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中國的執念:日本資深媒體人野島剛解讀習近平強權體制下的台灣及香港》部分章節書摘,經今周刊出版社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為何一國兩制名存實亡?為何習近平高喊「兩岸一家親」,反而讓台灣更「脫中」?
中國,是世界首屈一指的超級大國,但東亞局勢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於2012年開始掌權之後急遽改變,台灣及香港的情勢更是急轉直下,世界各國開始察覺到中國的異變。如今自由與民主在香港猶如風中燭火,中國軍機擾台成為日常,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大聲疾呼「台灣有事即日本有事」,日美領袖峰會與G7高峰會也提及「台灣海峽的和平與穩定」。
「該如何與中國打交道」要得到解答,必須深入探討「中國」這個國家的本質。日本資深媒體人野島剛,大學曾赴香港中文大學交流學習,1992年畢業後任職於《朝日新聞》,擔任駐新加坡、台北特派員,擅長採訪報導兩岸三地華人圈的政治、外交、文化等多面向議題。在本書裡,他闡述中國有哪些國家執念,特別是「領土主權觀/中國中心主義的民族主義」之偏執與扭曲,如何影響香港現在的命運與台灣未來的選擇,以及,日本該如何看待台灣及香港問題?
2021年,是針對台灣及香港問題,確信「時代已經改變」的一年。
這一年,也讓身處21世紀的我們實際感受到,如何面對台灣及香港問題,已經成為非常重要的課題。
對現代日本人來說,思索台灣及香港問題,就相當於思索如何與中國打交道的問題。而帶給我們這個印象的,就是前首相安倍晉三的「台灣有事」發言。
同年12月,時任眾議院議員的安倍晉三,在台灣智庫的線上會議中表示:
「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也是日美同盟有事。」
雖然中國政府表示這段發言是「干涉內政」,但卻反而遭到日本外務省以下列聲明反駁:
- 非政府相關人士所提出之言論,政府沒有立場一一說明。
- 中國必須理解日本國內對於台灣局勢存在著這樣的觀點。
- 日本不會接受中國單方面的主張。
這幾點聲明當中,最重要的是第二點。
日本輿論界對於政府的聲明送上掌聲與喝采的,或許是第一和第三點。雖然外務省的反駁合情合理,但即使不合道理,只要中國提出強烈要求,也經常能夠動搖日本社會。因此第二點等同於告訴中國,現在已經不再是這樣的時代了,這點讓我感到新奇。
但如今日本社會的反應卻極為冷淡,除了外務省條理分明的聲明之外,都只是靜觀其變。中國的抗議並沒有動搖日本社會。
當然,中國也有對日本施加報復的選項,但也不能僅憑「一介議員」的言論就發動經濟制裁。
從這樣的現象可以窺見,日本社會對中國的看法已經出現了深刻的變化。外務省聲明中的「中國必須理解日本國內對於台灣局勢存在著這樣的觀點」,也正顯示這點。
「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的主張終究是抽象的論述,具體的「有事」存在著無數套劇本。舉例來說,距離台灣本島遙遠的無人離島中,有好幾座島由台灣實質控制,如果這樣的離島遭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事占領,也是不折不扣的「台灣有事」,但卻不會成為「日本有事」,也不會成為「日美同盟有事」。根據具體推測,南海的東沙群島等島嶼遭到占領的風險最高,至於金門島與馬祖島人口相當多,防禦措施也很充足,或許會發生激烈戰鬥,但美軍應該不會介入。因此,可以說中國發動攻擊的可能性並不為零。
