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在《扁平時代》,一場戒斷演算法、拿回品味與文化選擇權的實驗
(攝影/Anna Barclay/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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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在今日社會中,演算法可說無所不在。從滑過的臉書和IG動態、YouTube的推薦影片到串流平台的登入首頁,都是演算法根據使用者喜好篩選後的結果。科技的進步讓每個人能更快速找到自己感興趣的內容,不再需要花費大把時間自行鑽研。然而情況真的如此單純美好嗎?

對當代數位文化具有獨到觀察與見解的《紐約客》(The New Yorker)專欄作家凱爾.切卡(Kyle Chayka),對演算法的作用提出了發人深省的看法與批評。他認為這些平台所使用的演算法,會使人們只看到最受歡迎的內容,而這些被演算法篩選過的內容往往具有一定的套路或特徵,創作者們為了流量,只好趨之若鶩地製作同樣類型的作品,人們的偏好於是變得愈來愈一致,文化也變得愈來愈無趣扁平,可以快速理解享受的產品大行其道,需要時間心力細細品味的作品則逐漸消失。曾經網路造就了多樣化的交流和社群,如今演算法卻將一切都輾成同質同調的事物──但這種現象並非不可逆轉。

透過《扁平時代:演算法如何限縮我們的品味與文化》,我們將理解演算法的推薦機制、意識到它所帶來的巨大影響,並開始懂得掌握演算法,甚至設想一個沒有它的文化圖景。本文為《扁平時代》第6章節選,集中在切卡描述自己短期戒斷演算法的實驗,經衛城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我的實驗計畫:戒除演算法
2022年的夏天,我徹底地被困在扁平時代裡。兩年的疫情時光,讓我的生活大小事都更加依賴演算法:與朋友互動、透過串流平台看電視和電影,以及藉由推特
編按:社群平台Twitter,馬斯克(Elon Musk)買下後,2023年7月改名為X
獲取有關周遭世界的即時新聞(而那裡永遠有新聞可看)。我所接觸到的所有媒體和資訊,都是數位平台幫我挑選好的,我自己沒有什麼控制權。只要一有空閒,我就手機不離身,讓每分每秒都充滿新的刺激。即使我追蹤的帳號近期沒有發文,應用程式還是不斷在更新動態消息,確保我24小時都有內容可看。TikTok更是用它那永不歇止的演算法填滿了我的生活。無論是輾轉難眠的凌晨3點,還是遛狗散步的午後時光,又或是在餐廳用晚餐時去上廁所的那幾分鐘光景,我總是能看到隨時更新的各種新奇內容。

各式各樣的推薦內容自然而流暢地進入我生活的方式實在相當驚人。接收它們就像菸一支接著一支抽那樣,我每次都是一則內容接著一則看,很難停得下來。每天起床時,我總會打開推特看看深夜發生了什麼;每晚到了就寢前,我也總會打開Netflix挑部今晚想要看的片。雖然我一直以來都有這些習慣,但疫情讓我更加沉溺其中。身為一名對各式各樣的文化產品都感興趣的作家,這些平台是我與使我接觸到新奇有趣事物的人聯繫的地方。我很珍視我在推特和IG上投入的時光,以及我在上頭結交到的好友和工作夥伴。但我開始覺得,雖然我靠著推薦內容看到或聽到原本不會接觸的事物,我對它們的過度依賴卻也讓我不再能享有另外一些在這10年間已經被我忘記的、相當不同的經驗:與有限而非無限的相遇;自己判斷並選擇我某個時刻想看什麼的過程,且中間沒有滑手機這回事。

