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美學、哲學藝術,豐富人的心靈、創造人類文化。雖然藝術本質可超越有限的生命,讓霎那化為永恆。但藝術的「肉身」也會因歲月而滄桑、損壞,因時空背景讓語彙傳遞受到阻礙。
偉大的藝術創作者可名流千史,背後還有一群「藝術無影手」,以看不見的技藝與創新的技術,確保其「肉身」永垂不朽。 《報導者》推出書籍修復師及VR藝術團隊系列報導,帶讀者進入「藝術背後的藝術」,了解古籍修復背後的情意與記憶,以及多媒體時代如何為古典藝術開創沉浸式體驗。
人生病得看醫師,書籍損壞其實也能找「書醫師」幫忙續命。規模較大的圖書館有專人為館藏病書妙手回春,民間則有少數書籍修復師提供服務,位在台南的「琴葉古本屋x麻生製本」就是其中之一。架上泛黃、破損、脫頁的待修書,或許不是珍稀的國寶古籍,卻各擁種種無可取代、讓書籍主人寧可送修也不願捨棄的記憶。修復師的巧手,不僅綴補書籍形貌,還讓其中蘊藏的情感歷久彌新。
「書是富含DNA的物件!」清理待修書本時,書籍修復師陳炳宏發現一本書能夾藏的東西超乎想像:卡在夾縫中的毛髮、皮屑、粉塵,忘記拿起的筆記、傳單、照片,頗具驚嚇效果的鼻屎、蟲卵、昆蟲糞便與屍體;與紙頁融為一體,樣貌難辨的塑膠碎片⋯⋯投入書籍修復5年來,在他眼裡,書是有DNA的生命。
修復上百本書後,他覺得自己綴補的不只是書籍形貌,還有不願隨時光老去的記憶。
陳炳宏的書籍修復工作,在自家一樓的「琴葉古本屋x麻生製本」進行。營業日的中午12點,他換上能防止異物沾附的刷手服,拉上玻璃大門。附近百貨商圈的喧嘩被阻隔在外,室內盈滿日本同人音樂團體Supercell的輕快歌聲。
這裡是他經營的二手書店兼工作室,進門左側的工作檯,分門別類擺著各種筆刷、刀具、黏合劑、針線。右側書牆陳列以翻譯小說為主的二手書,以及他製作或別人寄售的手工書。書架最高層,陳列他手繪的動漫人物。
從前書籍取得不易,好書如傳家寶,文人雅士多多少少懂得如何修補舊損書。工業革命後印刷普及,書籍唾手可得,如今書籍修復幾乎已成珍本古籍的專利。國內不乏文物保存相關系所,但專以書籍修復為業的人屈指可數。
43歲的陳炳宏非科班出身,沒想過自己會和修書有緣,他最初的志向,是當漫畫家。
他拿出國小畫在數學作業簿裡的漫畫《變化人》,線條稚拙卻有初生之犢的熱血,是裝甲英雄打擊犯罪組織的故事。高職期間,他白天上課,晚上到出版社當漫畫學徒,一路創作、投比賽,得過尖端出版社的漫畫新人獎。
視覺傳達設計系畢業後,他賣保險、賣遊戲機台、去徵信社工作,賺錢支持自己創作。但受到日、港漫夾擊的本土漫畫市場已逢寒冬,他帶作品到出版社毛遂自薦,總被回絕。
這時單機角色扮演遊戲《仙劍奇俠傳》將遊戲產業推到高峰,吸引不少漫畫家改行,他最終也北漂,到遊戲公司設計遊戲場景。
回台南休養期間,他看到日本介紹書籍修復師的節目,一名父親委託修復學生時代的字典,送給考上大學的女兒。看著字典在修書師傅手中獲得新生,陳炳宏完全被迷住了。
究竟哪裡吸引他?陳炳宏說其實很單純,「就覺得好厲害,也想做這件事,若能做到被人家叫一聲大師,好像也不錯」。
他口吻真誠,完全不是在開玩笑,簡直「我要成為海賊王」的溫和版。能有這般不矯飾的底氣,是因為他只要喜歡某件事就會全心投入,如同對動漫的一往情深。
他以《零》系列電玩關鍵角色的姓氏,2014年創「麻生製本」,藉製作手工書研究書籍結構,也為書籍修復打基礎。
他修遍家中舊書,連父母50多年歷史,紙張脆裂的結婚證書都拿來補,不會的地方就去找資料或問人。修到無書可修,他到二手書店買舊損書練習,因此與台南「林檎二手書室」老闆林檎書成為好友。