然而如攻擊台灣本島,對台灣人民、美國僑民與日本僑民的生命財產將造成威脅,於是美軍就很有可能根據防禦台灣的承諾而發動軍事作戰。這時沖繩的美軍基地就會成為前線據點,中國也會考慮攻擊吧?如果演變成這種情況,就是不折不扣的「日本有事」,也是「日美同盟有事」。
(延伸閱讀:〈每路關鍵援兵都經過沖繩──在日本最前線,詳解「台灣有事」臨戰劇本〉)
安倍先生看重本島遭到攻擊的風險,並基於這樣的立場發表「台灣有事」的言論。風險大小是情勢判斷,不同人有不同的意見。
更需要思考的是,不久前還是首相的人,儘管知道會引起中國強烈反彈,卻依然光明正大地說出「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而日本社會大多數人也不覺得有任何問題,社會上反而充斥「安倍先生,說得好」的聲音。
而導致對中輿論變得強硬的最大貢獻者不是別人,就是中國自己。
日本的對中好感度持續20年以上緩慢下降,似乎已經降到不能再低的地步。
根據內閣府的「外交輿論調查」,1980年代只有2至3成的人表示「對中國沒有親近感」,但到了2019年,覺得對中國有親近感的人只剩下2成。
換句話說,在親近或不親近中國的問題上,輿論已經反轉。
不用說,日本是個民主國家。雖然並非直選,但日本的領導者是透過國會議員選舉選出來的。輸掉選舉的政黨和不受歡迎的政治家,基本上無法成為執政黨或總理大臣。
這8成回答「沒有親近感」的人,在選舉時想必會對於把票投給被視為親中派的候選人感到猶豫。當然政治家也注意到這點。儘管「反中」經常被批評為民粹主義,但正確來說,多數政治家都注意到被視為「親中」的缺點是更貼近現實的。
而這樣的現實,才是中國應該擔心的吧?前面介紹的外務省針對「台灣有事」發言的談話,就相當於好心地提醒中國這點。中國也有人理解這段談話的意義,然而在公開場域不可能把這點放到檯面上討論,也沒有人能夠直接地告訴習近平。因此由「反中輿論」支撐的日本政壇,想必在短期內不會改變迴避親中的局勢。2021年自民黨黨主席選舉時,「親中疑慮」成為高人氣的河野太郎議員的絆腳石,大家對此應該記憶猶新。此外,在第二次岸田內閣中被任命為外相的林芳正,也辭去日中友好議員聯盟的主席職務。
相較於對中輿論的惡化,對台輿論又有何轉變呢?這也是個問題。
關於日本人對台灣的情感,並沒有長時間的追蹤調查。畢竟日本政府在外交上不承認台灣,因此台灣也不包含在內閣府的調查項目內。唯一針對台灣製作客觀資料的,是台灣的對日窗口機構──台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所進行的「對台灣意識調查」。
該調查自2016年以來一直斷斷續續地實施,其中有一個問題是「覺得最親近的亞洲國家、地區」。在2016年的調查中,回答「台灣」的比例高達59.1%,相較之下回答「中國」的比例只有3.2%,「韓國」為11.4%。而在2018年選擇「台灣」的比例為64.7%,「中國」為4.5%,「韓國」則為17.5%。
至於2021年的調查,回答「台灣」的比例為46.6%,「中國」為3.0%,「韓國」為15.8%,「新加坡」則為12.5%。在2021年的調查中,「台灣」的比例之所以會降低,可能是因為「新加坡」等東南亞國家也列入調查項目,使得部分的人流到那裡去。
無論如何,台灣在這5年當中,都以壓倒性之姿占據日本人心中亞洲好感度第一的寶座。
由於沒有過去的調查資料,所以無法確定對台好感度上升,是否完全與對中好感度下降並行。然而,基本上對台灣的好感度與對中國的好感度被視為一體兩面,換句話說,日本輿論界的中國熱退燒與台灣熱興盛,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相關性。
「喜歡中國,也喜歡台灣」的選項理應成立,然而就實際感受而言,「討厭中國,但喜歡台灣」的人卻占了壓倒性多數。
