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家住垃圾山:孟買拾荒者的愛與失去》第四和五章部分書摘,經木馬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迪歐納山占地130公頃、18層樓高,是印度全國規模最大的垃圾山,矗立在印度第一大城孟買的郊區,已經120個年頭。終年不止的垃圾車隊滋養群山,也吸引了懷抱「孟買夢」的人前來。他們搭起搖搖欲墜的家,在垃圾山裡「淘金」、在各種惡劣的環境工作。有人一夕發財轉瞬樓塌,有人加入幫派鋌而走險,還有人深信自己被山區鬼魂糾纏、不得超脫;垃圾山的陰影長存每個人心中,沒有人能真正離開。在他們搖晃不穩、一無所得的人生中,只有愛是唯一恆定不變的,也是他們僅所擁有的。
多年來,民間、法院、政府都曾試圖縮限、管理這座垃圾山,然而成效不佳。直到2016年的一場大火,讓孟買市府採取嚴厲的控制措施。山的財富銳減,並衝擊拾荒者的家園與生活⋯⋯。
作者索米雅・羅伊(Saumya Roy)以8年時間走入迪歐納鎮區,如實記錄海德.阿里・謝赫等數個家庭在垃圾山下展開的生活與事業,並爬梳這項人工奇觀的進程,從英國殖民者建立此地的歷史,到市政當局對其公安與公害問題徒勞無功的嘗試。本書所描寫的,是迪歐納垃圾鎮區及隱身於山影下的人生,也是在世界其他地方正發生的故事。
居民在向法院提出的申訴中說,他們看見傍晚時垃圾山被火光照亮。漆黑的煙雲整晚飄進他們家裡,阻礙他們呼吸。火焰升起,濃煙飄送,一直到黎明。他們聽說垃圾商叫撿破爛的人點火,這樣一來較輕的塑膠、紙張、布料等垃圾就會熔化,留下山區所能發現最高價的垃圾:銅、銀、鉛和其他金屬供他們販賣。大火焚燒後留下了有毒化學物質的細小顆粒—或者稱「懸浮微粒」,密密地懸浮在山區空氣中,濃度高出規定所允許的7倍之多。這些微粒進入拾荒者和附近居民的肺部及血流中,導致他們難以呼吸,並且深深扎根在他們的內臟中。焚燒在山區空氣中留下的鉛含量超過一般允許的兩倍,可能會造成吸進這些空氣的兒童腦部損傷。
當時市政當局的回應宣稱這些山是「自燃」的:緩慢分解的垃圾釋放出甲烷,甲烷遇到山區熾熱的太陽後起火燃燒。官員寫道,這些自燃的大火即使在沒有傾倒新垃圾的山區也會燃燒,暗示大火是東西快速堆積在一起所必然引起的,並非他們的錯。官員還說,上訴者家中夜間的煙霧和霾也來自於拾荒者為得到金屬而點燃的火堆,以及經過他們家的高速公路上日益增多的車流。
自從1996年的申訴以來,後繼的法官都要求市政府在別處設立現代化的垃圾鎮。在目標達成前,法官們一直試圖讓迪歐納老化、蔓延的鎮區遵守廢棄物法規。他們要求在這堆髒亂的垃圾上加蓋,再用泥土壓緊以固定位置,塑造出分布均勻的山丘。他們制定了時間表,要在山區蜿蜒的泥土路上鋪柏油,安裝路燈,加強暗淡的邊緣地帶的警備,以免拾荒者進去生火。他們要求消防車及水車巡邏,遏止這些幾乎不斷燃燒的大火和升起的煙霧。他們努力推動垃圾鎮區改革,讓垃圾鎮區輝映現代城市;這些現代城市的欲望餵養著垃圾鎮區,而垃圾鎮區則是這些現代城市的黑暗倒影。
由於廢棄物法規的要求,市政當局開始斷斷續續地量測懸在山區空氣中的化學物質,這些化學物質形成的暈輪刺激肺部和眼睛,導致了山區周圍的呼吸道疾病。
