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反送中運動裡,藝術和視覺作品像是戰地裡開出的花朵。面對權力的壓迫,香港藝術家們自由奔放創作圖像,遍地開花的視覺作品,處處可見。連儂牆從便利貼進化成電影海報,整個香港彷彿街頭藝廊;政治漫畫、各式小誌化成文宣手牌和宣傳品,傳遞給各國讀者。
對全球藝術市場來說,香港是藝術買賣的天堂,當藝術家們罷工上街、組織工會、出名或匿名支持反送中運動,因為他們比任何人清楚和敏感,創作自由是多麼珍貴。香港藝術家們在運動裡如何轉變?他們畫下什麼樣的動人畫作記錄運動?他們會留下什麼讓世界回望此刻的香港?
25歲的Kay Wong是插畫家,採訪那天,她與我們約在中環的藝廊裡拍照。人來人往的藝廊有整片通透清明的落地窗,裡頭聯展的是香港反送中運動裡的藝術作品。地板陳列著成排列隊、使用過的口罩,長牆上則是一幅幅抗爭圖像。Kay的畫作就在其中,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畫下反送中圖像時,人就在立法會前的中信橋上。
那天是6月12日,香港立法會即將二讀《逃犯條例》修例,抗議民眾上午便紛紛聚集包圍立法會與政府總部,周邊道路已經爆滿,一波又一波黑衣人持續湧入。Kay帶著鉛筆與速寫本在人群中穿梭,看見幾個中年人趴在地上寫大字報,上頭的文字是:"POLICE NO ATTACK HONG KONG PEOPLE."(警察不要攻擊香港人民。)
Kay清楚記得,當時內心暗忖:「警察怎麼可能攻擊人民?」但她還是拍下照片,縮回原本的位置開始速寫。沒想到的是,幾個小時後,香港警察發出反送中運動的第一枚催淚彈。Kay與朋友擠在人群裡奔逃,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受警察的壓迫與面對清場的恐懼。警察節節逼近,狂喊:「放下你們的武器!」但她們手上連長傘都沒有。
6月9日百萬人遊行那天,是她第一次出街遊行。遊行的人很多很多,擠得她不能呼吸,「以前香港人是這樣的:在路上不小心推擠到,對方會很不耐煩的『嘖』一聲。但那天好多好多人,大家擠在一起,我覺得,香港人好像不太一樣了。」深夜11點多,人才剛走到金鐘,香港政府就宣布《逃犯條例》修例會繼續二讀。
4個多月過去了,Kay的人生也轉變,她感到無法置身事外。能做些什麼呢?畫畫吧,那是她最擅長的事。她畫下一張又一張反送中作品,甚至開放高清像素的印刷檔案讓網友自由印刷,最遠傳播到連加拿大都可看見她的明信片,「我不希望哪一天,連穿黑色衣服的機會都沒有。」
像Kay一樣年輕的創作者,在此次反送中運動裡,並不在少數。
法國國王路易腓力一世曾說:「圖畫比文字更具顛覆性。」不論是哪個時代,政治漫畫都像是把銳利的手術刀,精準地解讀當下社會氛圍。有眼睛就看得到畫,有耳朵就聽得到聲音,在香港反送中運動裡,大量圖像、海報文宣透過Telegram、連登、Facebook等網絡傳播,圖像成為最感官的渲染工具,也是宣洩情緒的出口,快速引發共鳴並聚集全球關注。
以Telegram上的「反送中文宣谷Channel」頻道為例,目前有超過13萬名訂閱者,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創作後投稿給管理員,短短4個多月,粗估至少超過1萬張圖片與影片。一旦發現上傳的圖片有錯誤,或是文字需要翻譯,也會馬上有網友跳出來修正和協作。為讓國際網絡也能快速傳播,頻道也有英文版,有近4萬名訂閱者。
在今年反送中運動裡,藝術和視覺作品像是戰地裡開出的花朵,帶來微微的希望和驚喜。面對強大的極權壓力,圖像創作仍自由奔放,從行動宣傳、澄清謠言、記錄事件、情緒傳播等都有。但這些視覺作品已不像傘運時集中在佔領區,而是隨著遍地開花的抗爭,處處可見。原本以便利貼為主的連儂牆也進化了,貼滿圖像與文宣,最近更出現大如電影海報的連儂牆圖像,彷彿街頭藝廊。
海量的創作像是不絕的柴火,持續點亮這場運動。這些畫筆背後的創作者究竟是誰?
