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陳子軒/性、霸凌、運動員──超越極限的磨練,如何模糊身體的「越界」
體育圈內性侵與霸凌事件的頻繁有諸多複雜因素造成,每個不同運動的場域也有造就如此現象的獨特脈絡,但若著眼於現代運動的本質,無疑是個值得討論的共同開端。(示意圖,非新聞當事人)(攝影/AFP/Alexey Filippov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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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子國家體操教練蓋德特(John Geddert)遭檢方指控曾對未成年選手施暴、性侵、涉及人口販運,就在起訴的同一天(2月25日),他選擇以自殺結束生命。

相關案件並非首例,同樣受雇於美國女子國家體操隊隊醫納薩(Larry Nassar)因性侵156名女性,在2018年遭判刑175年。前賓州州立大學美式足球隊助理教練桑達斯基(Jerry Sandusky)執教期間,也因性侵52名男童,在2008年獲判有罪,餘生都將在牢裡度過。

貴如「足球金童」的貝克漢(David Beckham),也在紀錄片《曼聯92班:黃金一代》(The Class of '92)中,描述自己曾經在青訓的過程中,被學長強迫進行「性的動作」(sexual actions),以完成「入會儀式」。

為何性暴力會出現在體育界?從現代運動的本質說起

在台灣,各級運動團隊的教練學長也不時傳出類似的醜聞,甚至不乏職棒球員在成長歷程也遭到不同形式與程度的性霸凌。身為體育學界的一分子,每當聽聞此類事件總是恨鐵不成鋼:「唉!怎麼又來了!」而此類現象不僅來自教練、隊醫等長輩,也來自被賦予權力的同僚──也就是我們時常聽聞的學長制──所導致的霸凌。

更有甚者,原本該是為運動設立標竿、捍衛運動員權利的運動組織,面臨此種狀況時,卻往往選擇站在錯誤的一邊。他們優先選擇競技成績、公關形象,而非這些運動員的人性。

如同美國體操協會在納薩性侵醜聞中,不但封口、甚至壓迫這些「倖存者」,Netflix去年完成的紀錄片《體操A級醜聞》(Athlete A),正是揭露這類運動組織累積了數十、甚至上百年的沉痾。

運動,當然不是唯一存在性侵與霸凌的場域,但是不可否認地,從媒體的報導中可見,這頻率確實是高了些。到底為什麼會如此?當然有諸多複雜因素造成,本文難以窮盡,每個不同運動的場域也都有造就如此現象的獨特脈絡,但是現代運動的本質,無疑是個值得討論的共同開端。

合理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

現代運動完美呼應著資本主義的價值觀,不但追求「更高、更快、更強」,還有自我負責、超越極限、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服從、紀律等道德,而服從的對象,上至協會、學校、長官、教練、裁判到學長,不一而足。運動,正是這些價值最好的載具。

除了符合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價值之外,運動同時也強調個體肉身的超越,如此完美的社會性與個體性二元兼具的活動場域,諷刺地也恰巧成為此類霸凌、性侵事件的溫床。如同法國社會學家布洪姆(Jean-Marie Brohm)在其經典著作《運動:量測時間的牢籠》(Sport: A Prison of Measured Time)所言:

「在社會層級的想像中,運動過程中所受的苦,成為個人奉獻其身心靈的生理責任,並得以換取崇高的光環;在運動員個人層級的想像上,規律地受苦,則成為不可或缺的『良藥』。」

「我痛故我在」這樣的思維,不僅僅在專業運動員的訓練過程不斷被內化,連一般大眾在健身主義盛行的今日,從事重訓、跑步、自行車、登山,無不以此做為自我超越的證據。因此,運動讓所有對身體「越界」的行為被視為自然、甚至是被期望的。

如同許多針對家暴被害者的研究中所指出的,這些受虐者,透過身體的痛楚,將暴力對待誤解為愛的形式,愈發難以逃脫所深陷的關係中。運動員培養的過程也是如此,尤其是年輕學生運動員,在有限的生理與心理經驗、以及相對封閉的環境下,難以區辨虐待與訓練痛苦間的差異。

