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3位台南市學生輔導諮商中心心理師共同向監察院陳情,指該中心主任以行政干預專業,一年來至少6度阻擋中心心理師介入學生輕生等重大校園危機事件,導致心理受創師生面臨「人為漏接」風險。該主任否認指控,並已於10月底提出辭呈,主任職由他人暫代。
這起國內首宗大規模由心理師向監察院陳情的案件,揭開了各縣市輔導體制長期被忽略的缺口。
2019年5月的一天中午,台南一名13歲國中女學生從4樓教室墜樓輕生,當場死亡。那時是午餐時間,目睹的師生全嚇壞,驚惶的尖叫與哭聲傳到校園另一端的輔導室,校方隨即通知台南市學生輔導諮商中心,尋求心理師督導與心理師協助。
現行國中小學生的輔導機制,分為初級、二級、三級預防。初級預防的輔導人員為全體教師,針對一般生、適應困難學生進行一般輔導。二級預防為學校輔導教師,主要協助瀕臨偏差行為學生、高關懷學生、中輟生與家庭。
三級預防由各縣市政府教育局處的輔諮中心負責,中心內有心理師、社工師兩類專業輔導人員及督導,為學校轉介的嚴重適應困難、行為偏差個案進行專業輔導諮商,可說是重大創傷、急需資源弱勢學生的最後一張心理安全網。
當發生一、二級無法因應的校園危機,將由輔諮中心主任與心理師、社工師督導討論後調派人力,支援學生心理評估、輔導諮商、協助資源轉介。重大性平事件、學生輕生等,都是常需由輔諮中心介入的「三級危機」。
在這起輕生案件中,台南輔諮中心心理師督導與心理師介入協助心理受創的師生,但在入校5天,對相關師生做完一次諮商後,台南輔諮中心主任沈惠娟就指示心理師退場,並以學校輔導能力充足為由,未讓心理師做後續追蹤。
「以為(諮商)至少能持續到學期末,怎麼談一次就退場?」學校的輔導教師至今回想仍覺得疑惑,心理師正要和孩子建立信任關係就被抽離,對孩子反而是負面效果。
二級端的情況,也與「能力充足」相去甚遠。據了解,由於篩出的受創師生回歸學校輔導室,導致輔導教師除了原本手上的逾60名二級個案,還多出10餘名嚴重的三級個案。輔導教師與心理師的受訓背景不同,超出能力範圍的工作,讓二級端承受莫大壓力。
輔諮中心的心理師同樣不解,目睹墜樓師生的創傷不是短時間能復原,他們明明有專業資源,為什麼進不了學校?
「這類阻擋輔諮中心心理師介入的事件,一年來發生至少6起,」10月初,Jamie(化名)與幾位諮商心理師同事坐在律師事務所,桌上放著一本陳情書。台南輔諮中心有15名心理師,其中13人共同委任律師鄭猷耀向監察院提出書面陳情,認為行政干預專業已造成台南學子的心理健康隱患。
心理師們細數過去一年,台南多所國中小發生學生輕生、遭性侵、目睹雙親輕生等案件,主管的錯誤決策,讓心理師與社工師的工作出現混淆、雙方產生衝突,且理應由三級承接的危機工作,落回只有二級量能的輔導教師身上。讓學校端誤解輔諮中心不作為,甚至導致受創學生錯過黃金搶救期,出現二度創傷。
陳情書中,心理師們認為主管屢次在危機事件中排除心理師,僅指派社工師進場,甚至要求社工師做減壓晤談等心理師的工作,讓雙方無法發揮各自專長,更可能因為辨識能力不足而延宕處置,損及師生權益。
此外,沈惠娟有學校輔導主任資歷但無心理師證照,卻多次繞過心理師督導自行評估學校需求,或直接要求心理師結案。例如今年初有學生目睹雙親輕生,即使心理師督導建議讓心理師介入,沈卻只派社工師入校盤點輔導人力,並以學生無負面反應、學校輔導教師能夠安撫,認定不需創傷評估。
「老實講,不管案子接多接少,我們的薪水都一樣,」一名陳情的心理師說,「冒著可能沒工作的風險陳情,只是想多接觸一些案,多幫一些孩子,對得起我們的證照而已。」
《報導者》採訪2名在國中、小任教,先後遭逢學生在校園輕生的輔導教師,他們都表示,在重大危機事件中,若少了三級的心理師資源,二級會很吃力。
「多數教職員這輩子沒碰過學生輕生,事發時不只師生,整個行政體系都兵荒馬亂,連校長也很慌,」受訪的輔導教師說。
通報是常識,但對多數不具心理師背景的輔導教師而言,難的是如何對眾多驚嚇師生減壓安撫、篩出創傷個案。
「以前上課歸上課,危機來時,很多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樣,」受訪輔導教師認為,輔諮中心的心理資源很必要,對二級端也是學習;社工師擅長連結資源,但和心理師專長不同,無法為二級端分攤心理諮商工作。
不只學生,帶班老師也須做安心服務。受創老師常比輔導教師資深,雙方又是熟識的同事,較難客觀評估狀況;有專業證照的心理師相對更具信服力,更有「安心」效果。
