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選舉焦點向來是統獨認同、經濟議題,但此次各小黨推出的不分區立委名單中,多位高知名度、具不同專業的女性強棒令各界眼睛一亮,立即成為選戰熱議話題。
在單一選區兩票制之下,台灣民主發展已成為藍綠兩黨獨大局面,小黨極不容易跨越5%政黨票門檻而獲得國會席次。這次選舉小黨不約而同的「女力崛起」,已成為第三勢力能否突圍而出的重要指標。
「那天在街口麵包店外,有民眾過來跟我說:『看節目知道妳要選,本來想問是幾號,才發現是不分區,還想辦法問親戚什麼是不分區,不過是要投什麼黨?是民進黨嗎?』」鄧惠文笑著說,剛結束網路直播節目,談同志伴侶的人工生殖政策,在馬不停蹄的行程中抽空坐下來,她談及投入「選戰」至今的種種。
從書籍、報刊、廣播、電視、網路媒體,鄧惠文以精神科醫師專業身份,時而感性、時而精闢,針對兩性、婚姻、教育等議題發表的文字與談話,過去10年來以溫柔、療癒的形象深植大眾之間,成為最受歡迎的兩性議題作家與主持人,當她成為2020大選綠黨不分區立委候選人第一名,瞬間掀起廣泛的討論。
「以前說話比較被當作在提供一個了解的管道,好像我是拿出東西,喜歡拿去用、不喜歡放著,沒有什麼必要大加撻伐或帶著敵意,參選之後我所有的言論大家第一個都會先檢查,是為了拉票、讓別的黨少票,還是為表達立場?所有的輸出跟表達都會被冠上這些檢視,那當然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儘管早已熟稔於面向大眾,鄧惠文仍能察覺當她的身份轉換後,外在社會觀看眼光的微妙變化。
「以前一篇文章可能有好幾萬點閱率、帶動上千人在Facebook熱烈回應,但改變不了一個違反權益的法案,so what?這麼久了,在外面發聲當然有效益,可是我既然有很多想改變的事情,覺得進到(立法院)裡面才能真正發揮影響。」
鄧惠文接受《報導者》訪問時透露,對於實質改變的可能充滿焦慮,使她毅然決然走出已然穩固的社會位置與專業形象,這段期間頻繁透過網路直播,談論醫療安樂死、醫用大麻、性別平權等相對小眾、走在前面的綠黨政策主張。
與鄧惠文一樣急於推動改變的,還有「小燈泡媽媽」王婉諭。在經歷過不幸成為被害者家屬的「小燈泡事件」後,她化悲痛為力量,也有意識地希望透過自己的發聲,能讓包括司法訴訟過程中被害人處境以及社會安全網等問題有所改善,但實際參與過司改國是會議後,她才真實意識到在外圍要改變整個體制與環境並不容易,因此當3年來陪伴度過漫長司法過程的律師團隊成員,徵詢她代表時代力量參選不分區立委時,在先生的鼓勵下,在該黨內部因路線差異而經歷劇烈變動之際,成為時代力量不分區立委第三名候選人。
「政黨變動對我沒那麼大影響,他們找我一起做本來就在做的事情,原本對政治、名利都無所求,繼續自己想做的,從媽媽、被害人的角色,若有機會換成另外一個角色,可能有不同的施力方向。」具有美國南加州大學材料科學碩士學歷,曾任新竹科學園區行銷副理、研發工程師的王婉諭強調,這次她主打的政策,除了犯罪被害人的司法參與、社會安全網,還有教育以及科技產業等議題。
在加入不分區立委選舉後,王婉諭如同鄧惠文一般,馬上面臨外界從同情的眼光轉為嚴厲的檢視。尤其當王景玉案高院更一審結辯後,她於法庭中公開表示期待判處被告死刑的聲明,更是掀起正反兩面的評價,她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自剖心境:「近四年來已經蠻習慣了,不管是全職媽媽或候選人角色,那些酸言冷語、不理解的人從來沒有少過,能做的是讓更多人理解我們,很極端地批評的人短期不是很容易改變,或許需要較長時間慢慢看見,但參選後意外的收穫,有一些人說過去不投票,顧好自己小孩、家庭、對政治很冷漠,可能跟過去的我很像,但因為我的參選,覺得真的應該多關心一些,如果我的多關心一些,讓更多人多關心一些,可能未來會比較美好。」
除了綠黨鄧惠文、時代力量王婉諭和排名第一的環保健將陳椒華,親民黨不分區第一名滕西華、台灣基進黨不分區第一名成令方,也紛紛以女性強棒之姿為小黨注入強心針,成為此次立委選戰「女力崛起」的重要象徵。
「今年的確最接近(不分區門檻),」因為鄧惠文加入而曝光率、支持度大增後,綠黨副秘書長張竹芩這樣表示。