許多人之所以有演算法焦慮,其中一原因是擔心演算法會誤解我們;另一個原因則是擔心被演算法所挾持,覺得好像怎樣都無法逃脫。如今,太多人都過度沉溺於動態訊息,因而也讓演算法取得了過度膨脹的影響力。但截至目前為止,政府對演算法的監管力道還是相當不夠;而且就算有了法規,多數使用者恐怕也很難放棄演算法所帶來的新奇內容。演算法是種頗具成癮性的資訊工具,它總是會悄悄地塞給你一堆觀點相同的內容,讓你以為自己的文化品味、政治觀點和社會偏見都是普世真理,但你實際上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鏡像

這事讓我深感焦慮,因為我發覺我的生活(尤其是我的數位生活)漸漸變成是由動態訊息所構築起來的一則虛構敘事。雖說我每天都會看朋友們的動態消息,也會關心某幾個城市又發生了哪些事、當天有什麼新聞報導,甚至外面天氣如何;但問題是,這些資訊統統都是演算法投餵給我的。近年來,演算法推薦的資訊愈變愈零碎,資訊品質也愈變愈差;甚至會把好幾天前的貼文當成是最新消息推播給我。更糟的是,雖然有些人會看我的文章,而我也藉著他們的眼光省視自我,但我卻根本不曉得那些人是誰,因為他們也都是靠著演算法推薦才發現了我。假使演算法系統一夜之間消失,「我」還會是原本的我嗎?我不敢肯定了。那些和我一樣在數位平台上耗費大量心血、認真經營數位帳號的人,我猜他們也都和我一樣迷茫。於是,一種恐懼感襲擊而來。

我開始思考:過去那幾年,我完全用被動的方式,不斷把我感興趣的內容滑過來又滑過去;在這個過程當中,我是否已經喪失了自主性,不再知道如何主動尋找有意義的東西?

為了掙脫這股無力感,我決定做個實驗,看看我是否有辦法不看、不聽任何來自演算法的內容,就像有些基督徒會在大齋期間戒糖,也像有些人會參加一月不喝酒挑戰那樣。雖然腦袋放空、讓演算法代替我做決定,那種感覺確實很誘人,但我就是想試試如果一切都由我作主,結果會如何。

挑戰前的內心拉扯

這個挑戰,起初並不困難。眼下我所要做的,就是刪掉某幾個應用程式,然後登出某幾個網站,以免我下意識地點開。不就是這樣?但這其實比我想像中困難很多,畢竟我的文章都在推特上,我的好友們都在IG上,而我的音樂則都在Spotify上。除此之外,我還很擔心我會錯過網路上發生的重要事件。我擔心會跟不上好友們的近況,會無法即時讀到某篇我可能會喜歡的文章,或甚至會失去一些很不錯的工作機會。這種焦慮感似乎比錯失恐懼症還更嚴重──如果我不再參與社群討論、跟隨潮流,那「我」這個人還會繼續存在嗎?如果我徹底退出演算法,那就算我寫了再多文章,是不是都沒有意義?這令我想起藝術家河原溫做過的一組作品:〈我還活著〉(I Am Still Alive)。在這組於1969年展開的系列作中,河原溫一共發出了數百封電報,但電報內容只有同樣的一句話:「我還活著。」

不過,當我靜下心來沉思時,我卻發現我的焦慮感其實是種很無謂的東西。如果我沒看到某位朋友在度假期間上傳的那幾張照片,那又如何?如果我沒看到網紅們如何評論出版商強力炒作的某部最新小說,或者沒能參與推特上最新、最夯的話題,那又怎樣?在真實生活中,這些內容對我幾乎沒有任何意義。曾有一度,我很擔心一旦停止上網,我就會失去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但我發現如果我去外面遛狗,我就能和鄰居聊上幾句話。而這種面對面的交流,比社群平台上的互動要實在得多。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過去的我,隨時都要抓住手機上網,深怕錯過最新資訊,而現在的我則是啥也不看。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我相信一定有個剛剛好的平衡點,讓我可以心情愉快地吸收資訊。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到底每天應該吸收多少數位資訊才剛剛好呢?其實,我們往往都會高估數位資訊的重要性,但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我把我的實驗看作是一場戒除演算法的淨化之旅。我相信,主動調整我所接收的資訊比例,可以讓我活得更健康。此外,我也想趁這次機會瞭解一下,除了靠演算法推薦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方式可以接觸當代的藝文作品。坦白說,我想做這樣的實驗已經很久了,只不過我一直在拖延。直到2022年8月的某個週末,當我發現無止無盡地滑手機比乾脆退出不滑還要累的時候,我才終於啟動了這項實驗。當時,那位靠著特斯拉發了大財的馬斯克(Elon Musk)正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表示要把推特給買下來,並且還說要把推特改造成他的私人遊樂場(同年10月,馬斯克真的就把推特買下來了)。自此之後,推特的使用體驗就每況愈下。同一時期,IG的使用體驗也愈變愈糟──他們為了要跟TikTok打對台,於是把短影片的推薦順序調得很高,弄得大家怨聲載道。