山區附近的醫生說,他們超過半數的病人都患有呼吸道的毛病。他們罹患氣喘、支氣管炎、持續性的咳嗽。拾荒者虛弱的胸腔使他們成為結核病與抗藥性結核病容易滋生的溫床,這種透過空氣傳播的傳染病在山區附近巷弄裡狹窄的房屋深處蔓延。拾荒者還患有間質性肺病,此疾病會讓肺部周圍的組織增厚,讓患者呼吸困難、不停咳嗽,5年內耗盡生命。罹患慢性阻塞肺疾病的病人肺泡變弱,呼吸道嚴重發炎,雖然可以活得久一點,但是醫生都知道這兩種情況都無法治癒,只會惡化。醫生開了氧氣泵的處方,但他們很清楚病人負擔不起。
「問題是你無法判斷一個人生病是否因為住在垃圾場附近,這需要專家才能判定。」那不勒斯的環境史學家馬可.阿米耶羅解釋道。他所在地區的黑手黨叫做卡莫拉,他們從義大利北部搬來有毒的工業廢棄物,遍撒在垃圾掩埋場以及空曠的鄉間道路與那不勒斯的農場上,那不勒斯的農場以農產品著稱,宜人的第勒尼安海空氣讓這些農產品變得鮮美。司機從大老遠就能看見篝火的火焰,這些篝火是以電線堆成,用來提取裡面的銅,就像法札娜用她撿來的微量物品所做的那樣,使得這地區被人稱為火之國。那時候,此地某些癌症的發病率高達全國的兩倍,為這地區帶來另一個名字:死亡三角。
在等待垃圾山移走或縮小了十多年後,雷恩醫生累了。2008年夏天,他提出了蔑視法庭的訴狀。他說,在這12年中,孟買不斷潰爛的物品所產生的有毒煙霧只有日益增多。雷恩指出,這些煙霧稠密地籠罩在群山周圍的市政地區,在那裡四分之一的死亡都是呼吸道疾病造成的;相較之下,在更遠的地區,比例則不到百分之一。他提出醫學研究證明這些霧霾中含有大量的致癌化學物質甲醛。另一項研究顯示山區空氣中的另一種致癌物質苯也愈發惡化,較作者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垃圾掩埋場所觀察到的要高出很多倍。該研究的作者迪潘佳麗.馬中達說,儘管這含量落在有些國家設定的可允許範圍內,但是那些限度是針對短期接觸,而不是像迪歐納的拾荒者那樣終生吸入。她說,他們的接觸是長期的,所造成的健康風險相當大。那些住在垃圾山暈輪當中的人平均壽命是39歲,僅略微高過其他印度人的一半而已。
山區逐漸變濃的暈輪也危害到城市。「垃圾掩埋場排放的氣體和空氣中其他的汙染物,利用大氣廚房中的陽光製造出其他一系列有害的灰塵和氣體,」馬中達說,「這些在大氣中製造出的汙染物稱為二次汙染物,會導致嚴重的空氣汙染,甚至可能會造成氣候變遷。」
為了尋求解決辦法,雷恩開始經常在殖民地時期風格的法院那不斷延伸、稜角分明的走廊上行走,因為針對他請求改進垃圾山區的聽證會重新展開。「我是那種一旦瞄準目標就絕不放棄的人。」他後來說。市政當局請求延長時間,但達南杰.錢德拉楚德法官逐漸失去耐心,他的命令滲入一絲不耐煩:「泛濫、缺乏規範的傾倒垃圾仍在繼續,儘管法院發出了命令,市政府卻沒有認真努力去紓解這個問題。」
當人家問起身陷在垃圾山區致命的氣味中是什麼感覺時,海德.阿里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膛。「Hamko kya hua hai?」他會反駁說。我有什麼問題嗎?他常說,即使在日益增加的垃圾堆上工作了20年後,他還是比他認識的任何人都要來得健康。他見過朋友默默地由年幼的孩子代替他們在山上工作,自己退回小巷裡,因結核病而日漸衰弱。還有些人離開此地去呼吸鄉村的空氣以幫助他們恢復健康,再也沒有回來。他走上山坡去工作時,經常經過嘔吐的拾荒者。他們生病的胸腔連緩和地爬坡也無法再承受。有些人消失在霧霾中,在永無休止地追逐城市的破舊寶物中,無人注意到他們消失。然而海德.阿里和朋友們不認為這個產出寶藏的鎮區,以及養活他們的生計與疾病有任何關係。