成立已23年的綠黨,從來沒能跨過門檻取得政黨補助款,更不用談進入國會,至今慘澹經營,全國僅20餘人維持黨務,張竹芩除身兼發言人,自己也「下海」擔任不分區立委參選人,「行政、論述、參選,都是同一批人,湊人湊得好辛苦,可不可以直接給政府200萬讓我選不分區!」張竹芩苦笑說,每個政黨至少要提滿10名區域立委候選人,才能推出不分區名單,以每名立委候選人20萬元保證金來算,在區域選舉幾無勝算的小黨,200萬就要先上繳國庫,為的是一拼政黨票能過5%的門檻,將來自各專業領域的不分區參選人送進國會。
回顧歷史,2005年修憲改變立委選舉制度,將立委席次從225席減為113席(區域73席、不分區34席、原住民立委6席),以及從每區域可選出一位以上的「複數選區」改為一個選區最高票當選的「單一選區兩票制」,另外多加一張政黨票,按照得票比例,政黨提名的不分區代表由此管道進入國會。此外,政黨票需達到5%門檻才能分配不分區席次,以及女性需佔不分區比例二分之一,是此次選制改革中一併訂下的配套規則。
由於「單一選區」明顯有利於藍綠兩大黨候選人,小黨能夠突圍而出的機會,就落在「兩票制」的政黨票身上。但2016立委選戰僅有親民黨、時代力量兩個小黨獲得不分區席次,可見小黨突圍而出之不易。這次大選共有19個政黨提出217位不分區立委參選人名單,不但創下歷史新高,甚至還舉辦有史以來第一場政黨不分區立委辯論式政見會。
「2016年到2020年的選舉制度有兩個實際改變,一是政黨補助金門檻從3.5%調低到3%,2015年就曾從5%降到3.5%,現在降到3%就有更多小黨願意嘗試;第二是通過《政黨法》,規定要登記法人,使得泡沫政黨大幅減少,需積極投入參與選舉方能延續,」中央研究院法律學研究所副研究員蘇彥圖分析眾多小黨參與此次選舉背後的原因。
來自各領域的知名女性,扮演了重要的「領頭羊」角色。
「在這次不分區名單看到很多女性代表,當然跟制度設計二分之一女性保障名額有關,制度敢這樣訂,反映出各行各業女性在數量及專業表現被肯定;兩大黨之外,很多過往沒有政治資歷的『素人』參與,主要是由於小黨人脈跟資源有限,更傾向往既有的政治圈外找尋人選,並凸顯政黨的清新形象,不管有無選上,都擴大了女性在公共事務上的參與,透過她們帶入新的議題,讓選舉有機會看到不同樣貌,」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所長沈秀華向《報導者》如此表示,她也是日前舉辦的政黨不分區辯論會的提問人之一。
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退休教授成令方,此次名列台灣基進黨不分區立委參選人第一名,同樣也是因對環境感到巨大的焦慮,而在年近古稀之年,踏上一場從來沒有規劃的人生岔路,「太陽花運動的時候我鼓勵學生上街頭、參與公眾事務,但那是以學校老師的角色給予意見,原本想著退休後就可以爬山或自由自在做其他事,沒想到過去一年來香港發生反送中事件、對岸各方面勢力的滲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好像一輩子所奮鬥的事情都快要瓦解,剛好深耕高雄多年的年輕人問我,沒有考慮太久就同意出來,要證明一個老人還是可以為台灣做些什麼,」成令方說。
「很高興看到其他黨那麼多女性出來,但性別不是重點,是背後代表什麼樣的利益和階級背景,可以看到大黨不分區裡面很多官太太或家族財團代言人。以前在英國留學時,我絕對不支持柴契爾夫人,那不是我認同的保守價值,我支持的工黨剛好都男的,」身為30年來參與台灣性別平權運動的先行者之一,成令方也點出當社會過度關注參選者的性別角色,所可能落入性別刻板印象的盲點。
服膺歐洲以社會平等與公共利益政策為優先的成令方,很早便是社會民主黨的黨員,但直到2014年前後接觸到台灣基進黨的前身基進側翼,才讓她看到知識份子的論述真正紮根在地的實踐,「雖然我是出生在台北的外省第二代,但住高雄20年早已在此生根,體會到長期以來南北資源嚴重失衡的問題,我們是唯一從南部觀點出發的政黨,」成令方強調。
「四年前大選適逢太陽花學運後,公民社會的力量蓬勃,大量談論『第三勢力』,以往國會裡的小黨都是由既有政治勢力分裂出去,如新黨、親民黨、台聯,完全從街頭草根出來的時代力量創造了一個政治奇蹟,區域與不分區都進入國會,但由於內部路線問題,時力這次面臨很大考驗;另一方面則有更多太陽花的參與者如今被吸納進體制,或成為執政黨的不分區代表,所以這次第三勢力講不清楚,講最多的反而是缺乏公民社會或社運背景的民眾黨,」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何明修表示。