二、三級缺乏專業分工,造成學校輔導教師得兼顧行政流程、教師諮詢與學生輔導,分身乏術。去年底台南一起學生輕生案,心理師第一時間被排除在外,輔導教師得暫停手上二級個案因應情緒不穩的班級。事發半個月後,有輕生學生的好友自殘,輔諮中心才派心理師進場。「心理人力當然愈充足愈好,要是輔諮心理師一開始有進來,或許能避免自傷事件,」這名教師惋惜地說。
我們訪談13位心理師指向的矛頭,也就是台南輔諮中心主任沈惠娟,她否認阻擋心理師進場,「表面好像是主任做決策,但都有經過討論!」她表示,輔諮中心接獲教育局轉達危機事件,或由學校主動求助後,會盤點學校需求,和校方、教育局或跨單位協調所需資源。
她解釋,部分學校的輔導教師有心理師證照,或很資深、與學生關係緊密,這時學校會期待輔諮提供意見諮詢等「間接服務」,有必要時再轉案。例如去年底的學生輕生案,校方認為學校端能力夠,她就請輔導教師的督導留意教師的壓力狀況。每個案件不同,她尊重學校評估,若輔諮心理師評估認為有需要,她也尊重。
她指出,人手調度上,有些評估會由心理、社工師共同進場,有些為心理師單獨,「這兩類人員各有專長,但基本的能力一定都要有。像是社工師的網路連結要很強,心理師也要有這樣的基本能力。但進到深層,一定會回歸專業,不會取代彼此工作。」
台南市政府教育局長鄭新輝則說,這是內部管理與溝通問題,局端會協助輔諮中心運作更系統、明確、效率化。
接受《報導者》採訪的數名心理師與輔導教師都提到,需輔導甚至專業諮商的學生近年有緩增趨勢,轉到三級的個案情況困難複雜,需要長期深入的服務。
「雖然少子化,但輔導室的case沒有少,情緒問題、憂鬱、輕生念頭等個案都有,」他們研判,這可能是現代社會中家庭解構所致。
5年前,國內通過學校輔導體制首部專法《學生輔導法》,回應與日俱增的校園輔導需求。除了建構三級輔導概念,編列經費也建立專責單位,為初級、二級輔導機制架好安全網。
薪資結構上,輔諮中心經費由國教署部分補助,其餘地方自籌,礙於地方財政,這些一年一聘的專輔人員無法調薪、未能準時發薪水、心理師薪資偏低等時有所聞。投入輔諮中心的心理師,往往有一定的自我期許。
原任代理輔導教師的Jamie,為了屏除校務雜事,專心陪個案療傷,決定轉任輔諮中心心理師,月薪40,901元,減少約萬元。她指出,相對輔諮的條件,心理師還有其他待遇更好的工作選擇,但她與許多同事到輔諮中心的初衷,就是和弱勢的孩子站在一起,有些受創學生的家庭負擔不起付費諮商,偏鄉更沒機會接觸諮商資源,這些都是他們想接起的對象。
對Jamie這群心理師而言,留任與否的關鍵,是身為中心統籌角色的輔諮主任,能不能透過專業調度,讓他們好好發揮。
「主任帶得好不好,可能比晉薪晉級更能影響專輔留任意願,」心理師潘世毅曾任雲林縣輔諮中心心理師督導,他表示,有主任長年在中心任職,熟業務也讓專輔人員合作順利,人員流動率就低。若主任決策和專輔人員判斷有落差,內部不穩定,外部推展也困難。
根據《學生輔導法》,輔諮中心的中央主管機關為教育部,但運作方式由縣市政府自訂。輔諮主任的任用,有縣市從輔導教師、輔導主任遴選,部分為候用校長,部分由教育局處長或科長兼任,或由輔諮中心所在的學校校長兼任。有的要求輔諮背景,有的不必。「候用校長一、兩年來一個,可能剛安頓好就要離開;科長本身業務都忙不完;主任或國中校長可能沒有輔導諮商背景⋯⋯但他們肩負的是全縣市學童的心理健康,」黃雅羚憂心地說。
以台南為例,從2011年開始有輔諮中心,8年來歷經4位主任、1位代理主任(註:其中沈惠娟擔任第一任與第四任)。主任頻繁異動,讓專輔人員得不斷適應新的思維與決策模式。
由非專業的主任領導專業,則可能不利指揮調度,也欠缺捍衛專輔人員權益的知能。台灣輔導與諮商學會學校輔導工作研究委員會主委、同時也是高市輔諮中心分區督導的瑪達拉・達努巴克表示:「教育部正在研擬,主任應由專輔人員晉陞,或至少要有輔導諮商背景。」
潘世毅持另種看法,他認為主任的領導力才是建立好團隊的關鍵,「有輔諮背景卻不接受他人意見,和非專業背景卻賞罰分明、引導工作適度分配,我會選後者。」若輔諮專才與領導力兼具,就難能可貴了。
黃雅羚認為,《學生輔導法》已到該修法,確立輔諮中心定位、架構、敘薪的時刻。她曾在教育部會議中提出,與會者點頭稱是,問題卻如房間裡的大象,眾人看得明白,卻隨議程落幕留在會議室裡。「不是教育體系不重視心理諮商,就是把諮商認為只是談談話,忽略其專業度,」她感嘆。
13位心理師則已經動起來,他們準備集合公會與心理學界力量,連署促請台南市政府訂定自治規則,希望將輔諮的危機處理流程明確化,清楚定位各個角色的工作範疇,避免行政凌駕專業,共同因應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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