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久違的港式喜劇《我談的那場戀愛》,何妙祺用「假」去問什麼是「真」
何妙祺編而優則導,第一部電影為香港萎靡不振的電影市場帶來一陣春風。(攝影/林彥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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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香港喜劇電影發展得最「成功」(在香港或/及亞洲最賣座)的時候,也是它最義無反顧、腦花四濺地生產出一次又一次,向歷史說不的(無)權力位置與機會,為觀眾開墾出最充分享受、徹底沉醉於自己挫敗感,叫時間幾近徹底停頓的輪迴時刻。」香港《電影雙週刊》前主編、文化學者游靜在其著作《天堂春夢:二十世紀香港電影史論》把喜劇定錨在香港電影黃金年代中心坐標。

但曾幾何時,喜劇與笑聲都淡出了香港,連喜劇影后吳君如都4年未開工。首度從編劇轉執導演筒的何妙祺,以《我談的那場戀愛》讓香港喜劇再站上「C位」,不僅大賣7千萬,自己入圍第61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也讓吳君如相隔21年再角逐金馬影后,「我一直覺得,人最小的善良,是讓人開心。」未曾經歷冷冽寒冬,不知開心如此難能可貴。

《我談的那場戀愛》香港|2024

入圍獎項:最佳女主角、新導演

愛情相信便是真,一如知名婦科醫生余笑琴,縱使警察找上門,還是堅信那段網戀太深刻。殊不知那名來自網騙集團的「少年」,也在這場情騙遊戲裡愈愛愈真,甘願浪漫沉淪。兩顆迷茫殘缺的心,在這場你情我願的騙局裡,隔空療癒。香港導演何妙祺編而優則導,犀利金句信手揮灑,邀來吳君如和張天賦大談雲端忘年戀,笑看愛情真假一瞬,一瞬永恆,交出令人驚豔的首部愛情小品。

何妙祺

香港導演、編劇。2008年開始擔任編劇,作品包含《人間喜劇》、《最強囍事》、《八星抱喜》等,以《美人魚》提名2017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我談的那場戀愛》為其首部執導劇情長片,獲邀於2024年香港電影節世界首映。

愛情,就是義無反顧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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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式喜劇、我談的那場戀愛、何妙祺
在《我談的那場戀愛》中,扮相冷靜睿智的吳君如,玩起交友軟體迅速暈船,陷入愛情陷阱。(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第一次擔綱電影導演的何妙祺,最喜歡男女主角在城市中不斷向前奔跑的畫面。

41歲的何妙祺已經寫了十多年的愛情喜劇劇本。對她而言,愛情是義無反顧地向前奔跑,沿途中還有光怪陸離、悲喜難分的城市光景。跑吧,跑吧,必須奔跑,因為,日常的真實總是追不上對愛情的幻想,櫛比鱗次的大廈也框不住拐了彎的世道。

「我想要建構一個比較善良的世界,讓進電影院的觀眾會想,我想活在這部電影的世界裡,我想要遇到這部電影裡的人。」

《我談的那場戀愛》以網路交友詐騙為題材,講述多金寂寞的婦產科醫生余笑琴(吳君如飾)和行騙少年李偉祖(張天賦飾),兩人關係由假入真,電影從諷刺社會的幽默,轉向純愛的文藝氣息;為尚在冰河時期的香港影壇,帶來一陣春風。此片也讓吳君如、何妙祺雙雙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最佳新導演。

《我談的那場戀愛》今年(2024)9月12日在香港上映,票房至今達到了1,800萬港幣(約新台幣7,400萬元)。這部剖析網路受騙者心理的電影,舉重若輕,讓觀眾一路跟著吳君如的一言一行、獨白與回憶,深入女性渴求愛情的內心。不求工筆寫實,輕盈地看待犯罪,彷彿盛行社會的詐騙,無關大是大非,只不過為了服務愛情,為了讓兩人相遇。這種久違的政治不正確精神,繼承了監製陳慶嘉的喜劇小品風格,也讓觀眾再睹香港電影底層積蘊的生命力。