對我來說,TikTok就像是一帖暫時麻痺身心的藥劑。它彷彿像是會讀心術一般,你只要在上面滑來滑去,它就會推給你一堆你喜歡看的內容,完全不用思考。無論何時,如果我想暫時抽離5分鐘,我只要打開TikTok就能辦到(不過往往都會暫時抽離一共15分鐘)。那感覺,堪比一趟鼠尾草精油的療癒之旅,讓你可以短暫地脫離世界,而且其過程愉快無比。這令我想起作家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寫過的一本小說《無盡的玩笑》(Infinite Jest)。在書中,華萊士描寫了一種「娛樂產品」,由於它實在太吸引人了,因此沒人有辦法停止享受。TikTok的娛樂效果,庶幾近之。華萊士是這麼寫的:

「它非常地空虛、空洞。整個敘事完全沒有戲劇性,不知道要把觀眾帶向哪裡,構不成一則真正的故事。」

拿這句話來形容TikTok,整個就是貼切到不行。TikTok的特色就是缺乏結構、只重氛圍;沒有前後連貫的訊息,有的只是一瞬之間的感受。很顯然,TikTok並不會使我變得更加聰明,而我身為一名作家,我的工作就是要創造出複雜的思想。一直狂看TikTok,恐怕沒法讓我成為好的作家。

戒斷前期的症狀,以及新發現:整個網路世界如何被演算法所挾持

當我啟動我的實驗計畫時,我並沒有在社群媒體上宣布,也沒有和大家道別,因為這兩件事都和我的初衷背道而馳,做了只是顯得自我膨脹而已。事實上,如果你一段時間不發文,根本就不會有人在乎,因為演算法會自動用別人的貼文來取代你。在扁平時代,任何人都是可以被取代的。你的那些所謂的粉絲,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根本就不會注意到你不見了。你的帳號一旦休更,演算法就會把你的帳號排到比較後面的位置,所以大多數的人根本就不會留意到你。

就這樣,在8月的某個星期五晚上,在我結束掉了一整天的工作之後,我就把自己徹底抽離了數位平台。我一一登出了我的社群帳號,同時心知肚明:這次登出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登入了──至少會長達數個月之久。由於社群媒體是24小時營運的,過去它們總會不停地把最新消息推送給我;但自從我的實驗計畫開始之後,我的手機卻彷彿變成了一塊磚頭,長時間地動也不動。

第一個週末過去了,情況還不算太糟。畢竟週末一向是我的休息時間,不看社群上的資訊本來也就很正常。唯一不習慣的是:當我不得不利用週末短暫工作時,我非常懷念推特上那些喋喋不休的推文,就像懷念小時候的下課時間那樣。不過,當星期一到來時,那才真的是痛苦的開始。我不但一直手癢想要滑手機,而且,我的頭腦似乎出現了戒斷反應;它不停地發出訊號,告訴我它渴望看到最新資訊排山倒海而來的畫面。我的戒斷反應,和焦慮症的臨床症狀相當類似: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脾氣變得暴躁,而且全身不舒服。拋開演算法之後,我並沒有找到心靈的平靜,反而更加心神不寧。好吧,也許我稍微誇張了些;但實驗前後,我整個人的差別真的超大。從前,我每天都會看到千百則各形各色的貼文,但現在我每天看到的訊息用10根手指就能數完。我的退出演算法之舉,就像是在一條名為「資訊生活」的高速公路上重重地踩了煞車。

