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不只是厭女:為什麼越「文明」的世界,厭女的力量越強大?拆解當今最精密的父權敘事》部分書摘,經麥田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本書為康乃爾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凱特・曼恩(Kate Manne) 一槌定音之作,原書出版於2017年。許多人以為,「厭女」情結(misogyny)應該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然而在書中,曼恩以希拉蕊・柯林頓為例,分析政治場域中的女性參政者。她發覺,人們對女性政治人物的批評,很多時候仍是將自身對性別議題的隱藏偏見,投射成她個人的缺陷。當厭女結合了社會慣習,往往讓社會難以察覺或對抗。
有一種常見的看法是,厭女情結(misogyny)是過去的事了,或是它的古老形式已經消失,被一種「新厭女情結」所取代,但我懷疑它的真實性,而且這在思考上反而違背了節約的考量。
雖然父權秩序涉及的內涵比厭女情結更廣闊,但後者卻普遍存在,而且只要它是服務於執行父權的規範與期待,它就可以說是一個和前者有著因果關係、且不可或缺的面向。這幫助我們解釋,為什麼厭女情結普遍存在於表面上看來高壓的政權之下,而又是為什麼我們同樣可以看到愈來愈多的厭女現象浮現於當前的美國。
女性主義在很多方面都有著快速而驚人的進展,但這也導致了憤怒、焦慮和厭女情結的反挫。我們看到這股反挫力道披著道德主義的外衣出場,或受到匿名的掩護,例如在網路評論區上。
因為,即使人們已經不那麼遵從性別歧視的思考,他們已經不那麼懷疑女性的知識敏銳度或領導能力,也比較不傾向接受那些關於女性過於情緒化或不理性的惡意性別刻板印象,這卻並不表示女性主義的任務已經完成。相反的,當女性的能力變得突出,並因此使人感到喪氣或感到威脅時,過去潛伏或冬眠於文化裡的厭女情結仍可能出現,而這可能會導致抨擊、道德主義、一廂情願的想法、和固執否認以略為隱晦的形式出現,也會讓某種低等級的怨忿降臨在抗議用的肖像和代罪羔羊身上,並且化膿。
某些時候,女性會被告知,在其他條件都和男性相等的情況下,她們需要表現得加倍優秀,才能夠一樣地受到尊重、成功、被人讚揚等等。無論這是不是真的必要,在任何可能的性別歧視形式下,這都是不夠的;此外,有時候我們甚至不清楚,哪樣才有可能足夠。一名女性的傑出可能會對某些人造成相反的效果,讓她成為一個兩極化的人物。
換句話說,女性可能會因為太合格、太有能力了而受到懲罰;人們可能會「反感」,並且不經意地參與一些事後的合理化,以解釋他們一開始的懷疑或驚愕。
在美國總統大選後,我回顧了一些我在競選期間寫下的筆記。我在2016年3月時寫下:
正如川普的競選活動所充分展示的,在當代美國這個世界裡,某些過去富有特權的男性正步履蹣跚,並且拖累了因為他們的殞落而失去方向的女性。因此,當女性反轉性別階序並渴求帶有陽性屬性的社會角色時,厭女情結就有可能被激發。
我們可能想不出比(女性)投入政治工作更明顯的觸發因子了,尤其當這麼做可能使敵對的男性政治人物付出代價時⋯⋯
如果這大抵上是對的,那麼,這便影響並釐清了針對從政的女性們我們所需要問的問題。即使像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這樣的女性,可能恰恰會因為她們所表現出來的能力,而被以帶有敵意的方式看待或對待。柯林頓的政治能力有可能會在某些脈絡裡對某些人造成威脅感。
不管我們怎麼看待柯林頓,不管她是不是一個女性主義候選人,這都是一個值得被指出的女性主義成就:一個女性可能成為美國的下一任總統。然而饒是如此,卻也是這個事實讓我們目睹了這麼多厭女情結的反挫。諷刺的是,我們確實有可能選出一個女性總統的事實,也是現在阻止這件事情發生的原因,柯林頓的勝選可能會使她及其他許多女性暴露在白人男性所表現出來的憤怒之下,這些男性組成了川普主要的支持群眾。