這樣的二選一,原本並不是令人樂見的局勢。「我也喜歡中國,也喜歡台灣」這樣的選項被廣泛接受,才是最理想的狀況。
但歸根結柢,率先對日本社會(還有全世界)設定只能在中國與台灣之間二選一這個議題的,正是中國。
我在《朝日新聞》擔任記者時,曾被選為帶職留學的對象,當時決定去台灣大學,也通過考試,卻在即將出發之際遭到上司以「違反日中友好精神」為由反對,只好將到台灣留學的計畫變更為到中國留學。
對於主張「一個中國」原則的中國來說,在他們眼中親近台灣是「違反日中友好精神」的,是將導致國家分裂,並犯下動搖日中關係基礎的大罪。
政府決定的事項,即使置身於政府以外的人也必須全面支持,這是中國共產黨一切都以政治為優先的思維。遺憾的是,日中邦交正常化後的日本,也確實有一段必須迎合這種思維的時期。
2000年以前,自民黨的黨內右派大致來說屬於少數派,由黨內左派掌握主導權。至於輿論界,以左派媒體為中心的日中友好論根深柢固,對於台灣因缺乏資訊而漠不關心的族群很多,台灣幾乎不被放在眼裡,除了觀光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親台輿論相當薄弱。
然而2000年之後,日本政界的權力平衡發生變化,經世會和宏池會式微,左派媒體也因發行量下滑導致影響力顯著下降,過去支持日中友好路線的勢力逐漸失去主導權。與此同時,台灣走向民主、自由、多元社會等自由主義方向,使日本的自由派也提高對台灣的好感度。
至於輿論方面,在「安近短」(安全、近距離、短時間)的海外旅行熱潮之下,台灣的文化與美食等層面受到關注,加上也有不少人透過到台灣旅行對台灣人的友好態度抱持好感,至於中國則有外交關係惡化與反日情緒高漲等因素,因此相較於前往中國旅行,前往台灣旅行獲得壓倒性的支持度。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高中生校外教學地點的變化,直到COVID-19疫情爆發之前,台灣一直都是遙遙領先的首選之地,選擇到中國的學校可說幾乎沒有。
而起到重大作用的,是2011年的311大地震。當時的日本因震災、福島第一核電廠事故等而陷入混亂,台灣儘管捐助了200億日圓(約新台幣73.6億元)的突出金額,卻沒有獲得廣泛關注。然而在震災一年後的2012年,當時的民主黨政權,因沒有邀請台灣代表出席追悼儀式而受到輿論界強烈批評,台灣的捐款反倒因此被聚焦而廣為人知。
對台灣的情感與日中邦交正常化以來的政治規則產生矛盾,這是日本社會被迫在中國與台灣之間做出選擇的例子之一。如果發生在過去,或許還是會拒絕台灣代表參加,但2013年的追悼儀式卻邀請台灣代表出席,至於對此抱持不滿的中國代表則缺席。自此之後,台灣代表參加追悼儀式,中國代表卻缺席的狀況就成為常態。
這或許是日本的「中台輪替」浮上檯面的案例。簡單來說,日本輿論界在過去雖然親中,現在卻變成親台。
至於台灣,也有不太喜歡使用「親日」這個形容的傾向。舉例來說,我也覺得將從過去至今的台灣一口咬定為親日,似乎不太恰當,但如果是基於客觀數據討論現在的輿論就沒有問題。就統計數字來看,現在無論是日本看待台灣,還是台灣看待日本,用「親」這個字來形容,都很恰當。
日本的改革派(左派)之所以對中國懷有好感,不單純只是因為中國企圖貫徹社會主義理想這種意識形態上的理由,一部分也是因為感受到中國透過一國兩制或自治區等,對香港、台灣以及國內少數民族的多樣性展現出尊重的態度。
然而中國這樣的柔軟性,卻在習近平登場之後迅速消失。香港與台灣對中國的情感惡化,最重要的背景也是他們愈來愈無法相信中國政治體制內的「包容性」。