2008年6月,新學年才剛剛開始,孟買長達數月的雨季也跟著到來,但是法札娜成天都到山上工作。大多數早晨,她一抵達垃圾山頂就開始收集熟爛的番茄和茄子,這些是跟著丟棄的食物一起來,或是因為雨水而從垃圾中長出的。她等著朋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高低不平的斜坡上,然後將撿拾的東西朝他們扔過去,在他們衣服上弄出一點一點溼漉漉的深色汙漬。他們疼得轉身,感到困惑不已,等瞧見法札娜後,她的朋友就急忙找尋番茄。他們在前一晚運抵的垃圾中翻找西瓜或雞蛋的碎片,朝她扔去。他們一手拿著腐爛的水果,在陽光普照、搖晃不穩的山坡上互相追逐,咯咯笑著玩番茄大戰。笑聲與光芒折射在被遺忘的群山的暈輪中。
等打鬧逐漸平息,漸乾的菜泥與汗水混合在一起,因陣雨之間瀰漫的沉悶溼熱而緊黏在他們身上。法札娜跑到安置在丘陵鎮區的水車漏水的龍頭下洗澡。她加入其他的家庭成員一起工作,他們要求她不要那樣骯髒地歡迎及完美地擊中他們。法札娜和她大膽的精神在山區漸濃的煙霧與日益擴大的陰影中一起成長。「Main pehle se hi aisi thi.」每當人家問起她無畏和冒險的精神是從哪裡來的,她都會輕鬆活潑地說:我向來都是這樣。
她邁入10歲時,雨季的烏雲掠過,籠罩著垃圾山峰。她看著卡車從外邊的山坡駛來。舊垃圾覆蓋在長滿青草的肥沃泥土下,山腰發出綠寶石的光芒。
法札娜被風雨淋得溼透,走在雲霧之間,這些雲霧也飄浮在填滿山間溝槽的水池中。起初,水看起來很清澈,好像能賣到最高價格的厚塑膠牛奶袋。法札娜收集壓扁的塑膠瓶,瓶子在水池的蓮花間漂浮,宛如氣泡。
隨著大雨持續猛烈衝擊小鎮,雜草叢生的翠綠山坡變得泥濘不堪,山頂也變成熔融的褐色。法札娜也因為蹚過深及大腿的泥漿而變成褐色。牧牛者將牛群帶來此地在水裡洗澡、吃草,她閃過成群的牛,溜進水池,撈出漂浮在水池內的瓶子、手套,或玻璃。她浮上來透氣,渾身都是泥水,然後看見朋友們冒了出來,身上也滴著爛泥。她又再潛下去打撈更多東西。
袋子裝滿後,法札娜走下坡,一邊採集菠菜、黃瓜,和其他蔬菜當作晚餐。她找尋在雨水浸溼的垃圾底下生長的南瓜,看著木瓜依附在從垃圾堆長出的高大細長的樹木上。法札娜聽說不是每個人都吃在垃圾堆裡生長的蔬菜。有些人會採下她不認得的植物的茂盛葉子,抹在傷口上療傷,或者咀嚼葉子讓自己亢奮起來,以便在山坡工作更長的時間。
雨勢逐漸減弱後,法札娜和姊妹們就開始等待排燈節,雖然他們和山間社區大多數人一樣是穆斯林。在山坡上,排燈節連日帶來微風輕拂的冬季和從垃圾車上掉出來的甜食,這些糖果色的甜點含有大量奶油,上面撒了番紅花絲、碎豆蔻、開心果片,或者銀箔。城裡的甜食店製作了數百公斤的甜點,並且聲明必須在一天內食用完畢,否則製作甜點的新鮮奶油將會發酸;在店裡賣不掉的,就來到迪歐納的山頂排燈節派對。「Hamara har shauk poora hua khaadi mein.」只是來收集美食的赫拉後來回憶道。這些山滿足了我們所有的欲望。
