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青年新日常:閱讀、思辨、國際串聯
對泰國青年、大學生、高中生來說,2020年的暑假對他們意義重大,為數不少的人自發性串聯,展開一場反獨裁、爭民主的學運,席捲全國。這場運動竄起的主因,是政府解散了代表年輕人的政黨、異議人士被消失、經濟前景頹靡不振等導火線,但學生的民主啟蒙、思想解放也是關鍵。
這一代泰國學運潮是怎麼開始?年輕人在怎麼樣的社會脈絡下成長?他們大量閱讀哪些政治與思想史書籍、如何從東亞國家遭遇的政治挑戰中汲取他人養分?《報導者》透過採訪大學民主社團、獨立出版的領導人物,試著理解泰國新世代對政治的想像,以及年輕的怒火要鬆動軍政府、王室等既得利益結構的堅持。
2020年8月16日,一場自2014年泰國軍事政變以來,規模最大、超過萬人參與的學生和平示威,吸引了全球目光。
這場雞蛋與高牆的對抗,至今雙方仍屬克制,未見暴力或肢體衝突,但在未取得太大進展下,學生們已準備發動更大規模的抗爭;堅定主張王室改革的學生團體「法政示威聯合陣線」(United Front of Thammasat)將在9月19日夜宿法政大學(Thammasat University)校園,隔日,遊行至總理府要求改革,預計將再掀抗爭高峰。
回望今年(2020)以來發生的學運抗爭,事實上,學生們的行動從2月就已開始。當時,主張「終結軍人干政」的未來前進黨(Future Forward Party)被憲法法庭解散,引起學生們群起上街表達憤怒,政府則回以禁止集會的行政命令,並以疫情為由,驅散街上群眾、壓制行動。學生則轉往線上抗爭,在社交網站上發起「#MobFromHome」(在家抗爭)串聯,維持能量至今。
我們走進街頭之外的學運現場,一探泰國青年試著發起的民主運動──他們的武器,一開始是書和社團。
在離曼谷市區一小時車程的佛統府(Nakhon Pathom),我們走進馬希竇大學(Mahidol University),拜訪這所前身是醫學大學的理組學校裡,第一個親民主社團的共同創辦人本格農(Bunkueanun Paothong)。
在馬希竇大學就讀國際學程、主修國際政治的本格農,以一口流利英文向我們解釋薩拉亞學生聯盟(Coalition of Salaya Students)的成立初衷,「我們算是馬希竇大學第一個親民主社團。」此社團的成立,和今年初未來前進黨被解散息息相關。
詎料,今年2月21日,泰國憲法法庭認定,塔納通「貸款」自家政黨1.9億泰銖,有違政治獻金法「個人捐款」1,000萬泰銖上限之規定,判處該黨須即刻解散;包括塔納通在內共16名黨內幹部,被禁止參政10年,不得再籌組政黨。
未來前進黨主張「貸款」並非無償「捐款」,但親軍人的憲法法庭不採納此見解。在學生眼中,此舉即是軍方為鞏固權力,欲除之而後快的明證。自此,學生們對於保守體制的失望,霎時轉為憤怒,引爆今年初第一波學潮。
除了在立場偏保守的朱拉隆功大學(Chulalongkorn University)、深具學運傳統的法政大學及馬希竇大學校等三大名校外,在各府大專院校,都有抗議行動,一度遍地開花,可望演變成全國性運動時,卻被疫情下的禁止集會命令打斷。
談及憲法法庭的判決,本格農直指,由於法庭的成員多由軍政府指派、或親保守勢力,因此整個判決過程「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但直至宣判當天,學生才真正體認到何謂不公不義。「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們無法再保持沉默、默不吭聲,我們必須做些什麼!」