曾近5年沒有電影收入,《年少日記》給了她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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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式喜劇、我談的那場戀愛、何妙祺
何妙祺最愛寫愛情喜劇,希望能用笑聲療癒人心。(攝影/林彥廷)

這股爆發力有多強?在電影上映之前的9月2日,香港電影才創下史上新低的當日票房紀錄,全香港60多家戲院,當天共計只有60多萬港幣營收。今年以來,已有6家香港電影院熄燈。即使大疫過後,香港電影仍是一片冰凍之氣。甚至,榮獲3次金馬獎和金像獎最佳導演的杜琪峯,都在11月初接受《BBC》採訪時,直言自己和香港都失去靈魂,最近幾年是人生的最低潮。

而今年,在票房破億的動作鉅片《九龍城寨之圍城》之後,港片只有《我談的那場戀愛》,以喜劇的顛覆之姿,破冰而出。「這之前是不敢想的,我是一個很幸運的新導演,是我的團隊執行出來,讓電影比我想像中還要好,」何妙祺很謙虛。

「社會不公、階級矛盾,這些在香港一直都有。只是在這部片裡,我不想用力那麼重,」何妙祺說,自己一直喜歡寫愛情喜劇,除了意圖繼承譏諷階級差異的香港喜劇,更喜歡用愛情情境喜劇來跨越身分地位差距,為嚴重分化的社會創造共鳴。

電影這條路,一向是荊棘中的探索。何妙祺大學念的是香港理工大學紡織與製衣學系,偶然到電影公司兼職,參與電影《內衣少女》,並與監製兼導演陳慶嘉合著同名電影小說。

「我不是念電影的,更不是寫小說的,只是監製叫我寫一本小說,可以去書展幫電影宣傳,就這樣入了這行,可是我寫完了,也失業了!」何妙祺笑著回憶,她就這樣誤打誤撞,在25歲那一年踏入香港電影圈。

那一年,是香港與中國簽訂CEPA(Mainland and Hong Kong Closer Economic Partnership Arrangement)的第五年,港產片從全盛時期一年產製200多部到只剩50部。當年戲院上映的,除了周星馳的《長江七號》、林超賢《證人》、吳宇森的《赤壁》,還有許鞍華《天水圍的日與夜》、杜琪峯的《文雀》,幾是東方荷里活最後的一抹榮光,之後,何妙祺與整個香港大環境逐步没入低谷。

在2018年以《我談的那場戀愛》拿到香港電影發展局鼓勵新導演所設的「首部電影劇情計畫」補助之前,她已經4、5年沒有劇本可以寫、沒有電影相關的收入。她就靠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來維持生計。

《我談的那場戀愛》中她設計男主角是居無定所、找不到自己定位的迷惘少年,也和她的教書經驗有關。

「其實你說年輕人都沒有能力嗎?不見得。只是迷惘,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所以這個男主角其實不壞,也不蠢,只不過會為了利益去做一點小壞事,但等到一個臨界點又知道不能一直錯下去。」她又自問:「可是作為一個年輕人,難道這不算是很正常嗎?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是不是只是在走別人走過的路呢?」

抱著「只希望不要死得太慘」的心態下,何妙祺速速寫完了劇本,拿到800萬港幣(約新台幣3,330萬元)補助,她開始有了信心。上一屆拿到補助的卓亦謙《年少日記》,票房成績不俗,更讓她對香港電影改觀。