溫和宜人的冬天很快又被無止境的夏天所取代。小鎮在熾烈的陽光下變成金黃色,法札娜看到垃圾在周圍被太陽烤乾、波狀起伏的山坡上閃閃發光又消褪,山坡邊緣的小河波光粼粼。植物很快就枯萎了,留下一大片乾掉的泥巴與垃圾。日子漫長而炎熱,只有靠延長游泳時間,或是在垃圾中發現塞滿過期已久、鼓脹的冰淇淋杯白盒才能補救。
當一大串長了斑點的紅色荔枝開始從倒空的卡車上掉落,法札娜就知道夏天即將結束。她用牙齒咬破荔枝鱗片狀的果皮再撕開,裡頭的汁液順著下巴滴下來。她在嘴裡旋轉著果實,吐出長形的黑色種子,吞下半透明的白色果肉感到一絲涼快,甜蜜滋味盤繞著汗涔涔的夏季最後的殘渣。
法札娜突然長高了,像她爸媽一樣高,並且像她母親一樣體格健壯。她將活蹦亂跳的幹勁投注在追逐該市從不間斷的垃圾車隊。她看著垃圾車東搖西晃地緩緩爬上布滿碎石垃圾的斜坡。當車隊到達山坡空地後,她趕在其他拾荒者之前跑過去,在卡車停下來開始傾倒前爬上側邊的欄杆。她倚靠在卡車的邊上以免跌落,把兩手伸進去,搶在其他人之前先拿走垃圾的精華。當燃燒的垃圾從卡車倒出時,她緊抓住欄杆扭身閃到一邊,這些垃圾點燃的原因是薄薄的塑膠袋塞得過於緊密,裡頭又有仍在冒煙的菸蒂。她拿出煮熟的雞蛋或一袋袋的洋芋片。她和姊妹們圍成一圈,坐著吃這些點心。吃不完的東西法札娜就伸出雙臂一把抱起來,帶下山給弟弟妹妹吃。
海德.阿里和女兒不一樣,他擔心城裡人的殘留物,包括他們消散的欲望,以及那些從欲望而生、被放逐到山區的鬼魂。對他而言,這些鬼魂是無時不在的危險,不為人察覺地在山坡四處徘徊,只想將他女兒誘入陷阱。他告訴法札娜,他在垃圾山與小河交會的垃圾場邊緣,看過無人認領的屍體從傾卸式卡車裡傾倒出來。他看過孟買火葬場的灰燼堆放在山頂上。
有時一大早,大家都還在睡覺時,她朋友就來她家找她。法札娜會帶著她可以喚醒的姊妹和他們一起離開。他們跑上卡車從孟買豪華飯店或機場載來垃圾的空地,坐在山頂上吃飯店的早餐。赫拉後來指著阿里夫說,他們吃的麵包和他一樣長。阿里夫是他們14歲的朋友,因患結核病而身材瘦小。他們用潔淨的航空公司包裝裡的餐具切開早餐麵包捲,再塗上大量自助早餐丟棄的單份包裝奶油、果醬或番茄醬。早餐後,赫拉去上學,法札娜跟她的姊妹則去追逐到來的垃圾車。
當孟買人開始穿店裡賣的成衣,不再穿量身訂做的衣服,碎布便逐漸從山坡消失,於是法札娜開始收集塑膠、銅線、德國銀,而不是海德.阿里教她追逐的那種鮮豔的邊角料。法札娜將袋內的東西倒在巷子裡,她積攢了一圈又一圈長長的電線,並從塞滿孟買家庭的小裝置裡回收緊密的線圈,這些裝置才剛買不久人們就覺得過時,再加上在含鹽的近海空氣中腐朽,不得不丟棄。她燒掉電線取出銅,再把壞掉的電視機、生鏽的吊扇、錄放影機裝進粗麻布袋,用石頭猛敲這些電子設備,然後迅速摀住耳朵掩蓋爆裂的聲音。她在破裂的碎片中篩選,取出可賣的電視機金屬框。
她花了幾天的時間,收集到10公斤的塑膠和抖動的銅線或德國銀,可以賺得300盧比。法札娜賣掉她的收穫,把錢交給海德.阿里,他賣一公斤的碎布只賺到幾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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