其實這本書讓陳炳宏頭痛不已,封面複雜的西洋古船圖案已模糊難辨,他摸著精裝書皮的壓印痕跡,揣摩可能的輪廓,透過軟體盡可能還原。「可惜這書實在太古老,找不到相同的布復舊封面,」不滿意,但他已盡力。
修書技巧熟習後,陳炳宏把分散在3本數學作業簿上的《變化人》重新裝訂成一本,冷裱封面讓它更耐久。也把沒能出版的作品重新裝幀,圓一個未竟的漫畫家之夢。
國內規模較大的圖書館有「圖書醫生」,國立台灣圖書館「台灣圖書醫院」的設備與人才陣容尤其堅強,但是專修館藏圖書文獻,僅提供民眾諮詢或開辦修書工作坊。當陳炳宏的手藝傳開,開始有人帶自家病書「求診」。
台灣圖書館藏有大量日治時期的舊籍圖書,包括當時舊慣調查的資料、以台灣為主的舊籍、南方資料館的二戰前東南亞資料。舊籍修復、數位化,是台灣圖書醫院的重要工作,修復師不僅得有好手藝、嫻熟各類材質特性和運用,也需具備歷史、文化、物理化學等知識。
台灣圖書醫院書籍修復師徐美文說明,館藏圖書文獻的修復,有以下幾個步驟:
1. 判斷舊籍材質、做紀錄
特藏書庫的典藏人員送修書籍後,書籍修復師會探勘書籍狀況、判斷書籍原先材質,以影像與文字記錄、擬定修復方式。書籍原先的所處環境會影響紙質,比如海邊可能有鹽分、陽明山可能有硫磺、水淹潮濕或蟲蛀可能形成書磚⋯⋯以及哪裡有侵蝕、髒汙、破損、霉菌、酸化等,都需詳細掌握。
2. 清潔
為書籍編頁碼進行清潔,依不同材質與書況,進行合適的乾式清潔、洗書、除蟲、除蟲卵等。
3. 修復
要訣是「修舊如舊」,以不破壞書本、紙張結構為原則。修復用紙的顏色、紙質、厚薄、年代要相仿,還得依書籍老化、損壞程度選用合適漿糊。圖書醫院會將紙張囤放2年以上再用做修復素材,也蒐集許多老紙,以免用新紙修舊紙造成紙張的拉扯。修復時,會選擇和書籍材質最相近且顏色略淺的紙,這麼一來,新補的部分就算經歲月洗禮顏色轉深,也不顯得突兀。
材料酸鹼度更需講究,徐美文曾看過有人以鹼性材料去托裱修復一副畫著老和尚畫像的絲卷軸畫,鹼性材料與絲中的蛋白質起化學變化,幾年後,老和尚的臉部就變黑了。
4. 裝訂
依書籍原形式進行裝訂,例外的是遇到以釘書針裝訂的書籍,會重新補洞、改為線裝,再將書皮裝回,以免釘書針生鏽、劣化、傷害書本。
接受委託後,陳炳宏先將書籍原貌與擬修復的部分拍照建檔,依材質與受損情形規劃修復方式,接著清理灰塵、挑出書頁裡的附著物,著手「治療」。這流程與圖書醫院類似,最大的差異,是他得應對委託人的各種考量和要求。
「若我是圖書館的修復師,能立刻決定這本書要怎麼處理,並用上手邊最好的資源。面對委託人,就得花時間溝通,了解他們的預算、想修到什麼程度。」
並非所有委託人都要求復舊。某天一位民眾拿來被貓抓壞,封面稀爛穿孔的精裝書,照理說碎屑要一起帶來,但部分已被掃進垃圾桶,有的還留在貓爪裡。
委託人堅持修復封面,說那不是什麼古本珍品,複印一份貼上就好。雖然拆掉整個舊封面做新的最簡單,不過書背與封面仍黏合完好,硬拆反而是破壞。於是他製作紙漿填補抓痕,用和原封面相近的紙輸出新封面,加固防水後覆蓋上去。「很費工,但至少不會動到如脊椎般的書背。」
不是人人都能理解這門水磨工夫的價值,「大家關切的,第一是多少錢,第二是什麼時候會好,這牽涉到我的修復方式。」
陳炳宏的工作檯邊掛著一件白袍,他解釋這是和委託人洽談時的穿著,「看起來正式也專業,」這背後隱含讓他苦惱的問題──委託人殺價。
有回一對夫妻帶來1947年出版的舊書請他整復,脆化的封面貼滿膠帶,膠已入紙。膠帶是修復師的天敵,貼一條2秒鐘,修復師得清2小時,他開價600元,夫妻對看一眼殺到500。