朱拉隆功大學政治系助理教授卡諾拉.勒喬薩庫(Kanokrat Lertchoosakul)也告訴我們,校園內討論公共事務的學生團體並非全然新現象,近年轉為活躍、新社團在各校興起,是年輕世代與未來前進黨的政治認同、以及該黨大起大落掀起的漣漪。
本格農在自己的學校裡成立薩拉亞學生聯盟,希望從校園開始推廣民主,他們討論的議題,從與學生切身相關的學費、大至全國性議題,都有觸及,也舉辦一系列聲援未來前進黨的校內快閃、集會。
校風偏保守的馬希竇大學以往鮮少涉足政治活動,薩拉亞學生聯盟顯得特別顯眼,成立至今數度與校方意見發生衝突。不過,本格農說,「當時學生的不滿(指前進黨被解散一事)已積累到一定程度,我所做的只是抓住時機、創造機會,提供一個言論自由的實體空間,供大家抒發己見,而不光只是在網路上討論。」
馬希竇大學以醫學、科學見長,在改名前稱作「醫學大學(The University of Medical Sciences)」,在本格農的眼中,馬希竇並非與政治「絕緣」,回顧該校歷史,其學生也曾在「法政大學大屠殺」事件中扮演角色。
這場1976年的大屠殺又稱「10月6日事件」,是泰國民主化進程受挫的指標事件。在當時,學生群起反對在1973年被另一場學運驅逐出境的軍人獨裁者他儂・吉滴卡宗(Thanom Kittikachorn)返回泰國,在校內示威。
但在冷戰背景下,國內右翼團體指控學生是「共產黨」,試圖顛覆王室和國家,他們並在官方的縱容下,進入校園殺害、性侵學生,而後軍警介入,造成更多傷亡,結束了1973年至1976年短暫的民主,重回獨裁。此事件中,最令人髮指的暴行,是極右人士將兩名學生吊死在樹上。直至今日,泰國政府仍未承認相關責任,但每年法政大學都舉行紀念活動,悼念民主運動的犧牲者。
在1970年代學運,不光法政、朱拉隆功大學學生參與,事實上,馬希竇大學也有學生自願擔綱「醫療救護隊」,照護傷患;面臨軍警大力鎮壓後,也隨同其他抗議學生,一同躲入山林,化身游擊隊,對抗軍政府。
因此,本格農認為,自己所做的不過是延續「學長姊」對改革的追求,尤其在現今的運動中,校園社團的角色更是關鍵。
馬希竇大學校方至今仍拒絕承認薩拉亞學生聯盟的地位,也不願出借校內場地,甚至揚言如舉辦政治集會,恐難保學生安全;儘管面臨重重壓力,他們仍以網路作為平台商討策略,並橫向串聯,吸引支持者。
「為了要爭取我們想要的民主,第一件事就是從校園做起、打下基礎。」為了扭轉保守的校風,長遠創造校內民主、開放、勇於表達意見的空間,薩拉亞學生聯盟除了發起聲援未來前進黨的快閃、小型集會外,也發起不少公共議題的討論,也會製作不少「迷因」,諷刺軍人獨裁。包括討論泰國是否加入泛太平洋夥伴協議(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CPTPP)、反對泰國南部宋卡府占那縣(Chana)興建工業區及上半年清邁森林大火之肇因等,都是曾是他們的關注議題。
事實上,本格農組織活動的過程中,除了有校方壓力須應付,另一大難題是自家人的反對──憂心自己兒子人身安全,他爸媽一度揚言要斷他金援,阻止他繼續下去。「你知道,泰國的國際學程有多貴,如果再加上生活費、住宿費⋯⋯Holy shit!你要怎麼活?」
儘管如此,他仍不時與爸媽溝通,嘗試化解家庭壓力,事情終於在今年下半年有了轉機,「他們有一天就跟我說,如果你要去參加抗議,就去吧,我們不擋你了,」本格農回憶道,他第一時間傻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馬上反問:「條件是什麼?」
「他們就說,像個文明人一樣,不要跟任何人爭執。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要碰君主相關的議題!」本格農起先還回答「我不太敢保證欸」,但眼見父母相當堅持,他也妥協到「不在舞台上講」,但若在學術場合,他可能還是會談。
