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哲學蟲洞】
最近疫情緊張,高中同學的LINE群組傳來一段網紅孫老毛的布偶短片,想要「舒緩」大家緊繃的情緒。短片裡,布偶孫老毛用幽默的口吻說,疫情期間最大的考驗不是能不能出門,而是「要24小時跟老婆在一起」。
老毛在影片中提供了幾個「居家安全指南」作為「夫妻相處之道」的參考──例如,首先要「一天三餐感恩在心」:不管老婆拿什麼菜出來都要誇好吃,絕對不可以抱怨為什麼昨天吃這個今天又吃這個;然後,老婆看什麼電視,你就看什麼,如果老婆開始看一些談情說愛的韓劇,老毛建議趕快躲遠一點否則會被遷怒,因為你絕對比不上男主角的顏值;第三,刷牙牙膏的泡泡不要滴在洗臉盆上、尿尿不要滴在馬桶蓋上或地上;其他的「居家安全指南」建議還有,這段期間和老婆在家裡擦身而過的時候,可以打些無關緊要的招呼;要常常觀察老婆,如果當她開始眼露凶光的時候,記得要把家裡的尖銳物收起來;要記得常換內褲,不要發出酸味等等。
這段兩分多鐘的布偶短片,運用老公在家裡「伴君如伴虎」、盡量保持溫良恭儉讓、小心為上的策略,鮮活襯托出家裡太太的「母老虎」形象。但看似幽默的短片,卻忽略了長期以來家務勞動裡性別分配不公的現象。而這個不公平的現象,在疫情期間更是加重了女性在家無償勞動的時間、責任和壓力。在家的「母老虎」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變成的。
這部短片也反映了台灣很多中老齡已婚異性戀男人的日常(反觀年輕已婚男性族群的情況,比他們的父親好很多):把太太每天洗衣做飯、整理家務、清理浴室、照顧小孩和家中長輩等等家事,視為理所當然。態度誠懇一點的老公,懂得心存感謝,盡量配合,聽從太太命令做一些「無損男子氣概」的家事,像是修繕、倒垃圾等工作;但更多的已婚男性,受到傳統性別刻板印象的束縛,仍把這些工作當作是女人的「天職」,在家完全不碰家事。這就難怪上述短片裡,老毛的「居家安全指南」不會出現「和太太一起做家事」這個既「安全」又合理的選項了。
康乃爾大學哲學系的副教授凱特・曼恩(Kate Manne),在她的新作《厭女的資格》(Entitled: How Male Privilege Hurts Women, 2020)有一章名為〈不獲支持的女人:男人享有家務勞動的資格感〉的段落裡,或許可以找到這個問題的一些線索。
先說明一下,曼恩在書名和標題所使用的「資格」或「資格感」(entitlement)的意思,指的是:某些男性認為他對女性有一些理所當然取用的資格和權利,女性如果沒有做到這些,他便認為她對他有所虧欠。因此,「資格感」在這個章節的意思是說,有些男性認為做家事是女性「應該」要做的工作,如果女性沒做好,便是對男性或家庭的「虧欠」;另一方面,如果男性幫忙做家事,便是對女性的「施惠」。
在這種情況下,曼恩在本章引用不少相關的研究數據,陳述了幾種家事勞動上的性別差異現象。例如,當男女雙方都有全職工作的伴侶,成為新手爸媽後,男人在家中的工作量大約增加10小時,與此同時,女人的工作量則增加了約20小時。因此,母親不但必須承擔比父親加倍的工作量,而且父親們在這些承擔的新工作裡,有許多是與孩子互動這類相對「有趣」的任務──例如陪嬰兒玩。
這個章節還提及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男人似乎會高估自己對共同家務工作的貢獻程度。曼恩根據《經濟學人》雜誌(The Economist)於2017年針對8個西方國家的父母進行調查的結果顯示,有46%的父親認為自己是付出等量的家長,但只有32%的母親同意他們對自己的評價。也就是說,父親可能高估了自己所做的家事量──舉例來說,父親以為自己做了3~4個小時的家事,但實際上總和的家事時間可能只有1.5個小時。
這或許就回答了我前面所提出的疑惑:為什麼當女性的另一半做家事的時間變多了,可是女性做家事的時間反而不減反增。而導致父親可能高估自己家事量的原因,或許就是他們對女性的「資格感」:認為家事是女性的工作,男性做家事不是天職,而是恩惠。
此外,到底哪些工作算是家事?除了「無趣」的家事(像是煮飯洗衣、幫孩子換尿布洗澡等被視為傳統女性的工作)以及「有趣」的家事(例如,比較不影響男子氣概的,像是陪小孩玩、遛狗、洗碗、洗車、修繕、倒垃圾等工作)這些「看得到」的家事勞動外;曼恩也特別關注到常常被忽略而又加諸在女性身上的情緒勞動。這些情緒勞動通常是隱形、免費、甚至難以清楚表述的工作,例如,知道家人哪樣東西放在哪裡、誰需要什麼物品、日常購物清單、家庭預算、家人的行事曆等等。這些「看不見」的情緒勞動,是那麼的瑣碎而又不經意,可是這些小事綜合起來就會變成生活中的大事:「它們是膠水,凝聚了家家戶戶,並藉此進一步凝聚了一個運作得宜的社會。」
女性承受這種情緒勞動的不愉快,曼恩特別引述潔瑪.哈特莉(Gemma Hartley)在她的《拒絕失衡的「情緒勞動」》(Fed Up: Emotional Labor, Women, and the Way Forward )這本書裡,那種抓狂又沮喪的感受:
家務並不是唯一一件令人感到厭倦的事。我也是行程管理人,負責安排預約並隨時隨地知道行事曆上寫了什麼。我是那個擁有所有答案的人,從我丈夫把鑰匙放在哪裡、那場婚禮是幾點,還有當天的服裝規定是什麼、家裡還有沒有柳橙汁、那件綠色的毛衣在哪裡、那個誰誰誰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到我們晚餐要吃什麼。我心裡揣著一張包山包海的列表,不是因為我想這麼做,而是因為我知道沒有其他人會做。
「不是因為我想這麼做,而是因為我知道沒有其他人會做」這兩句話,道盡了女人在家庭裡情緒勞動的無奈與無助。
曼恩接著又把這樣的情緒勞動,跟她所關心的「資格感」連結起來:由於男性理所當然地認為家事是女人的工作,男人有資格獲得這樣的「服務」,這往往又會使女性陷入一種兩難:妳若不開口求助,就必須承擔許多看得見的家務與看不見的情緒勞動,程度遠遠超出妳原本應該負責的量;當妳真的開口時,則會破壞一套隱晦的社會規範,亦即女人得維持家務、照顧他人,並且不要要求太多。要嘛就把自己累死,要嘛就變成一個不合常規的太太。結果就變成,女性盡量不要指出男性伴侶哪件事情做得很糟,以免使他惱怒,也要避免太常在家中尋求他的「幫助」和「支持」,在情緒勞動上又造成更大的負擔。
這種女性在家事求助的兩難和負擔,最近有則廣告,我覺得很傳神的表達出這種家事勞動和情緒勞動之間的惡性循環。
這是一則菜瓜布的廣告。內容大致是說:年輕太太在廚房正準備要洗碗,她的丈夫笑容可掬地走過來要幫忙。於是丈夫便拿起了菜瓜布要洗鍋子的時候,太太卻抱怨:「又拿錯菜瓜布了,是要刮壞幾個不沾鍋?」這時鏡頭帶到丈夫心理受傷的表情。接著出現了菜瓜布業者要傳達的雙關語:「刮傷──總在不經意中發生」。下一幕,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菜瓜布專家)跟太太說:「心,跟餐具一樣,容易被刮傷。」於是出現了菜瓜布業者的產品說詞:防刮細緻菜瓜布可以如何如何⋯⋯。廣告最後,又回到剛才丈夫在廚房的畫面,這時太太拿出了這個新款菜瓜布,丈夫臉上出現了驚喜的笑容,背景聲音:「呵護最愛,不留傷害」,於是兩人在廚房一起愉快的洗碗,畫面最後停留在這款菜瓜布的特寫介紹上。
這則廣告乍看之下好像是一則愛妻的廣告,故事男主是個新好男人,體貼但或許有著脆弱的玻璃心,只要一點鼓勵,就可以做個家事新好男人。在故事一開始發生的不愉快,到底是誰造成的?廣告的敘事角度有意導向對女性的微譴責:男人不是不願意做家事,但要收斂妳的情緒語言,不要傷害他(和鍋具),家事分工是可以做到的。但這則廣告敘事,卻完全建立在曼恩所說的男性「資格感」上,認為做家事是女性的責任,男人只是來幫忙的;如果只是來幫忙,女人還對他說嘴,就不是道德的;如果男人還因此受傷,女人有責任要呵護他。但是,到底憑藉的是什麼?
疫情這段期間,國外多份研究報告均顯示出疫情對女性的不利。例如,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今年3月底公布的年度「全球性別差距報告」(Global Gender Gap Report)指出,COVID-19的疫情,使得性別差距比疫情前擴大了36年,要達到各領域的性別平等還需要135.6年(上一份發表年份是2019年12月,當時的數據是99.5年)。疫情期間,除了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失業,工作場所重啟營運後,女性重新獲得雇用的速度也比男性來得慢。同時,如果遇到封鎖在家,增加的家事及子女照護,女性也承擔了較大的負擔,導致女性更多的壓力。
聯合國婦女署去年(2020)的全球新數據也表明,由於COVID-19疫情影響,女性正承擔更多家務和家庭責任。在這場疫情在全球蔓延之前,據估計全世界每天160億小時的無償工作中,女性大約承擔四分之三。換句話說,在新冠病毒出現之前,男性每做1小時的無償工作,女性就要做3小時。而疫情之後,隨著孩童的學校關閉、外出受到限制,女性在家的無償工作,更是有增無減。而男性的工作時數或者不受影響,或者受到影響在家,但家事卻幾乎仍由女性包辦。
看來,COVID-19病毒,也像照妖鏡一樣,映照出我們離真正的性別平等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哲學蟲洞」是一個通俗哲學的專欄。《報導者》輪流邀請任教於大學的哲學教授們,擇定一個文化、藝術與流行的議題,以哲學之眼,帶著讀者一起跨越不同的視域,挖掘現象背後的深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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