隊醜不外揚?封閉環境的權力關係更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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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閉的運動團隊中的教練、或是與運動員密切接觸的權力高位者,可能利用這樣的環境,或威嚇、或動之以情,誘迫運動員受其剝削。(示意圖,非新聞當事人)(攝影/AFP/Sergen Sezgin )
在封閉的運動團隊中的教練、或是與運動員密切接觸的權力高位者,可能利用這樣的環境,或威嚇、或動之以情,誘迫運動員受其剝削。(示意圖,非新聞當事人)(攝影/AFP/Sergen Sezgin )

運動的團隊中,權力的行使往往赤裸裸地作用於學生運動員的身體上,體罰被轉譯成一種超越忍受極限的訓練,「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合理化了生理的痛苦,甚至自我轉換為成長、成功的必經之路。

在許多希望透過運動達成階級向上流動的中低收入家庭中,或因父母離異、經濟困窘等等因素,原生家庭的教育功能已然受阻,教練成為被託付行使親職的代理人,於是乎,運動團隊成了原生家庭之外的第二家庭,而既然已經像個「家」,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點點滴滴,那是家人之所以成一家人的親密,也是外人想管、也鮮有立場說三道四的。

運動團隊中的教練、或是與運動員密切接觸的權力高位者,當中少數的有心人,往往就洞察、並利用這樣的環境,或威嚇、或動之以情,誘迫運動員受其剝削,最終累積成動輒數十位、甚至上百名受害者之後方才曝光這般不可思議的場面。

「運動是一種性欲替代品以及攻擊性的昇華,透過運動,其實踐者可以一個個器官、一塊塊肌肉、一個個肢體逐漸體驗一種受控制的自我懲罰、或甚至自我毀滅,藉此意識自身的存在。從此看來,運動是一種制度化的身心症,成為一個『道德被虐症』的出口。」 ──布洪姆,1976。

青少年時期的學生運動員,正處於精力旺盛以及性好奇的階段,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言,現代學校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運用遊戲引開青少年對性的專注,也就是以「動作的愉悅」(pleasure in movement)取代「性的愉悅」(sexual enjoyment)。但諷刺地,運動團隊中,卻反倒常以性為手段,成為展演權力關係的場域。

性即權力。透過性的行為而凌駕他人的高位者,獲得的並不全然是性方面的快感,而是支配或羞辱他人的滿足。軍隊、學校、運動等場域何以容易發生不當管教、甚至性醜聞,正是由於這樣階序分明的體制中,除了教練之外,學長也被委任,進而握有資深者的權力,上下之間交織成密集的權力網絡。他們或因為團隊運作人力不足而執行他們自上輩習得、也親身經歷的(不當)管教方式、或為了鞏固自在群體中的地位,便透過這些行為加諸在其下位的運動員身上,藉以展示其權力。

霸凌並非成長必經之路

即使近年來個人意識抬頭,或是來自官方要求終結學長制、或不當管教等宣示,但要真正結束這些外人看似荒唐的舉動並不容易,即便是親身經歷過的運動員也以熬成婆的心態表示「那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同為《曼聯92班:黃金世代》的主角之一、也深受霸凌之苦的巴特(Nicky Butt)就在片中表示:

「它會讓你變得強韌、堅強,讓你不怕在夥伴前丟臉,讓你之後不再害怕在學長面前說話。也許現在的標準看來是霸凌,但那是讓你成為隊中一員的必經之路。」

另一位「同梯」納維爾(Gary Neville)也說:

「儘管我討厭它,也被整得很慘,但我還是覺得這種強悍的傳統、還有讓你變得更堅強的考驗,是現在年輕人所欠缺的。」

就是這樣一代傳一代的價值,讓運動這以陽剛氣質做為核心價值的場域,成為被誤用為霸凌、猥褻甚至性侵的基調,這現象是具有社會性以及生理意識形態多重作用的結果,加上原生家庭親職的缺席,在在導致這類現象在今日依舊上演著。

教練、隊醫、學長,只是現代運動中變動的角色名稱而已,不變的是,他們是運動場域中權力的施為者,這是現代運動從核心價值到組織現況都不易改變的現實,無怪乎布洪姆堅信,只有一場徹頭徹尾的革命,才能終結現代運動這個牢籠。但在砍掉重練之前,我們能做的,便是理解這文化成形的背景與意涵,尤其是運動者本身能逐漸意識到他們所身處的無形枷鎖,一方面他們能真正享受運動,另一方面減少現代運動本質及其不適任的組織,對人性的貶抑與傷害。

【Long Game】專欄介紹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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