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伯特風災過後一週,台東街道市容逐漸恢復原貌,水電也陸續重新供應到災民家中。縣政府以「揪團來台東」作為號召,定調觀光才是幫助台東站起來「最好的方法」。正當遊客湧入熱氣球嘉年華活動之際,在許多陰暗屋內角落的獨居長者,等待前來伸出援手的,絕對不會是短期滯留的旅客。
今年高齡83歲,獨自居住在香蘭村的阿嬤吳金茶。屋頂被強風吹破一個大洞,沙發直接被吹到隔壁戶人家前院。即使屋內沒水沒電,吳金茶堅持每天晚上回到家裡過夜。家人擔心她半夜摸黑上廁所可能發生危險,希望她暫時住在社區內的安置中心,吳金茶固執拒絕,強調:「我放個臉盆在床邊就好了。」
看著村子滿目瘡痍,吳金茶舉起手來在半空中筆劃,「我以前每天早上都會繞著村子走三圈,然後再回到家裡澆花。」如今繞著村子道路兩旁盡是倒樹,就連香蘭國小的籃球架也敵不過強風,歪斜倒在跑道旁。吳金茶阿嬤家門口堆滿破碎家具,門前栽種的植物一片枯寂,短時間內阿嬤沒有道路可以走三圈,也沒有花需要澆水。
看著村子裡出現陌生人,吳金茶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談起膝下兒孫,她眉飛色舞細數,其中一名兒子在台北當醫生,每個月收入好幾萬。一名孫子深受公司重用,不久前剛被外派到越南,聽說出入都有司機接送。說著說著話鋒一轉,臉上笑靨不翼而飛,取而代之是滿面愁容,「他們都住離我這麼遠,也不知道還要多久能夠見面,聽他們叫我一聲『阿嬤』。」
記者問她,怎麼不在安置中心跟鄰居們作伴?晚上自己一個人住在黑漆漆的屋內不害怕嗎?吳金茶揮了揮手說:「我不怕啦!晚上沒有燈,我中午就會先洗好澡。」白天她有時坐在安置中心門外看著志工們來來去去、有時坐在自家門前矮牆發呆。前一秒還說不怕,下一秒反問記者:「不然你別走,晚上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心理諮商師黃淳浩在災後陸續接獲消息:尼伯特登陸點太麻里香蘭村,有獨居老人被畢生從沒看過的強風嚇到全身發抖,躲在屋內不敢踏出家門。台東市郊的救星教養院,患有腦性麻痺的院生,情緒緊張到出現痙攣反應。黃淳浩指出,這些情況絕非特例,而是典型的災後「急性創傷反應」。
肉眼可及的硬體災損容易被外界看見,但對於平時就鮮少有人陪伴的獨居老人而言,風災過後更顯孤立無援。
黃淳浩表示,一旦急性創傷反應在災後發生的1到3個月內無法獲得緩解,極有可能發展成創傷後壓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容易出現自我封閉、不願與外界接觸的反應。
包含黃淳浩在內,已經有一群心理諮商師關注災民心理重建問題,陸續前往各個災情嚴重的現場訪查,了解社區內的需求。等到家園整理告一段落,這群心理諮商人力會進場陪伴老人家。
台東青年農民會會長施保朗居住的太麻里華源村,一名老人家不久前老伴才剛過世,同住的么兒又患有憂鬱症,災後逢人就掉眼淚。施保朗說,村子裡許多老人家,一輩子都沒看過如此強勁的風,如果有家人住在一起,還可以相互扶持也就算了,但如果是平常就獨居的長輩,屋子壞了、田也沒了,連如何申請災損補助都不會,只能枯坐在屋子裡手足無措。
他指出,政府雖說災損認定從寬,但因為整個村子都是災情,導致要挨家挨戶拍照認定的各村里長、村幹事根本分身乏術,災民們眼睜睜看著殘破的家園,要整理也不是、不整理也不是,心情越看越低落。
今年在台東成立40週年,7月7日正準備舉辦週年慶影像展的救星教養院,院生年紀涵蓋4歲到33歲,多半是患有腦性麻痺、自閉症與智能障礙的孩子。尼伯特颱風襲台當天,療養院4樓屋頂全破,大量雨水灌入屋內,加上停水停電的室內環境又濕又燜,導致一名院生情緒激動,幾度發燒痙攣。
目前,救星教養院硬體災損已經逐步復原。然而救星教養院副院長陳信衡表示,後續院方更關注的,是這群院生們背後的原生家庭狀況。
當年莫拉克風災過後,陳信衡曾經深入部落,親眼看見許多家庭,即使房子壞了依然可以修繕恢復,但人如果倒下了,很難靠自己一個人力量站起來,至今尚未走出創傷後壓力症陰霾。
為了避免類似情況重新上演,他指出,院方已經開始調查院生家庭損害程度,除了提供民生物資救助、居家環境清掃消毒外,更希望能用「以人為核心」的方式,陪伴這些在台東堪稱「弱勢中的弱勢」家庭站起來。
陳信衡解釋,台東平均家戶所得本來就比較低,一旦出現罕見疾病的孩子,對於本來經濟能力就沒多好的家庭,還得負擔額外心力照顧罕病兒,因此更容易被社會邊緣化。一旦遭遇風災重創,處境有如雪上加霜。他也期盼外界對於這次風災重創台東的關注能夠延續,陪伴本來在社會上就相對弱勢的災民,走過漫漫心靈重建路。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