時至今日,薩拉亞學生聯盟仍持續發揮影響力。不過,在後疫情時代興起的學運浪潮中,因馬希竇大學座落於佛統府,與屢屢成為抗爭熱點的曼谷市區,仍有一段距離,因此偏向側翼的角色,為外府各大專院校自發性串聯的其中一環。即使如此,在馬希竇校方反對之下,薩拉亞學生聯盟仍成功在8月18日號召2,000名學生(約全校學生的十五分之一),在校內發起抗議活動,向政府表達異議。
本格農強調,「學運已經成了全國性運動,沒有任何理由喊停。」學生們在大學內創辦異議性團體、組織,深耕民主意識,並串聯各校、相互聲援,即使政府有各種恫嚇、打壓的手段,他們仍能保持動能。
除了曼谷市外,在泰國北部清邁(Chiang Mai)、東北的烏汶叻差他尼(Ubon Ratchathani)、依善(Isan)、孔敬(Khon Kaen)、呵叻(Korat)都有學生在地組織抗議。其中,孔敬的團體自稱「孔敬受夠了(Khon Kaen's Had Enough)」,8月20日也成功聚集千人,在當地民主紀念地「國柱神廟」前抗議。在9月19日由法政學生發起的示威中,薩拉亞學生聯盟也不會缺席,他們將在現場提供第一線醫療協助(Medics and first aid),如同當年的學長姊一樣,替民主改革盡一份心力。
推動學運的繼續,除了校園內社團組織,有人更早在學運之火燃起前,就開始經營獨立出版社,以自己的方式,致力「思想解放」,替今日的變革鋪路。
秦聯豐(Netiwit Chotiphatphaisal)可能是其中最顯眼的例子。戴著招牌紅色眼鏡的他,是泰國社會熟悉的名字,也「反權威」的符碼,現為朱拉隆功大學政治學院學生會會長的他,曾在開學典禮時拒絕向泰王銅像下跪而引發軒然大波,甚至被現任總理帕拉育(Prayuth Chan-ocha)點名批判,說他「敗壞學校名聲」。
在這波學運浪潮中,秦聯豐沒有站在第一線。他在教授研究室改建成的辦公室中接受我們專訪,桌上放著幾本獨立出版的政治書籍,那正是他參與運動的方式。
「泰文版《暴政》已經二刷了,」秦聯豐說,並把甫出爐的《個人責任》遞給我,「我知道台灣早有不同種譯本,但泰文版,這是第一本。」
這些書,或多或少,替沉悶、僵化的泰國社會注入一股「反叛」的活水。
長期研究泰國學生及社會運動的卡諾拉受訪時解釋,秦聯豐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在泰國社會推廣激進文化(radical culture)。」他想把泰國社會保守的根基刨開,攤在陽光下,供大眾檢視。
事實上,在今年這波學運,學生在抗爭中手持的政治書籍,也成另類共通點。其中,被媒體廣為報導的,莫過於湯瑪斯・潘恩(Thomas Paine)所著、批評英國君主制的《常識》(Common Sense)一書。
卡諾拉指出,近年政治類書籍在年輕人之間愈來愈流行,特別是關於「君主制度研究」、「泰國君主立憲及1970年代學運」、「批評泰國官僚、軍隊及司法制度」,以及「比較政治」等四大類別最為熱門。在泰國有4、5家出版商專攻這類書籍,而秦聯豐創辦的山雁出版社是其中之一。
又因社群媒體興起,網路上的意見領袖(Influencers)會製作簡單的圖文,以詼諧、娛樂、輕鬆的方式,將嚴肅的書籍內容與日常生活連結在一起,更容易引起年輕世代的共鳴。
卡諾拉也觀察到,近年閱讀政治書籍的流行,已擴及至年紀輕的國高中生,「他們(指高中生)是一套一套買,連出版社都感到訝異。」
事實上,今年泰國學潮除了大學生、年輕人站出來要求修憲、民主改革、對抗不公體制外,高中生沒有缺席。9月5日,由高中生發起的「#BadStudent」(壞學生運動)在泰國教育部門口集會,要求教師停止騷擾或施壓學生、取消過時的校規、教育改革等三大訴求。在抗議過程中,也有高中生要求教育部長下台。