她曾經問她班上的學生,看過《年少日記》的同學請舉手,幾乎全班都舉手。她又問,看過緊接著在《年少日記》後上映商業大片《金手指》的同學請舉手,全班一片靜止。

「雖然市場票房分化地很嚴重,但是,的的確確是有另外一塊市場存在的,」她認為,疫情加上串流平台崛起,讓香港觀眾除了純娛樂之外,也開始需求更具思考深度的片子。

做了十幾年的商業喜劇片編劇,何妙祺不可能完全不考慮市場。但這次,有了這筆資金挹注,讓她可以把市場當成背景來思考,專注琢磨角色的人物發展、浪漫喜劇的節奏。

談吳君如:「就像一個那麼自由、可是又很戀愛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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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式喜劇、我談的那場戀愛、何妙祺
吳君如在《我談的那場戀愛》片中幻想與網路認識的法國石油工程師相戀,一顆寂寞芳心在幻夢中雀躍。(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有趣的是,《我談的那場戀愛》談愛情,也說電影。

何妙祺特別衷情於虛與實之間的互相指涉。電影,就像愛情,要先相信,才會發生。片中詐騙集團的運作,就像電影製作團隊的組織分工,有編劇組、道具組、美術組,費盡心思,就是要拐騙人相信愛情,相信電影。愛情,是一個瞬間,兩人心心相印。電影,是導演把心拿出來,和觀眾相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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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上娛樂提供、感情詐騙
片中詐騙集團如同電影製作團隊的組織分工,費盡心機編織謊言。張天賦(中)在其中負責在螢幕後扮演吳君如的法國石油工程師戀人。(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我這部片,就是用『假』去問什麼是『真』。很多觀眾看完跟我說謝謝,說他們被騙,原來不是人家罵的笨、傻,只是因為寂寞。」

和香港諧趣的動作喜劇不同,何妙祺特別希望,這部描述大齡女子寂寞芳心的電影調性,可以沉緩一點、文藝一些。這和吳君如最擅長的喜劇效果、body language大異其趣。

很難想像,已經拍過150多部電影的吳君如,在接拍此片之前,也已經4年多沒有開工。原本,像吳君如這樣資深的演員,一到現場,什麼樣的劇本丟給她,她都接得住。但《我談的那場戀愛》開鏡前,她細細讀本,一到現場,先問導演:「妳想我怎麼演?」吳君如會先用她慣用的表演方式來一次,導演要她再收一點,演了幾個版本給何妙祺之後,很快就抓到導演要的表演能量,入戲很快。但吳君如也會給何妙祺建議,建議女主角陷入熱戀時,可以放開一點來演,加重心花怒放的喜劇效果,何妙祺也會尊重、並採納她的建議。

「她是一個表演風格、能量跨度可以很大的演員,」何妙祺說。

何妙祺坦言,她一開始寫本時,就是設定要找吳君如。第一次看初剪,看到吳君如第一個特寫鏡頭,坐在婦產科裡那俐落智慧的氣質,她直呼自己太幸運,有吳君如當她的女主角。

「為什麼是吳君如?妳不覺得她是一個那麼自由、可是又很戀愛腦的女人?我寫的時候就覺得愈寫愈像她,」何妙祺笑著說,「而且我覺得她是一個不管在她身上發生什麼事,她都扛得住的女人。」

「讓人開心」的善意,一直閃爍

吳君如的諧星形象,深植人心。她16歲進入第12期(1983)的TVB無線電視藝人訓練班,和劉嘉玲、劉青雲同期,比梁朝偉、周星馳小一屆。很快以「大笑姑婆」的形象嶄露頭角,憑《霸王花》引起注目。40多年的從影生涯,隨著香港時局的起伏,她也不斷挑戰新角色。從《洪興十三妹》中雌雄同體的黑幫首領、《金雞》中的豁達妓女,到《媽媽的神奇小子》演出慈母,又擔任監製,提攜香港新一代導演和演員。吳君如是此片監製陳慶嘉的好友,她甚至無償演出,要等到電影賺錢分紅了,才拿片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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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式喜劇、我談的那場戀愛、何妙祺
何妙祺(右)與吳君如(左)在拍攝現場討論,微調表演細節。(照片提供/甲上娛樂)

「香港電影人很好的地方是,很願意幫人。上一代這樣幫過我們,我們也希望自己能夠幫下一代,」陳慶嘉在影片宣傳時這樣說。

或許是這種善意,讓一直跟著陳慶嘉寫本的何妙祺,作品中有市儈,卻沒有邪惡;有騙局,卻沒有控訴。何妙祺這樣說:

「我一直覺得,人最小的善良,是讓人開心。」

讓人開心的香港喜劇電影,曾經占據香港庶民精神的核心。

喜劇把人與社會制度的搏鬥,升斗小民無助的掙扎,化作荒謬的笑料,讓無權無勢的觀眾在安穩舒適的闃黑戲院裡,也能暫時認同自己是劇中的邊緣人、怪胎,在大笑中釋放焦慮。1970年代,許冠文、許冠英主演的《半斤八兩》賣座勝過同年上映的好萊塢片《教父》、《大白鯊》,小人物搵食的求生意志、節奏高度壓縮、人物卡通化,開始成為港產喜劇的鮮明標誌。1980、1990年代,香港經濟快速成長,港片風靡全球,喜劇電影高踞票房榜首,社會諷刺、中產愛情、武打動作、警匪臥底等喜劇百花齊放。

喜劇是情緒的出口,共感有時不需要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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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式喜劇、我談的那場戀愛、何妙祺
何妙祺喜歡用俏皮、幽默的敍事突破黑暗的氛圍。(攝影/林彥廷)

喜歡港片的觀眾會記得,《整人專家》中周星馳與劉德華穿著西裝、手挽手唱著:「我要努力向上!青年人要努力,休悲愴、休淒涼,總之但憑我力量,先要堅定我志向!」一切歡快的歌舞,只為鋪墊唱完立刻滾下樓梯的滑稽,也暗喻對香港夢的反思。但,當香港電影半推半就走入下一個世紀時,喜劇不再是電影主流,中港合拍片成了近20年的主旋律。喜劇在大片時代中,聲量銳減。

何妙祺記得,自己剛出道,寫好被拍出來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就是2010年的《人間喜劇》。「那時候喜劇慘成什麼樣子呢?《人間喜劇》的海報上主打:今年暑假唯一喜劇!」她笑著回憶,14年前真是破釜沉舟。

那是以《小男人週記》、《江湖告急》斐聲香港影壇的編導陳慶嘉,連同秦小珍,絕望後奮起,一股腦梭哈,把《人間喜劇》當作自己電影生涯最後一部作品,兩人自己投資、自己拍攝,找不是電影科班出身、沒寫過劇本的何妙祺來編劇。萬萬沒想到能交出好成績,絕處逢生。

那一年,在香港上映的中港電影有《白銀帝國》、《蘇乞兒》、《歲月神偷》、《葉問2》、《唐山大地震》、《線人》、《劍雨》、《狄仁傑之通天帝國》等。當年的中港電影票房冠軍《葉問2》達4,300萬港幣,《人間喜劇》以小品之姿拿下700多萬港幣,差一點就能擠進2010年香港華語電影票房前十。媒體報導,《人間喜劇》本來也有北上中國市場的企圖,但因為《人間喜劇》片中kuso中國電影《集結號》沒有過審批,沒能在中國上映。

「一個戲院關掉燈,大家為了同一個笑點去笑,或為了同一個畫面有情緒的起落,我覺得很好啊,」何妙祺說自己是悲觀的天秤座,要不是喜劇也給了自己情緒的出口,自己都可能會得憂鬱症。

坐在戲院裡,和螢幕上的角色,同情共感,不需要語言。何妙祺坦言自己很怕男人話多。她也特別設計,電影中愛情降臨的時刻,不需要語言。片中一幕,去日本札幌弔念前夫的吳君如,在綠色電車上不小心入睡,吳君如不自覺把頭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少年默默接住女人的悲傷,這一幕不需要語言。另外一幕,吳君如在浴室滑倒,無人可求救,打電話給少年,兩人輪流把手機壓在胸前,聆聽彼此的心跳,這一幕不需要語言。

有時候,虛構可以令人看見真實。只要願意把心掏出來,或許就有另外一顆心,也有同樣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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