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重大社會事件發生時,人們理所當然期待警察──這群承平狀態下唯一可以合法持有武器、動用強制力的群體,達成一切危險、艱難的任務。警察的藍色制服背負著陽剛包袱,至於任務過程中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們普遍不會得知,亦不會意識到,警察也是人,當遭遇日常生活之外的極端經驗後,帶來的後果常常是毀滅性的。
本文透過一位幾年前經歷激烈警匪槍戰現場的警察,真實道來走過死蔭幽谷的歷程,具體而微反映出制服與標籤底下的心理創傷,以及如何找尋復原的方向。由於其為現職警察,為保護工作隱私,以下報導以匿名與去識別化處理。
阿天(化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警察局,一邊清查贓物,一邊按捺住嘔吐感。幾小時前,他與同伴正經歷一場槍戰。
儘管槍戰已經結束,阿天還是無法開口說話。在現場時,他的手腳止不住地一直顫抖,或許是面對著歹徒槍口下的恐懼──若非對方上膛的手槍卡彈,否則現在倒下的應該就是自己?還沒整理完情緒,阿天就要趕緊打起精神面對媒體,他心想:「現今媒體一定要最直接、最寫實的內容,不要讓長官去扛這些,我選擇自己來解釋案發經過。」
這是他從警6年來第一次開槍,對象是一名盤查車輛時偶然撞見的通緝犯。槍戰過後,嫌犯被送往醫院,不久學長帶回來消息,通緝犯被擊斃了。「我們那時候就想說,完蛋了,要賠更多了!」顧不了尚未平復的身心,他當下最擔心的是賠償問題。與同伴一同前往往生室,做完簡易的筆錄後,他們再次回到警局,之後確定嫌犯是被阿天的彈道擊斃。經歷一年的司法程序後,最終皆獲不起訴。
《警械使用條例》第4條第1項規定的7種情況下,警察才得以用槍;然而即使符合第4條的要件,第6條規定「不得逾越必要程度」,仍可能讓警察因用槍而涉入刑責。在「必要程度」的緊箍咒中,陸續發生警察因使用槍枝而遭到起訴、判刑入罪的案例。 2019年嘉義市台鐵殺警案後,《警械使用條例》修法呼聲不斷,但當新聞熱度一過就沒下文。3年過去,2022年8月,兩名台南警察被殺後,《警械使用條例》以極快的速度通過修法。根據內政部新聞稿,2022年9月30日通過的修正條文中,包括增加警械使用的彈性、增設「警械使用調查小組」、使用警械適用《國家賠償法》,以及最重要的「使用槍械射擊時機明確化」。
「開始諮商前,我就都會做惡夢,夢到被歹徒狂開槍,開到死那種,不然就是被拿刀砍。」
他如此向諮商師形容自己的狀況。雖然持續做著惡夢,但除此外生活如常,因此當惡夢次數減少之後,他也像同事一樣停止諮商。
「我們太多同事看到跳樓啊、還有車禍,大體整個支離破碎。其實都會對身心造成影響,可是學長都覺得說,那只是看不夠多、你的膽識不夠什麼的,」阿天苦笑道。或許是因為警察「不可以怕」,或許是因為「勇警」標籤,也可能只是因為這是第一次開槍,反正惡夢次數已經減少了,「應該就是一般日常被嚇到,可能過一陣子就好了」,他這麼告訴自己。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是指遭遇重大創傷事件後出現的嚴重壓力疾患。根據美國精神醫學會的診斷標準,患者曾目擊、經驗或被迫面對,構成威脅至死亡或身體傷害的事件。經歷之後,出現強烈害怕、無助或恐怖的感受。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患者,也會不斷以回憶或做夢,再度體驗當時創傷事件,引發強烈的心理痛苦或生理反應。