實驗期間,我為了轉移注意力,還去下載了幾款手機小遊戲。這些遊戲的玩法不外乎就是堆疊積木啦、調整電燈開關啦等,其功用就跟用來消除緊張情緒的安神念珠差不多。例如有一款叫「紓壓神器」(Antistress)的小遊戲讓你可以用吸塵器把骯髒的地板吸得清潔溜溜,確實紓壓。不過,雖然焦慮是緩解了,但我卻覺得好像都在做些沒意義的事。於是,我打開了筆電,創了一個空白文檔,將它命名為「不會發在推特上的推特文」。然後,我便開始寫下一些我不會發在推特上的短文。如今回看當初那批短文,坦白說並沒有什麼亮點。例如有一句是:「馬克思主義者艾芙倫(Nora Ephron)說過:『一切都是資本。』」還有:「從前,你只要在折疊手機上輸入『244244』就可以自動發推特,真是教人無限懷念。」以上這些莫名其妙的垃圾話,除了可能在推特上吸引到個位數的讚之外,真的是沒有任何意義。不得不承認,我感受世界的方式,已經深深被推特所影響。

戒斷任何一種東西,都會帶來暴躁易怒的情緒,戒斷演算法也不例外。過去不管我在推特上發了什麼,都總是會有看不見的觀眾幫我分享按讚;但如今沒有了推特,我只好不停地在潔絲耳邊嗡嗡說著一些無聊透頂的話。潔絲大部分的時間都懶得理我(誰想理我?),使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惱。由於我不斷向她輸出我的不安情緒,又一直討拍,搞到最後她也受不了了。在那段期間,潔絲經常在深夜時分以遛狗為藉口,溜出我們的公寓,時隔許久才回家。

實驗又接著進行了好幾個星期,我這才發現:如今整個網路世界,幾乎都已被演算法所挾持。用物流系統來比喻的話,演算法就像是城市裡最重要的幾條貨運路線;它能夠確保各形各色的內容順利抵達目的地,而無論是創作者還是消費者,都不需要費心思考物流的問題。無論你是獨立作者、媒體公司或是出版業者,你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內容發在網路上,然後把一切交給演算法。雖然這個方法並不總是有效,但至少大部分的時間裡,消費者只要打開動態消息,就會看到一連串令自己感興趣的內容。傳統的部落格和老派的網站傾向於不使用演算法,而是讓人類編輯或使用者自己去蒐集感興趣的新聞資訊和熱門話題,然而這類老式的平台在演算法的進逼之下,早已消失殆盡了──已經關閉的高客網(Gawker.com)就是如此。又由於演算法是如此勢力強大,如今就連許多老牌刊物也都順應潮流,大幅改造了它們的網站,把首頁弄成一次只呈現出少數幾則文章的樣子,而且每篇文章一定都會配上一張大到不能再大的圖,以及一段短到不能再短的文字。當我瀏覽這些網站時,我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名誤闖私宅的不速之客。我彷彿聽到這些網站在我耳邊大喊:「你不是應該出現在臉書或推特上才對嗎!?」