「長期來講小黨的困境源自我們的選舉制度,三分之二是單一席次的區域立委,只要贏一點就贏者全拿,更鞏固本來的力量,所以有些選區長期都是由同一個立委或家族連任,除非像上一屆民進黨在許多區域『禮讓』,否則第三黨真的沒有什麼空間,」何明修強調,由於在兩大黨外能實際政治參與的機會有限,依附主要政黨因而成為許多社運參與者或NGO團體進入體制的實踐方式。
何明修在近日甫出版著作《為什麼要佔領街頭?從太陽花、雨傘,到反送中運動》中,比較2014年台港兩地大規模的社會運動,他從近身的採訪以及深度研究分析中發現,相同的是從完全違背體制的佔領運動到進入體制,台港一致相信選舉及議會路線,而非歐美社運近乎無政府主義(如佔領華爾街)式的完全不相信政黨;但台港間很大的差別則是,雨傘運動後的香港年輕人幾乎無人加入既有被視為過氣的泛民政黨,而台灣卻是相反,執政的民進黨吸納四年前太陽花學運來自民間的新興力量,持續鞏固了台灣的兩大黨政治體系。
「我們都知道現在的選制對小黨不利,但對小黨不利是不是就等於對整體民主不利?這是兩回事,沒有價值中立的選舉制度,對小黨有利,反而不利形成國會多數,德國的等比例制度本身,也不是價值中立,而是要重新去想,什麼制度最適合台灣,」蘇彥圖表示。
「而且包括國會席次、不分區比例、女性保障名額等以前只在《選罷法》裡的規定,都在2005年寫進憲法增修條文,要改變首先需要通過跨黨派修憲多數,目前國民兩黨的主張差距很大,取得修憲多數非常困難,」他強調,如果選制不變,小黨的困境始終存在。
即便如此,小黨仍前仆後繼,寄望在兩黨夾縫中突圍,取得國會的一席之地。上屆已取得席次的親民黨,此次亦以不分區女性強棒為保住席次而戰。
「親民黨是小黨很明顯,上一屆三席都不分區,小黨比較沒包袱,利益結構沒那麼難破解,理想比較不必輕易妥協,當然畢竟力量太小,勢必要學著跟別人合作;雖然沒有做過,但我認知中的不分區立委角色,是要彌補區域立委可能因為主流選票考量而無法顧及的弱勢或其他領域,可以不用在選票壓力或利益糾葛中專心專業,」親民黨不分區立委參選人滕西華說,她從1990年代開始參與精障者權益的倡議,到後來長期在民間監督健保及醫療體系,以社福專業背景被親民黨列為第一名。
她從多年在立法院與跨黨派立委合作推動議案的經驗中觀察,有些當初因特定專業被延攬入不分區立委的學者或民間人士,在實際進入國會後,因為「黨意」而被分派到與其專業背景不相干的委員會,未能真正發揮所長,「不分區的專業能否被好好對待,反映這個政黨多進步,可是我們好像沒這樣的調查,即使公督盟對此也沒監督。我很害怕有天我當選了,民眾忘記親民黨找我當第一名的專長是什麼。」
蘇彥圖是少數針對不分區立委的功能及角色認同做過深度研究的學者,他認為,社會上對不分區立委有很多誤解,比如就是投票部隊、一定要聽從政黨、無直接民意基礎所以好像二軍,但這些常見的看法都有一些問題。
他表示,政黨用不分區名單表達追求的價值,這不是只有象徵意義,每個不分區候選人背後,都還是代表特定的利益團體,政黨透過不分區把它想要互動的團體連結起來,「在政黨形成案子要投贊成還是反對的過程中,黨團成員都可參與決定法案主張,若對議事認真,很多意見還是可影響黨團決定,在這個意義上,不分區專業委員在這個過程中還是可以積極參與,不是完全聽命行事,一般討論或評價中,比較少看到這個部分。」
投入選戰一段時間之後,這幾位不分區女性強棒候選人已對自己充滿期待。「我有信心,若有機會進入國會,一定能扮演好關鍵少數的角色!」成令方充滿信心地說;「擔心(被消費)其實會有,但是放在心裡,我該做的不會因此就縮手,」王婉諭堅定地說;「我很有自信,如果要推專業部分的陳述、辯證或主張,現在腦袋裡面至少可以講出10部法案,」滕西華也很樂觀。
「心理發展成熟,對人來講是人格成熟,對國來講是國格文化,最大關卡就是能不能如實面對複雜性,從選戰跟很多議題趨勢要把我們簡單化,可是成熟的心態是把兩邊放在一起,仔細看真相是什麼,這是成熟民主國家一定要達到的境界,這也是對自己加入這個領域的期許吧!」鄧惠文說。
無論最後能否如願進入國會,小黨不分區女性強棒已經受到更多討論與重視。台灣民主發展在出現第一位女性總統蔡英文之後,能否更加開拓女性進軍國會空間?已是此次大選值得關注的選舉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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