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被中國拘禁的2279日：親中派日本人被當成間諜，被逮捕、監視居住、審訊、監禁⋯⋯的親身見證》部分章節書摘，經晨星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2016年7月，從事日中友好活動30年的鈴木英司，在北京機場被北京國家安全局以「間諜罪」拘留，並被名為「監視居住」的方式監禁7個月、審訊、逮捕、審判、24小時監視。全程不認罪的鈴木英司，在監視居住和入獄監禁共計6年3個月後，終於在2022年10月11日刑滿返日。
所謂「監視居住」，是中國特有的監禁制度，被關押者被囚禁在室內，窗戶遮蔽、不能關燈，除了審訊以外不能與人交談，沒有任何與外界通訊的手段。由於並非正式逮捕，因此被關押者也不能請律師。
鈴木英司是知名的親中派，曾任「日中友好七團體」之一的「日中協會」理事、日本眾議院研究局特約研究員、日中青年交流協會會長；因此他被中共拘捕的消息一傳出，在日本媒體等界引起震驚。自2014年以來，習近平政府加強了對在中國經營的外國人的控制，以間諜罪拘留外國人的案件陸續浮出水面。鈴木英司認為，自己被起訴的理由非常荒謬，起因只是「在和中國朋友（外交官湯本淵）聊天時提到，被北韓最高領導人金正恩處決的姑丈張成澤一事」。
作為知中派的日本人，鈴木英司以親身經歷和在獄中時與中國法官等人的討論，在本書裡也對中國政局、今後日本和台灣如何認識中國，有許多思考。
看守所裡有被中國共產黨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稱為「腐敗分子」（有收受賄賂及侵占嫌疑的高級官員）而遭逮捕、起訴的中國人，也有因間諜嫌疑被逮捕的中國人。像這樣中國人跟外國人同房的情況很多。
外國人全都是因國家安全部相關的嫌疑而被逮捕的人，當時聽說日本人包含我在內有兩人，加拿大人3人，英國人1人，澳洲人1人。後來我見到的只有日本人。被拘留的人之間會互相交換情報，所以應該是沒有錯的。
因間諜嫌疑被逮捕的中國人有外交官、國家安全部成員、警察、醫師、飛機研究員、上班族。
看守所時期偵訊次數較少，所以我也可以和各種人交流。
被視為恐怖分子而帶進來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大學生，住了兩晚就突然消失了。跟那個大學生同房期間，我和同房者的行李檢查都變得異常嚴格。我也曾和另一名年輕新疆人同房，但那個年輕人也是過了一晚就被帶走了。他們現在人在哪裡呢，這實在令人在意。
不停變動的同房室友可說相當「人才濟濟」。北京市政府的前副局長仔細跟我說了中國的行政運作。
也有前奧運選手候補的游泳選手。他說自己年少時因為參加比賽去過3次日本，他似乎是在軍事情報機構升上少尉後，轉往國家安全部。其後在澳門的公司當上社長，但那只是表面的身分，實際上是從事間諜活動。
他在澳門以社長身分活動時，和美國中央情報局（CIA）之間的關係被認為有問題。聽說他收了CIA的錢並提供中國的情報，也就是所謂的雙面間諜吧。他也因此被視為美國的協助者並因間諜罪被逮捕。
他的發言中令我最驚訝的是：「開到釣魚台周邊的所有漁船上都有軍人。我曾待過軍隊，所以我很清楚。」漁船的船員們雖然曾經被稱為武裝漁民，但沒想到還真的有軍人在船上。
在看守所跟我同房的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相當於日本的最高裁判所）前法官王林清，也告訴我中國法律及中國國內政治、共產黨政策決策體系的知識。王先生跟我大約有6個月都是同房，那段時間裡我學到了很多。和中國最高法院的法官一起關在看守所的同個牢房裡，這種事我根本未曾想過。王先生的話中，跟我有切身相關、我也相當有興趣的是關於國家機密的說明。
「中國國家保密局會判斷資訊為『情報』、『祕密』、『機密』、『極祕』4個等級。只要有4個『情報』就會變成『祕密』，4個『祕密』就會變成『機密』，4個『機密』就會變成『極祕』。當然也有些單一事件就變成『極祕』的狀況。」
王先生這麼解釋道，就像判決書所說，我的罪被認定是最輕的「情報」。如果是「機密」或「極祕」的話，好像就免不了無期徒刑或死刑了。
王先生為什麼會被逮捕呢？雖然王先生的案件在日本也有報導，但這裡我想稍微寫詳細一點。