在實驗期間,我還發現有許多我沒料到會使用演算法的軟體,都早已裝設了演算法系統。在我開始戒斷之後,我決定使用《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的應用程式來看新聞,但我沒想到就連他們的應用程式上都有一個「為您推薦」的頁面,而且操作方式還跟TikTok很像:它會記錄你點了哪一篇文章、讀了多久時間,然後再依據這些數據推薦更多類似的文章給你。《紐約時報》的演算法很快就抓住了我的喜好,把一堆藝術和文化類的文章推送給我,中間還夾雜一些有關室內裝潢的文章,完全投我所好。但問題是,我就是因為想要拓展自己的視野,才展開這項實驗的啊!於是,我決定不再打開那個「為您推薦」的頁面。但我的視野卻沒有因此變得寬廣,因為整個應用程式基本上只會呈現編輯們選定的少數幾個主題,而這幾個主題並不都是我感興趣的──顯然我對於「個人化內容」還是有所偏愛,而我必須主動抗拒這份偏愛才行。

2022年9月的某一天,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逝世了。那時,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追著新聞看了,所以我遲了好幾個小時,才從潔絲口中聽說了這件事。出於無聊,我打開了《紐約時報》應用程式,開口朗讀一篇由布魯克斯(David Brooks)所寫的編輯特稿。過去我對布魯克斯其人其文,都沒有特別的興趣;潔絲見狀,還幾度猶豫是否要出手干預。但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在老式的情境喜劇裡,當劇中人物在早餐桌上摺起報紙,並引述一段平凡無奇的新聞報導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沒有了推特之後,我唯一能依賴的訊息來源,就只剩下報紙而已了。

閱讀、寫作、拍照習慣的改變

要全面逃離演算法,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畢竟Google 搜尋就是由演算法所驅動的。此外,無論是哪一家公司的電子郵件服務,也一定都會使用演算法系統來分類郵件──我總不可能把自動辨識垃圾郵件的功能關掉吧。還有,像我這樣一個大路痴,要是沒有了Google地圖,恐怕哪兒也去不了。不過,起碼在文藝創作這塊領域,我是有辦法做到盡可能不依賴主流的數位平台來接觸文化產品。在屏除了演算法的干擾後,我只能強迫自己主動選擇有用的資訊來源,電子報就是其中之一。在前網際網路時代,許多創作者都會透過手工印刷的小冊子來推廣作品,而如今的電子報就有點像是當年的那些小冊子,讓我有機會可以和我所信任的發行者建立聯繫。近年來,電子報之所以再度風行,正是因為有許多人都想要擺脫演算法的干擾。電子報的內容都是經由人工選輯出來的,而且其發行數量必定有限,不可能無限推播給不特定的人觀看。而這使得電子報很像是紙本雜誌,同時又很不像是演算法推薦系統。

有一點倒是如我所願地發生了:我變得更常把長篇文章一次讀完,而且我瀏覽器中開啟的分頁數也變少了,我想這是因為我沒有其他事情好做的緣故。過了一個月之後,就連我那不斷想寫推特的衝動也消失了,我反倒開始寫起了長篇的日記。我的大腦總算不再死死遵守280個字符的篇幅上限,也不再一直想發短篇廢文了。至此我才終於看出,我之前寫下的那些「不會發在推特上的推特文」到底有多麼不正常。它們徹底缺乏上下文,只能片片斷斷地反映我當下的思緒殘渣

(正如一句名言所說:「推特和真實生活是兩碼子事。」)

此外,我的拍照習慣也改變了──這點倒是出乎意料。雖然我還是老樣子,天天都把iPhone裝在口袋裡到處跑,但我拿起手機拍照的慾望卻大大降低了,我想這是因為我已經脫離了IG的緣故。偶爾,我還是會拍些照,但那些照片卻有了明顯的不同:它們大多都是我自己想看的照片,而且多數都拍得很怪或很醜,並不符合IG的標準美學。現在,無論是在派對上或是聚餐時,我都絕少掏出手機拍照。反倒是城市街頭的情景,還有我家附近的狗公園在夜晚時分被路燈照亮時的畫面,都慢慢出現在我的相簿裡。雖然這些相片放到IG上效果肯定不會太好,但我還是拍了。(不過,我還是經常會拍我的狗狗,這一點倒是未曾改變。)