他內心掙扎,觀察兩人互動,太太嫌貴,先生很想修,但可能因太座在旁所以跟著殺價。他牙一咬還是接了,議定這價位無法除膠,只能以數位復刻重製封面,再染色、做舊。不過數位不等同掃描貼上,他用軟體做出早年的活版印刷字體,幾個字還是花了他2天。
常有人傳照片問陳炳宏「這能不能修」,他強調自己無法隔空抓藥,最好把病書寄給他或親自跑一趟最準。陳炳宏手上的病書多半比台灣圖書醫院的書年輕,下列是它們的常見毛病,以及陳炳宏動的「手術」。
1. 精裝書書溝裂開
許多精裝書的書脊少了「腔背」支撐,僅將蝴蝶頁和封面黏合,頻繁翻閱常導致書溝處裂開。他一般會採重新裝幀並加裝腔背修復。
2. 釘書針導致的鏽痕、破損
1970到1990年代常見以釘書機裝訂,日久產生鏽痕、破洞。拔除鏽釘並修補破損處後,會運用原釘孔改為線裝。
3. 黏貼膠帶
是最棘手的狀況,不僅除膠耗時,而且舊書紙質很脆,除膠後常得將碎裂的紙張拼回重新裝裱。萬一黏著劑入紙,幾乎是回天乏術。
他收入來源仍是製本,平均一個月修2、3本書。他坦承自己能力有限,有時絞盡腦汁仍無能為力,比如書磚。工具不足也是缺憾,像是永遠買不起能修復酸化紙張的除酸機;有的修復師會囤舊紙或收集各類紙張以「對症下藥」,他也沒合適空間。
若圖書醫院是書的醫學中心,他形容自己是間小診所,「而且是外科診所,哪裡壞了幫你黏、幫你補,非物理性的問題就愛莫能助了。」
不過小診所的醫病關係往往比醫學中心緊密,與委託人的互動,讓他更能從書籍含藏的DNA密碼,體察書與擁有者之間的深情。
採訪到一半,一對母子帶著80年歷史的《閩南基督教聖詩》與陳舊《聖經》上門修復。陳炳宏手上的委託案,有超過一半是聖書。
翻開每本送修的《聖經》,舊損泛黃的書頁,滿是傳道人數十年來寫下的註釋、解析、筆記,甚至有義大利神父以注音符號逐句拼讀整本《聖經》,畢竟傳教基本工,是要用當地語言正確讀出經文。這些有如傳道人生命縮影的《聖經》,他們寧可送修也不願輕易捨棄。
2019年底,陳炳宏接到一套《樹木學》的修復委託,書被翻得很舊,不少地方破損、折角、即將脫頁。書名頁寫著「贈徐堉峰同學」,旁邊簽有「廖日京」,書裡夾著兩片葉子。
委託人林怡均告訴他,這是《樹木學》作者廖日京贈給台灣師範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徐堉峰的重要書籍,盼能盡力修復。
原來林怡均是在台師大做植物研究的學生,到徐堉峰研究室討論問題時無意間發現這套書,看到廖日京的題字,認為徐堉峰應該對這本書很有感情,主動幫忙送修。
57歲的徐堉峰是鱗翅目昆蟲研究學者,已故台灣大學森林系教授廖日京是樹種分類專家,兩人怎會有交集?徐堉峰受訪時爽朗笑著,說起這段改變他一生的忘年情誼。
徐堉峰從小熱愛昆蟲,尤其蝴蝶,常因太愛抓蟲荒廢學業而挨罵。國二時,他發現不同毛蟲喜歡不同樹葉,認為要懂蝴蝶就得先懂植物。那時沒網路,科普書稀缺,圖書館找不到資料,「我臉皮厚,週末跑到台大,想找一位教授問問題。逛進台大森林系系館,推開一間亮著燈的研究室,就這樣遇見廖老師。」
兩人相差34歲,廖日京沒看輕這個小毛頭,不僅耐心解說,還印一大疊資料給他帶回家。因不捨徐堉峰舟車勞頓,廖日京要徐堉峰把採集的葉子寄給他,他每次都回覆一封長信說明鑑定結果,並附上詳細參考資料。
徐堉峰重考上建中,依舊沉迷昆蟲,成績吊車尾,家人認為沒前途,只有廖日京挺他。廖是留日學者,鼓勵徐堉峰把研究發現寫成小記(note),他無償翻譯並協助投稿日本昆蟲雜誌,讓徐堉峰高中就累積多篇國際發表。
