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封檢舉信,到起訴整個集團成員的證據確鑿,高雄地檢署檢察官和南部地區的廉政官怎麼攜手協力,在3年間讓3起國營甄試作弊案變成攤在陽光下的罪行?過程中偵辦團隊做了哪些努力?而在除弊之後,還能怎麼發揮案件餘熱,帶來正面效益?
由舊屋改建的廉政署南部地區調查組(簡稱南調組)辦公大樓,殘留著新裝潢的味道,所有設備泛著新穎的亮光,甚至連辦公椅的塑膠膜都還沒拆掉。辦公大樓內的詢問室也一樣嶄新和燈火通明,卻無法讓進去的人感受到明亮寬敞。
詢問室內沒有窗戶,四周牆面都被藍色的防撞墊覆蓋,避免被詢問的嫌疑人情緒激動撞牆自殘。兩張辦公椅和一張較高的桌子屬於負責詢問的廉政官,桌子前緣是幾乎頂天的透明隔板,隔開了對面只有簡陋木椅、低矮桌子的嫌疑人座位。
像這樣的詢問室,整個南調組約有10間。從2021年啟用開始,這裡就是調查國營事業甄試舞弊案的重要地點。
早在十多年前,國營事業內部就曾多次接到有考生在新進人員甄試作弊的檢舉,這些檢舉可能會指明作弊者,但光是根據「工作表現不佳」、「聽過他在炫耀靠作弊進來」等理由,司法警察和檢察官無以證明考生作弊,更難以往上追溯舞弊集團與首腦。
不過從2020年開始,高雄地檢署(簡稱雄檢)已經起訴兩起國營事業甄試舞弊的案件,目前還有第三起正在偵查中。三起案件都成功從考生追溯到作弊集團成員、首腦,發現作弊人數遠遠比想像中龐大。
(延伸閱讀:〈從槍手代考到電子作弊,揭露兜售「國營夢」的舞弊集團模式〉)
高雄檢檢察官范家振、蔡杰承是啟動調查舞弊案的靈魂人物。2020年,當時雄檢派駐在南調組的檢察官范家振收到檢舉,從中油甄試的現場逮捕10名槍手,發展出第一起國營甄試舞弊案的調查。
2021年,蔡杰承擔任南調組駐署檢察官,當時他收到檢舉,交由南調組的廉政官先行調查,發現了第二起舞弊集團案的痕跡。
南調組廉政官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當時第二案被檢舉的考生完全沒有相關科系的背景,錄取分數卻不低。他們前往考生家中搜索、帶回詢問,發現考生留有和集團仲介聯絡的紀錄,於是繼續往上游追查,並斬獲考生名單。
「我沒有想像過名單會這麼長,」這位調查的廉政官苦笑說,光是第二起電子舞弊案未被銷毀的名單就有101名考生,代表單一案件中至少有101名被告。
然而整個南調組含科長不過33名廉政官,轄區從嘉義以南到台東、澎湖,還得同時處理其他勤務。人力吃緊下,只能花費數月時間將考生分批帶回詢問,但每次詢問還是要投入近20名廉政官、全組近三分之二的人力。至於整個辦案過程中,雄檢、南調組、法務部調查局高雄市調查處、各國營事業的政風處,在不同階段通力合作,總計動員了上百人次的人力。
國營甄試不是國家級考試,過往監考機制也不嚴格,考生即便作弊被抓,只是當場不能繼續考試,並沒有明確的處罰。這讓作弊集團幾乎無所顧忌,紛紛對潛在的考生祭出「考場查得很鬆」、「不會被抓」、「被抓也不犯法」等話術。
「公司(指國營事業)懷疑的時候,考生事過境遷已考上,若收案的檢察官不清楚代考者或其他證據,難以處理。」
范家振說,這幾次能順利起訴,是因為累積了大量指向集團首腦、成員的證據,讓法院認定作弊集團詐欺得利。
檢察官必須設想法庭上可能發生的抗辯,指導第一線的廉政官應該蒐集哪些證據、如何詢問。
而廉政官從接觸到考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和考生的心理攻防。一位參與調查的廉政官說:「不管是搜索也好,或是我們去現場帶人也好,其實對於當事人來說,那個當下壓力是最大的。」
「我們通常都會跟作弊考生說,你不要再妄想說工作還可以繼續做(指保住國營事業的工作)。」廉政官會提醒作弊考生,檢察官會根據考生配合調查的態度,決定是否提出緩起訴:
「緩起訴對當事人來說是個很大的誘因。工作可以再找,但有前科紀錄就會有影響。」
就算如此,還是有考生在檢察官訊問時認罪,之後到法庭上再翻供:「我確實有找過他們(指舞弊集團),但是後來放棄了」、「舞弊集團為什麼會有我的資料?我的個資被盜走了!」
「所以我一定要有能夠反駁他們的證據,最基本的就是金流,」蔡杰承說。
錄取後支付給作弊集團百萬元現金的紀錄,可以確認考生有花錢作弊的事實,還能證明集團首腦與仲介藉此謀取不法利益,成為詐欺得利罪強而有力的證據。