她們幾乎註定要以某種方式妥協,並受制於道德批評,但問題不僅在於她們是否受到性別歧視、或某種程度上明顯性別化的標準所評斷,而是,和她們的男性同儕相比,她們面對了多少道德批評,以及這對她們的道德聲譽造成了多大的損害。
他寫道,他因為總統大選而失去了一名女性友人。這名友人指控他對希拉蕊懷有成見,而他表示反對:「我始終不清楚確切原因是什麼,導致她這麼覺得⋯⋯當我選擇不支持一個候選人時,我試著為這個決定提供非常好的理由。」也就是柯林頓「看似永不滿足的貪婪」,她未經證實但卻廣受揣測的貪腐;這其中必定有某些真實成分吧,他如此推論。還有她的偽善,這表現在她「對血腥的明顯渴望」上,她甚至不惜冒著殺害兒童的風險,而她聲稱自己在乎那些兒童。
誠然,並非每一位女性政治人物或知名公眾人物都遭受到這類猜疑、譴責,以及想要看到她們受懲罰的渴望。但是,當汙衊一旦展開,它很快就會升級,而且通常不只會「成群結隊」出現(在網路上經常可見),更會有散發的效果──也就是說,猜疑和批評會將所有可能的原因都囊括在內,使人們對她的能力、人格和成就皆進行質疑。
即使在那些並未抱持這種信念的人當中,這也可能對他們的思考有著間接的影響。我的感受是,一般而言,自由派與進步派陣營中的人們並不像票投歐巴馬時一般,對於把總統選票投給柯林頓一事感到驕傲,儘管這兩人的政策和政治立場非常相似,以及從所謂身分政治的觀點上來說,兩人都(分別)是,或會是,創造歷史的總統。
除此之外,我認為左派間有一種氣氛,導致了對「票投柯林頓」的道德防禦心──彷彿把票投給她代表了與其共謀或自鳴得意,因為她某些(我同意)方向錯誤的外交政策造成了無可否認的糟糕後果。但這些政策中,大多數也是歐巴馬的政策,然而不知為何,它們常常看來對他的聲譽造成較少的傷害,而且也沒有把投給他的選票轉變成左派的道德責任,這是我的感想。
因為道德批評會變得針對個人,並特別容易被導向女性的人格、造成特別深刻的傷害,導致此處的問題變得更嚴重。這也多少說明了厭女情結如何破壞女性團結,尤其是在白人女性之間。
對於政治領域內的女性的信任,似乎甚至連在視覺觀感的層級上都崩潰了。她們看來空洞、僵硬、木然、像機器人,而且虛假、不真實;她們的精力似乎不是來自於她們的內在,她們的價值似乎也不是──這隨後被認定為是單純來自於反覆無常且外顯可見之社會力量的產品。
當柯林頓在第三場辯論中指稱川普為普丁的魁儡時,川普的立即直覺值得注目:「不⋯⋯不是魁儡⋯⋯你才是魁儡!」他氣急敗壞地說。與往日不同的是,他似乎真心相信他所說之事,她是木偶,他是主人。
川普的支持者經常贊許地稱他為坦率直言;我認為我們可以這麼說,許多自由派人士低估了這個男人在沒有真實內涵的情況下,卻能給人真實印象的能力──因為川普所說的許多事情都是不正確的,甚至是令人憤怒的謊言,是前後不一致、自我矛盾的內容,或是對自身過往言論的反轉。
但我們應該自問,當我們給予準政治領導人和其他對象們真實或真誠的形容時,這究竟是因為我們相信他們說了實話而非謊言,還是因為他們基於某些原因看來很適合這個角色,也許,這個原因是他們以自然的姿態說了一個好聽的故事?不像柯林頓,說到底,她受制於一些其實和她本人沒什麼關係的因素。(可以比較當人們偏向於接受引用了特定而非一般性資訊的解釋時,會出現的基本歸因錯誤。)
不管情況為何,真實的政治學和誠實人格的美學能夠、也確實對政治領域中的女性造成特別強烈的反作用力。當她看來並不屬於指揮台上或總統辦公室書桌後的位置時,她便可能顯得不可信賴、不誠實、是一個冒名頂替者,甚至使人發自內心地,並因而在道德上感到噁心。
我們傾向太過迅速地相信自身的不安感受是證明不良人格的證據。同時,川普看來符合你預期中會進入權力位置的那一類男性,一個領導人,就算不是在政壇,也會是在某個領域裡。因此,許多人準備好在推特,以及更多事情上追蹤他──而如今要去哪裡、要付出什麼代價呢?天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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