王先生是在2019年被收容到看守所，來到我這間牢房，第一晚我幫他鋪了床，隔天早上也跟他說了摺被子的方法，但王先生好像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一開始我們幾乎沒有和他說話。
有天我提到在共青團附近的餐廳的話題後，他表現得相當熟悉那間店的樣子。我說餐廳後面有最高人民法院，結果王先生就回答：「那裡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我震驚地問：「那你就是法官嗎？」王先生回答：「我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房間裡還有其他兩個中國人，兩人似乎也都相當驚訝。我們第一次開始說話，就是這種感覺。
王先生不知為何一直叫我「鈴木老師」。我問了許多中國共產黨的機制或人事的問題，王先生也總是很仔細地解說給我聽。另外，我寫信法官時，幫我修稿的也是王先生。
王先生也說起了他自己被逮捕的「事件」。那事件跟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位的周強院長有很深的關聯。王先生問了我對周先生的印象。
「我有見過周先生兩次，感覺頭腦沒有很好。」 「是吧！他是個白痴，性格也不好。」王先生說。 「真的。他害我朋友湯本淵沒辦法出人頭地，結果後來也沒幫湯先生一把。」我也回答。
那麼來說說王林清先生被捲入的「事件」吧。王先生從2011年開始，負責以煤炭產地聞名的陝西省榆林市的煤炭開採權民事訴訟。這是一起地方民間企業跟省政府企業之間的巨大利益紛爭。
地方民間企業對此不服，並於同年5月提告違約。雖然一審勝訴，但二審的最高人民法院於2009年以審理不夠充分為由退回重審。結果第二次的一審判決逆轉，地方民間企業敗訴，該企業的經營者再上訴。而第二次的二審法官就是王先生。
根據王先生所說，後來得到利益的香港企業女性經營者（劉娟）為中國共產黨陝西省委員會書記（首席）前祕書的女友。該書記是前共青團幹部，也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周強院長是舊識。書記似乎給了周院長共計2,000萬人民幣（以當時匯率約3億2,000萬日圓）的賄賂。以資助留學的名義，匯到了周院長兒子在倫敦的戶頭。
2016年11月，周院長親信的副院長對王先生要求讓香港企業的女性經營者勝訴。但是王先生說：「地方民間企業的主張是正當的，我已經寫完判決書了。」並拒絕了。結果11月26～28日間，放在最高人民法院王先生辦公室裡的合議庭評議紀錄跟判決書等被偷了。
王先生被認定是「丟失評議記錄的沒用法官」而遭最高人民法院調離民事訴訟，同時CCTV（中國中央電視台）還要求王先生在電視新聞上謝罪。
根據報導，該訴訟在2017年12月由新任法官判地方民間企業勝訴，但是王先生告訴我，其實是「香港企業勝訴」，報導內容和王先生的說明完全相反。而如果真如王先生所說，那就是周院長收受賄賂，指示從王先生的辦公室偷走了評議紀錄，撤換法官並改變審判結果了。相反地要是如同報導是由地方民間企業勝訴，那就是周院長明明收受賄賂，卻沒能推翻判決。不論如何，周院長有收取賄賂應該是沒錯的。
王先生在建築物內由兩名武裝警察看守著，進行了60天的「監視居住」。命令監視居住的是中國共產黨的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理由是他有從其他民事訴訟勝訴的企業那裡收受2,000萬人民幣（當時匯率約3億2,000萬日圓）的嫌疑。
確實，王先生也不是完全清白的。在有嫌疑的民事訴訟審理前，企業打算賄賂他，但王先生拒絕了。王先生已經決定要讓該企業勝訴了，所以不能收錢。然而在企業勝訴後，聽說了王先生的戀人（王先生離婚，現在單身）想買公寓，就幫戀人買了2,000萬人民幣的上海公寓。這是審理已經結束後的事，王先生也沒拒絕。這件事被說是違反紀律，因此落到監視居住的下場。
根據王林清先生所說，事後給法官錢好像在中國還算常發生。就我們的感覺來說，不管事前還是事後，法官從原告或被告那裡收錢，這完全是不行的，但這似乎是中國的壞文化。
結果2019年1月初，以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法委員會書記郭聲琨為首，成立共同調查小組「特別聯合調查組」，針對「消失的判決書」展開特殊調查。王先生受到調查組指示再度被羈押，而調查組於2019年2月22日，發表判決書消失是王先生的自導自演。