雖然在電子舞弊案中,雄檢以詐欺得利罪起訴多名集團成員,但回顧辦案歷程,檢察官和廉政官除了證據,資源上的挑戰也不少。
廉政署調查組的主要業務是《貪汙治罪條例》的公務員貪瀆案件,「跟調查局要抓的毒販走私、警察局常要抓的一些擄人勒索,那種犯罪型態不太一樣,」參與調查的廉政官無奈解釋,「他們(指調查局與警察局)有很多方式可以即時掌握到犯人的行蹤,但我們主要(面對的)是白領犯罪,未有立即危險,沒那麼多的設備跟資源可以即時掌握一個人的動態。」
缺乏資源下,廉政官開玩笑說他們要追人只能「土法煉鋼」,必須跟各個分局、各個派出所,調閱路口監視器影像;如果向附近店家調閱,還要發文、帶著公文去現場。
檢察官蔡杰承猜測吳岱霖已在脫產,於是當機立斷扣押其名下所有財產、帳戶,並發布通緝。在此之前,吳岱霖已脫產一部分,將一台2、3,000萬元的賓士超跑賣掉,又將帳戶裡的錢換成支票拿走,但留下了大約價值4,000萬的不動產被檢方扣押。
「發現他有跑去屏東入住高級旅館,我收到資料當天就殺去墾丁,當天來回,」參與調查的廉政官追著吳岱霖的行蹤跑遍南台灣,「為了抓他,我們幾乎整個科都一直跑台南調監視器。那段日子真的是非常痛苦。」最後吳岱霖受不了檢廉追捕與財產被扣押的壓力,自行投案。
搜捕吳岱霖的過程充滿挫折,於是廉政官宣示,一定要再找到更多作弊考生,把吳岱霖的犯罪所得往上加,讓他繳回更多的錢。
雄檢主任檢察官董秀菁看到檢察官和南調組非常細緻,以辦貪瀆案件的手法調查,不只是衝去機房,衝一衝就沒了,「是一層一層去突破,帶人去詢問,是一般司法警察不容易做到的。」
董秀菁欣慰地說:「案子一波波辦下來傳染力滿強的。」如今名單上的考生已經超過一半都承認作弊,辦案團隊對根除舞弊集團和作弊考生愈來愈有信心。參與案件的檢察官和廉政官受訪時都認為「這是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案子」。
把舞弊集團連根拔出之外,對於在集團內擔任最基層工作的代考槍手,高雄地檢署則做了新嘗試。檢察官一方面給予緩起訴處分,一方面要求他們繳回犯罪所得,並完成義務勞務,輔導弱勢學生的課業。
由於代考國營甄試的槍手大多來自頂尖大學的理工科系,范家振和蔡杰承認為,將槍手關進監獄,或是安排清潔的義務勞務,無法發揮槍手的「價值」,也無法引導槍手回歸正常軌道;這些聰明的槍手應該就自己所學,為社會做一點貢獻。
在時任南調組組長、現任連江地檢署檢察長黃元冠的提議,以及台灣更生保護會高雄分會主委陳義成的牽線下,在起訴第一起代考案後,雄檢和南高雄家扶中心合作,以「名師專案」的形式請槍手到家扶中心幫弱勢學童授課。
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一次合作。
「要(槍手)用自己的專長陪伴學童,磨合過程中有滿多狀況,」負責專案的南高雄家扶中心督導陳靜怡回憶,當時以營隊的方式,安排槍手幫小四到小六的學生上課。但槍手大多缺乏與小孩互動的經驗,很難進入教學的狀態;而年齡較小的學生,也讓槍手的學識發揮空間小。後來隨著家扶中心在每次服務結束後留下檢討,與槍手老師溝通,和小孩的互動才漸入佳境。
吸取了第一次的經驗,雄檢和家扶中心將在今年(2023)為第三起國營甄試作弊案的槍手,展開新一輪合作。
「我們去問每個槍手的專長、適合教什麼,」蔡杰承說,這次為了發揮槍手的最大效用,將媒合一對一教學,以單科考前衝刺為主。而家扶中心的扶助對象其實從0到18歲都有,除了有會考、統測、學測需求,其中不少孩子也在高中畢業後會選擇考國營事業或軍警,對於這些代考國營甄試的槍手來說,正是相對應的專業。
「我們期待,讓槍手看到社會公益,把自己的專才用在對的地方。」陳靜怡分享家扶中心承辦夏令營的初心:
「背後用意是想讓他們真切地感受到做這件事情(作弊)對社會是不公平的,對一些沒有資源,卻努力力爭上游、想要翻轉(階級)的孩子是不公平的。」
檢察官們協力30多位廉政官與調查人員,以3年的時間深入虎穴,起底作弊集團。而採訪時問受訪廉政官能否具名,他/她們說,因平時調查案件需要低調,就叫他們「小螺絲廉政官」就好。
從檢察官、廉政官,到調查人員,在國營事業甄試案裡,他們選擇投入心力,打了一場漂亮的仗,讓國營事業考試有機會走向公平,更進一步運用彈性,把資源流向真正弱勢的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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