徐堉峰高二那年,廖日京與台大森林系教授劉棠瑞共同出版《樹木學》,某天徐家的門鈴響了,竟是廖日京花半小時走到他家,送上親筆簽名《樹木學》,說對他有幫助。「我傻眼,說路很遠耶!廖老師說當散步。我爸媽也傻眼,教授竟然親自送著作給不成材的小鬼。」
徐堉峰考上中國文化大學,後來插班到台大昆蟲系。他修不少廖日京的課,帶著《樹木學》出野外,很快就把書翻爛。大二時,他採標本發現一種沒看過的植物,請廖日京鑑定,師徒發現國內還未有紀錄的植物「嘴葉鉤藤」並共同發表,「我覺得有一點小小回報。」
他後來赴美進修,仍與廖日京通信,兩人情誼延續到2013年廖日京去世。
「廖老師是我自信與人格養成的大恩人,」徐堉峰說,可惜大部分信件被父母打掃房間時當紙類回收,讓他扼腕萬分。《樹木學》的題字手跡,留下恩師的溫暖。
採訪陳炳宏時,我們在琴葉古本屋的書架上發現一套《樹木學》,這套早該物歸原主的書,怎麼還在這裡?
原來這有段插曲:原書上冊的書背、封底與印有作者介紹的「折口」已脫落遺失,他和林怡均談好用下冊為素材,掃描複製一份新的銜接回去。修到一半卻改變心意,在網拍找到一套初版《樹木學》,取下書封,將遺失部分移植補全。這麼一來,整體紙質、紙的年份就能一致。
「我想這本書對徐教授一定很重要,所以要盡最大努力幫他修。」
而網拍來的那套《樹木學》,他以木紋紙重製更契合主題的書封,擺在店裡販售。餘下的舊封面,他小心收起,若未來徐堉峰還有修復需求就有素材用。
徐堉峰收到書時很訝異,缺損的書封復原了,凹折的書頁被撫平,這段忘年之交的信物宛如回春。他珍惜地翻著書頁,那個身著襯衫,掛著方框眼鏡,風塵僕僕親自把著作送到一位毛頭小子家的學者身影,在他心中又鮮活起來。
「對成果驚喜也感動,謝謝修復師。」
我把徐堉峰的反應轉告陳炳宏,他露出「那我就放心了」的微笑,「委託人高興,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褒美了。」
1.《旅美小簡》/陳之藩/文星書店1961年版
收錄〈失根的蘭花〉等陳之藩在美國費城留學時期所著文章,可說是台灣「留學生文學」鼻祖。本書第一版由明華書局印行,文星書店、大林書店接連再版,在1960、1970年代的台灣文壇洛陽紙貴,盜印版本不計其數,讓陳之藩相當困擾。最後他將《旅美小簡》、《在春風裡》、《劍河倒影》3本書的版權,於1973年授權給遠東圖書公司,出版《陳之藩散文集》。文星書店的封面,融入美國星條旗紅、白、藍三色的意象,切合本書內容。
2.《決鬪者宮本武藏》(上、下冊)/柴田鍊三郎/四季出版1977年第五版
日本劍俠小說名家柴田鍊三郎的小說,描述江戶時代劍術家宮本武藏追尋決鬥成就的歷程與體悟。此版本特殊之處在黑、橘雙色印刷的手繪封面,角色像是要從紙張躍出般張力十足。這種繪畫風格稱作「劇畫」,於1970年代的日本風行,特色為風格寫實、符號化程度較低,日本漫畫家小池一夫、池上遼一,皆為「劇畫」的代表人物。
3.《匹克威克遊記》(The Pickwick Papers)/查爾斯 · 狄更斯/台北新興書局1956年版
英國寫實主義作家狄更斯的經典諷刺小說,上海駱駝書局於1949年出版蔣天佐翻譯的版本,書名《匹克威克外傳》,台北新興書局1956年翻印發行時卻更名為《匹克威克遊記》,譯者名改成「海峰」。原因可能是蔣天佐為中國左翼作家,當時是台灣戒嚴時期,凡是「陷匪」文人,名字就是禁忌,於是不只更改譯者名,連書名都改了。此版本見證戒嚴時期台灣出版界的特殊現象,圖中精裝本在市場上已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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