眼尖的卡諾拉還發現,參與抗爭的高中生竟然在讀法政大學大屠殺事件倖存者、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歷史學榮譽教授通猜.威尼查恭 (Thongchai Winichakul)所寫,討論泰國君主制度的著作。
事實上,年輕世代對於政治、歷史知識的渴求,可以歸功於近年講求「自由開明」的家庭教育。當代泰國學生與保守的上一輩活在不同時空環境,「思想解放」的條件,自然也不同。如今,即使學校歷史課綱仍偏守舊,但不少家長仍鼓勵小孩批判思考、跳脫傳統,再加上網際網路普及,數位原住民早就可以接觸不同教科書上的歷史。
不過,迥異的歷史敘事,無可避免造成學生「認知斷裂」。在家庭領域,他們被允許自由批判,甚至與父母辯論,反觀學校卻成為生活中最權威、保守、過時的代表。「在各種學科中,歷史及社會是學生認為最有問題的,但如果他們大膽與老師辯論,最後的結果就是被處罰,」卡諾拉說道。
不少人媒體、專家咸認,泰國學生近年擁抱自由思想,甚至變得如此「激進」,肇因於社群媒體發展,但在卡諾拉的眼中,科技、網路、社群媒體只是一個「路口(Gateway)」,用以打開學生的視野,但實質具批判性的內容,仍有賴實體書的閱讀。
在採訪過程中,卡諾拉分享了一則故事。日前,她碰見一位私校高中生,她剛看完由山雁出版社翻譯、關於中國共產政權壓迫新疆維族等穆斯林書籍(The Suffering of the Uyghurs Under the Chinese Communist Regime),她順勢詢問其閱讀心得。沒想到,那女孩竟侃侃而談,自陳對於新疆穆斯林處境感同身受,甚至說「儘管我屬於泰國社會一分子,但我跟他們一樣受到壓抑,無處發聲」。這「心得」令卡諾拉相當訝異,直呼「沒想泰國高中生的思想已經如此成熟」。
閱讀、獨立思考、國際串聯,這些在卡諾拉眼中的新世代特色,也是秦聯豐的生活。9月3日,適逢迪士尼電影《花木蘭》上映前夕,他在Twitter響應了「#BoycottMulan」(杯葛木蘭)的行動,批評女主角劉亦菲支持港警鎮壓香港示威的言論,呼籲泰國人民杯葛該部電影。此舉亦被視為「#MilkTeaAlliance」(奶茶聯盟)的另類實踐,親民主的台灣、香港、泰國網友彼此「跨國聲援」。
但秦聯豐坦承,讓青年關注政治現實、投入抗爭的另一個關鍵,是疫情。「COVID-19是一大因素,」他解釋,先前為防堵疫情蔓延,每個人都被關在家中,只能上網逛Twitter,沒辦法出國、拜訪朋友、去韓國酒吧,「年輕人因此直面現實。」肺炎導致經濟停滯,加上政府失能、階級流動僵化,秦聯豐說,「我們再也無法享受以前的生活方式,」不少學生對未來感到無力,這迫使他們思考未來、泰國的結構問題。
沒有站上學運的第一線,因為他認為,年輕世代的改變真要發生,除了各方學生團體持續維持活力、創意,將運動打造成全民參與的「社會運動」外,學生必須想得比政府、當權者更遠,否則即便贏了這場運動,「泰國仍會處於不穩定的政治結構。」對他而言,出版,便是那道帶領青年思想走得更高、更遠的階梯。
持平而論,泰國學潮發展至今,離徹底扭轉泰國保守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還有無數的障礙、漫長的距離,改變無法一觸可及,但「親民主」社團的集會、政治書籍的出版,卻是一寸寸具體向下扎了根,同時,也替泰國的未來、新世代領袖的出場,蓄積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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