我們登入Telegram裡「反送中文宣谷Channel」,4個多月了,框裡每天仍有許多圖像與訊息在傳遞。負責外媒聯絡的網友Vin(化名)告訴我們,工作群組最初成形於6月中旬,當時已有200多名設計師與創作者,只要有人提議主題、有人和議,就會產生作品,「但這只是一小部分,多數是創作者私訊投稿。」
4個多月來,創作量多到連工作組都數不清,類型從活動宣傳、重大事件傳播、資訊圖表、長輩圖、日程表、國際文宣、畫作、短漫畫與插畫、相片圖文、Meme(網路爆紅事物,如連登豬)等都有,估計每個白天會收到150則投稿的信息。
雨傘運動過後,香港進入長達5年的沉悶期。不管是運動參與者或是一般市民,都能感覺到這5年是很「悶」的。今年初,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講師黃照達開始學術研究,大量收集近年網路政治漫畫,試圖梳理網路政漫對傳統政漫的影響。但計畫才剛開始,反送中運動變爆發了,一瞬間,他的資料庫便爆滿,創作迸發的速度快到他來不及整理。
45歲的黃照達自身也是知名政治漫畫家,過去他畫兒童漫畫,不太關心時事。2003年是香港動盪的一年,50萬人上街反23條立法、SARS風暴籠罩、香港樓價暴跌⋯⋯也是同一年,港星張國榮自殺。黃照達當時在英國學藝術,從遠方看見家鄉的新聞,才發現自己如此心繫故鄉。返港後,報紙找他畫政治漫畫,他便開始畫了,一畫就是十多年。
兒子出生後,他更感覺到政治漫畫家的責任了,彷若是他對孩子說明世界的方式。雨傘運動佔領中環時,他為佔領行動設計logo標誌。反送中運動初期,黃照達還是繼續畫,在他筆下,林鄭月娥、李家超等港府官員成了腦袋破洞、口齒崩落的異形。抗爭遊行時,那些圖像便成為最吸引人的文宣手牌,成街都可看見黃照達的「寄生獸」系列跟著遊行人潮前進。
10月初,黃照達在浸大研究室與我們見面,他的辦公桌堆滿反送中相關文宣。我們請他說說這次運動中的視覺藝術,黃照達輕呼了一聲:「該從哪裡開始,太多了。」不久前,黃照達才在Facebook發出「求救訊號」,指自己正在進行學術研究,請各方好友把收集到的反送中圖像寄給他。我們跟著他的眼光看向電腦螢幕,資料庫以創作者名字排序,方便尋找。
其中有一個資料夾是無法歸類的,也是檔案最多的資料夾。黃照達觀察,相較於傘運時,多是尊子、阿塗等喊得出名號的創作者,這場反送中運動裡,更多的是匿名的創作者。大量的匿名視覺創作透過網路流通,圖像創作也跟著事件快速更迭,像是水流遇到障礙卻激起更多水花,恰恰反映出這場運動的兩大精神:be water、無大台(無領導者)。
對於這個現象,Telegram「反送中文宣谷Channel」的Vin坦言,匿名是唯一保障創作者安全的手段,同時亦有「莫需問誰」的感覺,「大家都是為了香港,總之就是其中一個為香港付出的人。」
依照時間序翻閱,海量的作品也像是圖像紀錄片,記錄著這場運動驚心動魄的時刻,也傳遞出繪者的心境改變。以《抗爭少女日記》為例,起初日記式的畫作用色柔美,記錄著警察暴力清場的許多時刻;隨著運動時間愈來愈拉長,到了8月31日太子站嚴重衝突的那天,原先的柔美風格有了劇變,畫面顏色變得強烈,彷彿也呈現畫家悲憤的心情。