兩個月後,當阿天再次出去巡邏時,更多的異狀開始浮現。「我那時候看到跟嫌犯同款的車子,我會嚇一跳,就是會抖一下,怎麼這台車又在這邊?」不只是同款車子,若是被盤查車輛的人晚一點下車,他的右手會止不住顫抖,心裡也會開始恐慌。儘管覺得自己的反應奇怪,但總是因為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沒有太過在意,就這樣渾然不覺的,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多年來警察因執法太過軟弱,被人詬病,阿天與同事當場擊斃通緝犯的這次事件,無疑給當時士氣低迷的警界注入一劑強心針。不只執法強度備受肯定,媒體強力播放「擊斃移動軍火庫」、「冒死槍戰」等新聞,讓高層也十分讚賞阿天和同事的表現,委託專業團隊精心製作的紀錄片,將其塑造成有如電影中冒險犯難、為民除害的英雄。
現實的職場中,他們更獲得極大的肯定與榮耀。在確認司法程序不起訴後,警匪槍戰隔年,阿天「破格」陞職──普通員警大約要花 15 年的時間才能晉升的官階,他僅花不到一半的時間就達成。
表揚會議那天,再度播放著當天英勇浴血的場面。會後,阿天走進車站準備搭車返家,卻發現眼前指標的字變模糊,突然喪失了方向感。放假後的第一天上班,阿天做著打靶射擊,明明是最熟悉、每天都在碰的槍枝,卻突然不會操作了;當下的他慌了,但沒有將異狀告訴任何人,僅僅只是跟訓練教官說身體有些不適,就先行結束那次訓練。一天後,他的世界陷入混亂。
「我生活沒辦法自理了⋯⋯還可以騎車去公司,但是沒辦法思考,我沒辦法跟同事溝通。他們那時候一直要跟我講話,我都不理他們,可是我以為有在跟他們講話⋯⋯。」
每天都要接觸的同事、長官,被大腦的保護機制自動隔絕在外,像是一道幻影。
宛如靈魂和肉體分離,他可以聽到電視播放著新聞,但他覺得那聲音很煩;他以為自己吃過飯,但錢包仍是滿的,也不記得味道。他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任何行為,更要命的是,一股憤怒情緒無處可洩,他只能重複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
「怎麼會那麼痛苦?」阿天每天都會這樣問自己,「我會一直拿戒指刮自己的手,可是都沒感覺,然後我也會拿警棍,一直敲自己的腳,覺得怎麼不會痛。」上廁所時,看著外面的大樓,他開始思考要從哪座大樓往下跳,才不會壓到人。同事們看著他,每天都站在陽台,呈倒L型往下探頭,「會不會循序漸進,到最後真的去做?真的去跳樓?」阿天自問。
儘管同事、上司想要幫助他,再次為他找來朱悅瑜心理師,但阿天形容:「那時候坐在(諮商室)裡面很慌,我不知道要幹嘛這樣子,就朝著門這樣坐。」他把自己包裹得很緊,拒絕溝通,一看到諮商師就只想逃避她的視線。
「阿天的狀況可能是延遲發作型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朱悅瑜說,因為每個人的創傷出現時間不同,可能是因為破格會議播放的影片,喚起阿天想要遺忘的事物,再次引出壓抑的創傷,所以症狀才會在一年後出現。與當時的阿天對話時,她發現過往陽光開朗的阿天,變成「魂不守舍」。