有人批評,日本基於日中友好的名義,不惜投入對中國的「政府開發援助計畫」(Official Development Assistance, ODA),儘管使用日本人的納稅錢作為中國經濟的「穩定化資金」,卻幾乎連個像樣的感謝也沒有。如果中國真的發展成值得結交的偉大國家,或許心理上還能夠接受,但時至今日,發展成軍事大國的中國卻威脅到日本的安全保障,反而使得日本的防衛成本水漲船高,援助中國的意義重新受到質疑也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日本的對中情感惡化,一直以來都從日本社會的右傾化與歷史問題的對立來說明,然而實際上是共產黨的獨裁政治體制本質讓日本人失去共鳴。在經濟急速發展的背後,中國原本主張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遭到打壓,媒體受到管制,西藏、維吾爾等少數民族則受到壓迫,使得日本社會目擊到對中國改變的期望逐漸破滅的過程。
一個國家基於自由主義原則,原本應該保護少數人的語言和文化,積極採取消除歧視的措施。但中國在香港和國內,卻做了完全相反的事情。
對中國的發展過程有誤解的,不是只有日本。國際政治學者佐橋亮的作品《美中對立》(米中対立),仔細地討論了美國對中國的看法如何轉變,並詳細描寫從1980年代到2010年左右,在美國國內如何受到「對中國樂觀主義」的支配。
支持著美國樂觀主義的推測是,無論中國再怎麼發展,都無法成為威脅美國安全保障的對手,中國巨大的市場反而將提供美國商界無限商機。而供給中國軍事技術,也有助縮小中俄之間的軍事差距,並對亞洲的和平做出貢獻。這些論點現在看來就像癡人說夢,然而在當時卻被認真討論。
但中國後來的變化,卻背離了美國原先的想像。根據該書記載,1972年演出突襲訪中,成為美中關係正常化推手的美國前總統尼克森(Richard M. Nixon)留下這句名言:「我們說不定創造了一個科學怪人。」中國已經成為屹立在太平洋另一側,美國完全不能輕忽的對手。
日本的對中樂觀主義,還要再稍微天真一點。長期來看,中國隨著經濟發展,將會逐漸接受民主主義、基本人權、新聞自由等和我們共通的體制與價值觀吧?這樣的預測和美國相同,但另一方面,日本還有另一個動機,那就是「對戰爭的補償」,因此日本比美國更積極與中國交往,也有道德上的正當性。據說,日中之間存在著日本以投入對中ODA,取代戰後賠償的默契。
中國在這之後達成超乎預期的經濟發展,但中國的愛國主義加劇了對日本歷史問題的攻擊,對日本的批判一年比一年更激烈。除此之外,中國也以「統一台灣」為由強化軍事力,中國軍艦與軍機在日本近海遊蕩,將海上保安廳與海上自衛隊逼迫到難以安睡的狀況。日本所期望的「日中共好」這個理想主義願景,已經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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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學術界與新聞界之意見分成兩派,一派人認為中國會像台灣和韓國那樣循東亞模式,在經濟發展有所斬獲之後,從威權主義體制走向民主化;另一派則認為,現代中國的諸現象具有固有性,「中國就是中國」,有自己的模式。現在看來,似乎將由後者勝出。
日本比其他國家更早看見中國夢,因此也更快從夢中醒來。受此影響,無論在美國還是在台灣都看不到的「中國崩潰論」曾有一段時期成為主流。這個論點掌握到中國局部性的政治不安、社會問題爆發與經濟指標變化等現象,強行得出中國不可能再繼續成長、中國的一黨獨裁無法再繼續維持的結論。
可惜這個預測是錯誤的,崩潰論本身搖搖欲墜,中國崛起已經成為不可動搖的現實。如果中國真的是「科學怪人」,那麼幫助其崛起的日本,就必須避免像創造出怪物的博士那樣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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