黃照達指出,這批反送中視覺作品風格多元,看得出創作者年紀偏輕,可能包括插畫家、漫畫同人誌作者,甚或是設計師,已不再是傳統政治漫畫家。香港資深政治漫畫家尊子也從作品中觀察,「從影片、動畫、圖片等作品產出,感覺這一次都是年輕人,看得出是看圖像長大的創作者。」尊子認為,機伶的傳播方式,也與年齡層有極大關係。
反送中運動創作也解放黃照達過去對政漫的想像。他坦言,過去畫政漫,他總提醒自己要與事件保持距離,站得遠一點,看得清楚些。但6月15日晚上,運動裡出現第一位犧牲者,身穿黃色雨衣的梁姓男子從太古廣場墜樓過世,震驚全香港社會。那個夜晚,黃照達非常激動,怎麼都睡不著,他坐回電腦前,開始畫畫,一邊畫一邊痛哭。
那是第一次,他任情緒落入作品裡,在雨衣男身邊,他捨去充滿高樓大廈的香港意象,在畫作裡留下大片空白,像是無語的沉默控訴。短短一天,就有超過800人次分享,香港人太悲傷,黃照達記得那樣的痛徹心扉。6月30日,他刊出另則畫作,滿版報紙是密密麻麻的香港人上街,彼此肩靠著肩,只有一句標題:「如果,我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
那風雨同路的畫面,讓許多港人被療癒。黃照達意識到,政治漫畫可以做的,比想像的多更多。黃照達學藝術出身,不久前,他再為反送中運動創作「重作名畫」系列,借西方經典作品,以油畫重繪現今的香港時局。其中一幅作品改做自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代表作《夜遊者》(Nighthawks)。
霍普是美國藝術家,擅長描繪20世紀寂寥的美國當代生活。在《夜遊者》原作中,餐館裡的4個人身處在同一個畫面裡,但卻好似各自活在自己的空間中,盡顯都會人的孤單。黃照達改作後,將背對觀眾的西裝男改為黑衣人,黃色頭盔就在身旁,暗示著他可能是示威者的身分,彷彿也像暗示香港人此刻深刻的無助與孤獨。
隨著反送中運動時間的延長,相關的圖像創作持續改變,從記錄事件、心情宣洩到為情緒自救,也開始有創作者集結作品印刷成小誌,許多還開放自由印刷,傳遞給更多讀者。今夏,這些小誌們被集結成「香港社運小誌展」,飛至加拿大、英國、美國、馬來西亞、日本等9個國家逾10個城市展出,讓世界看到香港反送中運動。
香港團體"Zine Coop"長期觀察小誌發展,10月初,我們約在灣仔富德樓見面,團隊之一的Forrest Lau攤開整桌小誌,內容從攝影集、文字書、圖文書到明信片都有,其中幾本關於運動情緒急救的小誌特別吸引人,好比《照顧你的小心靈》、《彼此守護事》、《自己的情緒自己救》,用暖暖的圖文呈現,希望在全城烽火之時,撫慰港人的心靈。
小誌有什麼樣的功能?Forrest Lau認為,「小誌是創作人回應時代的方式。」他進一步說明,運動開始時,在後面支持抗爭的人,都會問自己能做什麼?初期多以簡單的圖片、文宣為主,但漸漸的,有小誌創作者開始製作小誌,用自己的方式回應時代。譬如說,有爸爸製作一本小誌給女兒,跟女兒一起認識這場運動。
而這場反送中運動裡,也不乏世代衝突,許多年輕人因運動與家人疏離、甚至反目成仇,也有小誌創作者便以此為主題,創作《同老豆老母去遊行》,嘗試以俏皮的漫畫拉近世代差異。在運動中難免有緊繃憂鬱的時刻,也有瑜伽老師的小誌以《if you are in a bad mood》為題,以圖文帶領讀者用深呼吸、拉筋等方式放鬆。