「剛好隔天他休假,他告訴我他有傷害自己的計畫,」朱悅瑜形容著當下的狀況變得非常緊急,聽到後,她趕緊告知阿天隊上的關老師,隊上也趕緊聯絡阿天的家人與女友來陪他,不能讓阿天自己一人待著,太過危險了。
之後,阿天勤務也被調整,多為值班幹部或是備勤,並且不能配槍。阿天提到:「他們就覺得我應該頭腦破掉了、生病了,不能碰槍。同事跟我說,你就穿好制服坐在旁邊,所以我就乖乖制服穿好,坐在他們旁邊。」然而某日,阿天出手搶了同事的配槍,憑藉著對於槍枝的熟悉,他裝起了子彈,作勢要往自己身上擊發,同事見狀後趕緊搶回。
身體就像是一道牆,隔絕掉他與外界溝通的管道,儘管女友跟家人都在身邊陪自己,但阿天仍感覺到孤獨。那時候的他覺得家人與女朋友都死了,他形容:「那時候大腦跟我講,他們都死了,所以我那時候覺得活著幹嘛?只剩我一個人。」
「人為什麼像空殼一樣活著?」
某天當阿天輪休在家,毫無希望地躺在床上,突然,無法思考的腦袋,出現了這一句話。他隨即把這幾個字鍵入Google搜尋頁面,「那時候就出現關於憂鬱症、躁鬱症,還有恐慌症的文章,我看到那些關鍵字,突然醒來了,意識到自己可能生病了。我當下很開心,哭著打給我們長官、隊長講自己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阿天除了打給長官,也趕緊打給女友,要她先到家裡陪自己,「其實當天晚上我又不行了,我跟女友說『欸我狀況又不對了,可是我現在可以講話』。」差點在創傷經驗中滅頂的他,彷彿緊緊抓著猶如浮木的「病識感」,奮力求生。
目睹阿天情況惡化的女友,因為信仰基督教的緣故,帶著教會牧師與朋友來到家裡,阿天起初也覺得他們是假的,直到一字一句跟著牧師禱告完,「我就突然覺得活過來了,我身體又有溫度了!」他的靈魂好像又回到身體,似乎有人懂得糾纏在他內心深處深層的恐懼:他害怕開過槍、他害怕打死人面臨後續的咎責與賠償、害怕自己太年輕就要當小隊長,甚至他也害怕繼續夢見被狂開槍打到死⋯⋯。
阿天開始積極接受諮商,以一個月2次的頻率,持續了數月。在諮商過程中,心理師會引導他說出不舒服的感覺,以及解釋情緒帶來的意義,也會讓他記錄下發作時的事件與情境。每一次的回顧與紀錄,也讓阿天省思,「除了認識自己之外,也讓我審視過去過了什麼樣的生活。」
主動求助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只是礙於身分關係,警察很少求助。再來,創傷的成因往往非常複雜,但有時創傷的發生,只需要一張面孔的烙印。朱悅瑜回憶:「阿天那時候提到,他作夢都會夢到歹徒的臉,那張非常兇狠的臉。」
回看生病的原因,預料之外的近距離駁火、後續賠償的恐懼,全都被阿天壓抑下來,因為開槍後有一連串的程序要走。阿天提到,當初第一時間面對媒體,其實也是種壓力,因為沒人教他們怎麼做。
「不要再讓我們第一線面對完那種突發狀況之後,還要去面對媒體,就算要,你也要教我們怎麼去面對,」他語重心長地說。
升職的壓力,也讓阿天的日常充滿學長酸言酸語:「這又沒什麼,就給你破格,那我們這個(以前經歷的大風大浪)算什麼?」、「只是(警察)日常生活做的事情,還給人家拿錢」⋯⋯連警友會授與他獎金都被批評。
阿天無奈地說,「有一個嘴巴很壞的學長,一直在我耳朵講這些話,我自己是想,會不會因此把我搞得有點崩潰,可是如果是這樣,也太弱了吧?所以一直不太敢去承認這件事情。」
幸運地,靠著諮商以及信仰,阿天的痛苦被發現、理解後,經過自己的努力與周遭親友的承接,終於走上復原的路。但若阿天沒有自救?或是被漏接了呢?