這場實驗,雖然沒有為我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我的思緒確實變得更加澄明,各種紛紛擾擾的雜念也變少了。我慢慢意識到:不管是閱讀新聞、觀賞照片,或是聆聽CD,「有意識地選擇」都是極其重要的一環。當然,這也意味著從此之後,我必須花更多的功夫,主動去選擇我想親近的事物,並放棄那些自動推送而來的內容。不過,在實驗進行到了第二個月時,我便已經養成了主動選擇的習慣。也正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回想起:在我的青少年時期,我也曾經擁有同樣的習慣。那時,主流的社群媒體還尚未出現,每一個上網的人,都必須為自己做出選擇。

實驗結束後,回到演算法世界的我

我剛開始戒除演算法時,真的過得很痛苦,但適應了之後,3個月的時間卻一溜煙就過了。雖然我並不懷念從前的我,但我還是決定回到演算法的世界去看一看。畢竟,我是一名報導科技新知的記者,我覺得我還是有責任知道網路世界正在紅些什麼。當時是2022年底,由於馬斯克不久前才把推特買了下來,因此那時全世界最火紅的話題,就是推特之後會變成什麼樣。

此外,我也掛念著朋友們的近況。雖然我並不想看到他們之中有人跑去義大利科莫湖(Lake Como)度假時所拍攝的一大堆IG照片,但我確實非常想念他們所寫的書籍推薦文、他們在家烹調的美食,以及他們的可愛寵物。於是,我帶著不甘不願的心情,把臉書、IG和推特又一一下載回我的手機裡,然後一一再次登入。很快地,我的大拇指又再度重操舊業,熟練地完成了好幾個按鍵操作。

過沒多久,我便驚奇地發現,雖然實驗只維持了短短3個月,但我的大腦似乎已經變得有所不同。那種感覺,就像茹素多年的人再度看到了一塊香嫩多汁的牛排──雖然從前或許會被它吸引,但如今卻只覺得倒胃。我觀看內容的速度慢了下來,無論推送到我面前的是一篇文章、一首歌曲還是一段影片,我都相當審慎地面對。這次回歸,我才意識到演算法更新內容的速度是如此迅疾,但又老是不依照時間順序排列,使我心煩意亂。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對演算法的忍受度又漸漸提高了。但即使如此,我心中依舊有股揮之不去的厭煩。這場戒除演算法的實驗使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推特上那些氣燄高張的爭吵,和我的真實生活幾乎沒有任何關聯。(我以前一直以為推特上的論戰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可見我之前上癮得有多深。)從前的我很喜歡處心積慮追求讚數,但現在,由於我花在那些平台上的時間變少了,我所累積的那些讚數也隨之失去了意義。我問潔絲:在實驗進行的期間,我的行為和態度有沒有變得和往常不同?她告訴我,剛開始時,我變得有些暴躁易怒,但不久之後,我就冷靜下來,而且「對網路上發生的事,不再那麼容易焦慮不安」。(此外,她還對另一件事小有怨言:實驗期間,我都沒在IG上分享她的美照。)在實驗展開後,我和三五好友一起出門時,我的心情也有所不同。過去我從沒注意到朋友們會在聊天時把手機拿出來看,但實驗開始之後,我卻特別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我想那是因為我的手機裡並沒有任何吸引我注意力的東西。

菸草公司時常喜歡推出一些標榜「低焦油」的菸品,但實際上抽菸有害健康的問題卻依舊沒有解決。同樣地,數位平台也經常喜歡把演算法描述成解決資訊爆炸問題的妙方,但實際上卻製造出了更多的問題。演算法可以每天持續地把上千、上萬則會引發我們點閱衝動的內容推送到我們眼前,但其實我們需要的並不是這個。即使我們無法完全退出社群平台,但假如我們能夠擁有依照時間順序排列的貼文,以及鼓勵我們減少發文的機制,這對於我們的身心健康和文化領域的未來發展,都會有所助益。