過去的4個多月來,香港藝術家工會在前線也佔有重要角色。工會發言人黃嘉瀛是個年輕的女性藝術家,2014年傘運時,她還是個兼職藝術家,白天打工、晚上就輪班睡在佔領區,整整3個月,沒有一天休息,「每天死守那個地方,生活非常顛倒。但佔領久了,民眾習慣沒有路後,所有東西又變得尋常了。」
黃嘉瀛記得,傘運之後,藝術界也非常低迷,感覺對什麼事都不太有希望。2016年時,一票藝術家決定搞個工會,起初想得簡單,有工會就能談團體保險、開團購談折扣,偶爾來個同樂烤肉會,但開始招收會員後,才發現這是個正經事。如今回看,似乎都是為了今年而蓄積能量,過去4個月,工會人數從350人增加到420人。
6月12日是工會行動的轉捩點,當天立法會預計二讀《逃犯條例》修例,全港發起三罷(罷工、罷課、罷市)。黃嘉瀛記得,行動前幾日,有成員來訊表達要請假罷工,工會擔憂罷工者遭秋後算帳,當機立斷寫公開信,呼籲美術館、博物館等領有政府補助的組織加入罷工行列。沒想到,當天香港有超過100間館所與藝廊真的休館一天。
對全球藝術市場來說,香港是藝術買賣的天堂,許多重要的拍賣,如蘇富比等大型藝術品拍賣,經常選擇在此舉辦,「 因為香港免稅,」 黃嘉瀛指出,「罷工那天,對香港藝術圈來說,是核爆級影響,對全球藝術圈來說也是,反送中運動馬上就成為全球關注的話題。」那一天,藝術家罷工上街,就在政府總部旁畫起素描。
即便工會活躍在運動之中,仍有許多藝術家選擇匿名支持反送中運動。或許沒有人比藝術家更清楚,創作自由是多麼珍貴,對於即將到來的極權之手,藝術家可能是最敏感的。今年10月初,香港藝術家們在灣仔富德樓舉辦「一起義賣we support」展覽,義賣藝術品為612人道支援基金與星火同盟基金籌款,聲援受傷、被檢控的香港人,感謝港人面對暴政從不退縮。
下一步,他們還要做更多。面對11月將到來的區議員選舉,香港藝術家工會已有3名成員將投入不同地區的選戰。黃嘉瀛坦言,「過去,藝術家們總覺得自己很微小,聲音並不重要。但這次不一樣了,當我們站在一起,我們就可以做得更多。」
整個夏天,整個香港都在沸騰,整個城市也像是全民藝廊,走到哪裡,都有「藝術」正在發生。
8月初,學生因購買雷射筆遭警拘留的隔日,港人發起「觀星」活動,數以百計的市民將雷射光束投影至太空館外牆。藝評人查映嵐對這天印象深刻,也撰文評論:
從集體情緒迸發的藝術有其必然性,它一定就是群眾當刻最需要的藝術。沒有大台、沒有作者、沒有預算、沒有策展人,卻成就了香港開埠以來最壯麗最powerful的light art show(光雕藝術秀)。
如今,在各地抬頭便是大片連儂牆,低頭滑手機也能看見馬路的噴漆。有創作者將畫作上傳網路,就有人下載印刷再貼到城市裡,這是視覺藝術。當你在商場購物卻聽見眾人齊唱〈願榮光歸香港〉,這是行動藝術。整個香港都在吶喊著,沒有人能忽視。
專長城市研究的年輕學者黃宇軒觀察,相較於傘運,反送中最重要的是「團結」與「變動」,行動不斷在轉變,連儂牆、連儂隧道、連儂人、塞爆機場、香港之路人鏈、手勾手蒙面再人鏈⋯⋯運動裡迸發的創意,正是反送中運動得以走下去的原因,「我覺得我們會贏。說出來很土,但我們總會win something,我們一起這樣站出來,不會全輸的。」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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