍能感受當時人們對「共產黨」的想像,這一切,感覺還是離我們相當遙遠。課本裡的思想家填充了我們對於左翼的認識。

如果當時有一個異議性社團的成員跟我說,她的阿公是社會主義的實踐者,那我應該會很興奮吧?畢竟我們在學習行動方法與組織工作時,所援引的思想根源,竟然在台灣確實有根,繁衍了枝幹,活生生在眼前──這是當時我們感到匱乏的事實。就像這本書中有一句話:「輪迴到我身上,然後漸漸長出阿公的眼睛。」

然而十餘年,2012年的秋鬥口號喊出「人民向左轉」時,尚能號召不同領域的組織加入;如今種種內外部以及相互作用的原因之下,標榜左翼的社群不僅更加遠離大眾視角,且未能擴大在相對同溫層內、也就是社運組織社群內的支持。大學異議性社團,如今也屈指可數。范容瑛所面對的,是「直接將左派扣連到共產黨,再直接滑坡到現在的中國共產黨,於是理所當然將左派視為萬惡不赦的敵人」、「單薄地將左派與社會運動相扣連」、「只要是想法比一般人激進的都叫左派」的敵意環境。

讀過此書,不禁反思,如果大學時我真的遇到這樣一個人,在對歷史無知的狀態下直接表現出「興奮」之情,也是粗暴甚至冒犯的吧;因此才更凸顯這本書的重要性。范容瑛的書寫,不但使我們得以較為立體地觀察到「左翼」、「中共」等詞彙,在對內台灣認同升高、對外中國威脅亦升高的此刻,於制度面與非制度面,是如何導致政治犯及其後代,在轉型正義的框架邊緣,時進時出;更重要的是,范容瑛以三代人的生命故事,質問:「即便是左派好了,然後呢?身為左派,怎麼了嗎?」這個質問可以是為了阿公,也可以是為所有不特定的人。

我們的關懷,並沒有相差太多

讀到最後,有孫女回憶自小和阿公相處的真摯互動,有女兒捕捉與母親之間在衝突時刻過去後的親密接觸──這樣的書寫,確實回扣了她的初衷:「我想做的,從來就不是如此單一面向的反抗,而是再更進一步,去理解,去創造,去連結。」對於左派阿公與那一代抱持相同理念的人,她說:

「不是他們不明白,是外面世界變得太快──憑什麼,我們這群千禧年前後才出生的世代,在沒有好好理解他們從何而來、走著什麼樣披荊斬棘的路而來時,卻要求現在的他們,快快改變成我們的模樣?」

「我跟阿公的關懷並沒有相差太多──那是種從土地長出來的階級意識。」對於信奉社會主義的人來說,按照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基本矛盾所發展,社會將可能從資本主義邁向終點的下一個階段。因此,或許本書書名裡「沒有線性終點」也已經留下一個屬於作者的立場,且是創生於自身的主體經驗。蔡再修的青年時期在獄中,被剝奪了大半的時光;他出獄60多年後,范容瑛在相仿的年齡,寫出了這本書。

《回家是一趟沒有線性終點的旅程:白色恐怖與我的左派阿公》, 范容瑛著,春山出版
《回家是一趟沒有線性終點的旅程:白色恐怖與我的左派阿公》,范容瑛著,春山出版

※本文為《回家是一趟沒有線性終點的旅程:白色恐怖與我的左派阿公》推薦序,經春山出版授權刊登,內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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