成為自己生活的策展人

在那3個月裡,由於沒有了演算法的干擾,我發現自己多出了大量的時間,可以用來尋找我真正想看、想聽的東西。雖然我接觸到的藝文作品數量銳減,但我卻投入更多時間認真追索少數幾位創作者的生涯軌跡,而這使我得到了巨大的滿足。那一年的年底,Spotify 自動幫我總結了我當年度的收聽紀錄;從中我發現:在當年度所有收聽過艾文斯(Bill Evans)錄音作品的人當中,我的收聽時數位列前0.01%(艾文斯是位深具創新精神的爵士鋼琴家,活躍於1960年代)。雖然0.01%這個數字確實有點誇張,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詫異,但我明白這個數字是怎麼來的。在那一年裡,我每回開始寫作,都會點播艾文斯的專輯。其中我最常點播的一張,是1961年的現場錄音專輯。那一年,艾文斯在前衛村爵士酒館(Village Vanguard)辦了一場爵士三重奏音樂會,後來灌錄成為了全套含有3片CD的現場作品。這套完整收錄了那場音樂會的專輯,我可是聽得熟之又熟。從最開頭因為磁帶故障而橫遭中斷的〈格洛麗亞的步伐〉(Gloria's Step),到最後面連續兩個不同版本的〈翡翠幻想〉(Jade Visions),我每一秒鐘都瞭若指掌。〈翡翠幻想〉的節奏主要是由低音部的和弦所撐起,運用簡單的旋律,構成了一首引人深思的哀歌。這首曲子是由三重奏組合中的貝斯手拉法羅(Scott LaFaro)所寫的。但辦完這場音樂會後,拉法羅就在車禍當中喪生了,時年只有25歲。我每次聽這張專輯,每次都會得到新的收穫,也因此我每次打開Spotify,都會點播它。不管演算法推給我多少其他的歌曲,我都不為所動。

要對抗演算法所帶來的同質化現象,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去尋找自己喜歡的東西。

無論你喜歡什麼,你都可以成為那個領域的業餘鑑賞家。縱然你並非網紅、不會有贊助商捧著銀子來找你,但你的觀點和看法依舊是有價值的。縱然演算法不停誇口,說它會用最先進的數學模型來替你挑選內容,但你其實擁有塑造自身品味的潛能。你所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想法,並且願意對你所喜愛的事物付出關心。你其實可以是自己生活的策展人:就如同我們會挑選自己喜歡的食物、會為自己的穿著打扮挑選色系,我們也自然而然會對某些文化產品感到心有靈犀,進而選擇親近它們、瞭解它們。

我知道有的時候,我們就是會想要被動接受Spotify推播的歌曲,或是消極地滑著TikTok。但我擔心的是,如果我們放任這種被動的文化傳播模式繼續發展,那麼文化產業恐怕將會徹底喪失創新精神,而我們的文化生活品質恐怕也將大打折扣。文化的傳播,必須要建立在人與人的交流之上。如果我們把一切都外包給了自動化的推薦系統,那麼我們不只將會失去互相分享的機會,還會失去對我們珍愛的作品做出回應及詮釋的機會。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分享,其實可以很簡單──如果你看到一件作品,覺得某位朋友可能會喜歡,你就只要把連結私訊給他,並附上簡短的幾句說明;如此一來,或許你們就會展開一場關於文化的對話。

《扁平時代:演算法如何限縮我們的品味與文化》, 凱爾.切卡(Kyle Chayka)著,黃星樺譯,衛城出版
《扁平時代:演算法如何限縮我們的品味與文化》,凱爾.切卡(Kyle Chayka)著,黃星樺譯,衛城出版
索引
我的實驗計畫:戒除演算法
實驗結束後,回到演算法世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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