當時《朝日新聞》還報導：「根據調查結論，王過去被指出違反紀律，差點被撤換而對其待遇感到不滿，並為了讓法院感到困擾而帶走紀錄。其後因為沒有任何反應及影響，又自己將此事告訴主持人崔氏，希望他曝光此事。」（2019年2月26日）
王先生要求調出最高人民法院的監控攝影機，但上司告訴他兩台都壞掉了。調查結果顯示「即使調查當時記錄，攝影機也沒問題」，並否絕了王先生的主張。但根本沒有解釋當時攝影機拍到了什麼。
這就是王林清先生在那之後因收賄罪及洩露國家機密（審判記錄）而遭逮捕，被收容到我所在的看守所的一連串經過。2022年5月7日，王先生因這兩個罪被判有期徒刑14年，進入監獄。
王先生告訴我：「習近平是為了封我的口，才把我關起來的。審判結束後，我一直擔心要是被關進監獄，搞不好會被殺，經常為此感到害怕。中國常發生這類事件。」
我的推測是這樣的。習總書記掌握了共青團派系領導級人物周強的弱點，並打算利用這點在2022年10月的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在決定中央人事時用來壓制共青團吧。為此，有必要將周氏留在自己左右，對共青團施恩。如此一來，取而代之的是胡春華副總理（時任）為首的其他共青團出身的人，就會從中央政權被排除掉。這應該是習總書記的算盤。但要是王先生暴露了周氏的祕密，這個算盤就打不響了。所以王先生才會被關起來。這就是習總書記的想法也說不定。我這麼跟王先生說後，王先生也好像相當贊同地回答：「搞不好就是這樣。」
雖然這是在我回國後才發生的事了，後來經過中共二十大，周強現在還是留下來繼續擔任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並在2023年3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被選為第14屆的全國委員會會副主席。因為陝西省煤炭問題在中國被大肆報導，也有人表示對周強的疑慮。但這些疑慮因為李克強及胡春華等其他共青團出身者被降級，完全從政權中樞消失無蹤。同時，只有「蒙上陰霾」的周強卻因為不明原因被提拔，我的推測不正證實了這點嗎？
王先生就是出身自所謂的菁英家族。他的祖父出身自山東省煙台市，為出生於醫生家庭的國民黨幹部。他在煙台大學學了法律後，取得了中國人民大學的法學博士。其後在北京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他在最高人民法院被選為全國青年模範法官，也曾在最高人民法院發表關於勞動法的見解，成為中國的審理標準。
在我因間諜罪而寫信給法官時，王先生幫忙我很多。我們有超過6個月都在同個房間裡，睡的是隔壁床，讓我學習到了很多。另外，我們也總是一起運動。我們會比賽深蹲跟仰臥起坐，而我完全無法贏過不服輸的王先生。
王先生似乎覺得，「在職時，我還認為中國法律相當成熟，建立起了很完美的法律體系呢。」但是據他所說，在被監禁、逮捕之後，他不得不注意到了「中國的法律不行」。習總書記雖然號稱，為了確保人民對司法體系的信賴度，要「依法治國（基於法律治理國家）」，也就是號稱中國是法治國家，但是王先生經常對我說：
「依法治國完全就是詐欺。中國不可能做到這種事的，中國根本沒有人權。」
王先生說，如果可以的話，他出獄後想前往美國，也在想著有沒有可能在美國大學教授中國的人權狀況。為此他每天都拿著英英辭典在學習英文單字，他也說想在日本演講。
王先生雖然做出了法官不應當做的事，這是事實，但監禁、逮捕是習近平體制下權力鬥爭的一環，王先生是犧牲者之一，這也是不變的事實。要如何拯救他，將會是中國民主化進程的重要問題。
題外話，讀者中恐怕也會有人疑惑，為什麼在SNS微博上揭露評議紀錄及判決書消失一事的前熱門主持人崔永元沒有被監禁？崔永元是王岐山相當看重的人物，王岐山在習近平體制下擔任國家副主席，以黨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身分推動強化紀律。王岐山是習總書記在地方基層時代以來的朋友，對因反腐而獲得人民盛讚的習總書記來說也是恩人。所以或許是習總書記也沒辦法讓王岐山沒面子，無法對崔先生下手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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