「如果那時候沒清醒(在Google鍵入關鍵字),我覺得自己可能變成像鄭捷那樣子,」阿天這樣推斷。當時的他出勤時,總會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非常衝、非常暴躁,想著「如果等等遇到不配合的,要怎麼『處理』他」。
儘管暴躁的情緒在自己一個人待著時會消退,但是當獨處時就會非常低落、難過,甚至變得很憂鬱。阿天回想起來,也覺得心有餘悸,因為他差點就要成為傷害別人的人:「我想說會不會最慘就是自己要死,死不了,結果變成去做壞事這樣⋯⋯」
警察的心理問題不僅關乎個人困境,若是一時情緒不穩,極有可能對人民「報復性執法」。當執法者的暴力行徑出現時,殺傷力往往非常大,引動的衝擊也會對整體社會持續造成影響,重傷警民之間的信任關係。近年發生的警方執法過當事件包括:中和警察壓制無照駕車少年後扯髮踹頭、中壢警察對女音樂老師大外割、三重警察暴打民眾等,背後的原因可能源於長期的績效、勤務要求,出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過往在陳抗事件的衝突現場中,如324行政院鎮壓事件警方施暴帶給人民的創傷,更是久久難以平復。
再者,強大公權力賦予身心狀況不穩的警察時,因其配有殺傷力極大的「手槍」,槍口可能面向的就是自己。今年迄今,已經發生6起警察自殺事件,過去10年來,平均每年至少5名警察自殺身亡,最常見的方式就是持槍自戕。
從對外面對民眾,到對內面對自己,這些憾事,無論是出於勤務、感情、健康、突發事件帶來的衝擊等等,都跟心理健康離不開關係。阿天幸運地靠著運作得宜的警察心輔機制,與自己的意志,能走出死蔭幽谷,背後有賴多重的條件。
首先是單位主管意識非常高,由於處理過類似事件,所以對於在重大事件後警員的心境變化,特別關注。阿天提到,「長官是從基層幹起來,所以滿了解可能會發生這種狀況,我那時候也有被他們駕著去收驚。」
在阿天所在的縣市,對於警員心理輔導的資源,全部警員加起來,一個月總共只有4次委外專業諮商補助。但因長官、主管都有意識,而且阿天的狀況屬於重大個案,因此整個行政流程才得以一路「開綠燈」。
長期協助處理、轉介阿天的同事就提到:「我們評估阿天的狀況明顯不能拖,所以我跟我的主管申請經費,因為我們是獨立機關,可以挪用自己單位的經費來給阿天做諮商,那時候頻率是一個星期一次。」
阿天的機關屬於性質較特殊的獨立單位,甚至每年都會派人到國外學習有關警察的新資訊,因此知道近幾年國外特別重視警察的心理機制。該單位也不似派出所繁忙,所以會有比較多時間關照員警情緒。「派出所真的太忙,他們每天要面對的人事物真的太多,我覺得他們可能都沒辦法去處理自己的情緒⋯⋯」阿天指出派出所同仁的困境。
有次他回到之前待的派出所,將自己「頭腦破掉」的失常狀況告訴一位學長,但學長卻非常驚訝地回覆,「你怎麼敢跟我講這件事情?」原來學長長期也被情緒所苦,需要靠藥物才能入睡,縱然渴望抒發,卻礙於派出所高壓環境只得獨自承受。
在同樣有著共同經驗的阿天面前,學長才好似終於能卸下武裝已久的心防,忍不住掉淚。阿天建議他去諮商,「但可能真的是學長年紀比較大,覺得面子掛不住吧!」想起學長也曾有在第一線奮勇持槍與歹徒對峙、中彈負傷的傳奇──就像現在的他被長官民眾津津樂道的事蹟,而今個人Facebook上卻充斥著交代後事的灰色想法,阿天深深陷入無語的嘆息。
在堅毅陽剛的藍色制服底下,還有多少不足外人道的脆弱與暗影?除了阿天所在單位的特殊性,整體制度是如何回應警察的心理困境?又是什麼因素,使深陷心理低潮的警察發不出求助訊號?在本專題的心輔篇,我們透過詳細的調查、訪談與分析,正視「警察精神危機」的嚴峻課題。
- 衛福部24小時安心專線:1925
- 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 張老師專線:1980
- 警政署關老師愛心服務專線及信箱:0800-615-885(幫幫我)/ [email protected]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