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022）因疫苗風波而無緣澳洲網球公開賽（Australian Open）衛冕的喬科維奇（Novak Djokovic），今年再度證明他「墨爾本之王」的身手，十度在此封王，並以22座大滿貫賽冠軍再與36歲的納達爾（Rafael Nadal）平起平坐。

期間，喬科維奇一句「35歲是新的25歲」（35 is the new 25），向世人宣告35歲的他，一點也不老，而未來，仍舊未來。反觀全身傷痛的納達爾，在2023年季初的接連敗北，又要不斷面臨著記者「是否要退休」的殘酷提問。

年齡只是一個數字，身心的綜合狀態無疑才是「老」的要件。

45歲的美式足球四分衛布雷迪（Tom Brady），2022年初宣布退休之後不過40天，就高喊復歸，卻是以婚姻與家庭為代價，而這個賽季，他踉蹌地率領坦帕灣海盜隊（Tampa Bay Buccaneers）以不到5成勝率幸運地打進季後賽，但季後賽第一輪就被淘汰之後，也再次宣布了退休。

日本足球傳奇三浦知良不斷挑戰極限，以55歲之姿租借到葡甲球隊奧利維倫斯體育會（UD Oliveirense），並表明要踢到60歲才會真正高掛球鞋；就在滿26歲前的一個月，近年來最具有宰制女網架式的芭堤（Ashleigh Barty），卻在家鄉拿下澳網單雙打冠軍之後、以球后之姿離開網壇，只說了「我不再擁有身體上的動力、情感上的渴望以及在最高級別挑戰自己所需的一切，我已經倦了。」

同樣的，29歲的台灣空手道女將文姿云，也在「亞運三連霸」這個如此清晰又接近的目標前選擇退出，她的聲明是這樣說的：「一旦堅持到無法再堅持，很多時候也不見得是不愛了；反而是已無法再為愛做更多了。」

愛很簡單，長大很難。

2022世界盃足球賽落幕，梅西（Lionel Messi）與C羅（Cristiano Ronaldo）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長大，完成了（可能是）他們各自在世界盃的最後一舞。

梅西帶著一群從小受他激勵並視他為神樣的年輕人，在遭逢沙烏地阿拉伯之役的重創後，卻能逆境奮起，寫下最完美的結局。捧起大力神盃的狂喜之後，也讓梅西欲走還留，謝幕後的安可成為現實。

另一方面，長梅西2歲的C羅，那不可一世的自我，讓他2022年一路從聯賽到世界盃，從曼聯到葡萄牙國家隊，都惹出拒絕退居二線的風波，因為他難以接受那不再是叱吒風雲的自己，只好遠走沙烏地阿拉伯，加盟利雅德勝利隊（Al Nassr），年薪2億歐元（約新台幣64.5億）的天價，以及風光的歡迎派對，卻難掩遲暮英雄的落寞。

不僅僅足球，2022年的體壇充滿了許多傳奇的告別。

費德勒（Roger Federer）藉著拉沃盃（Laver Cup）在倫敦優雅告別，帶走多少網球迷的回憶。大聯盟賽場上，普侯斯（Albert Pujols）彷彿定義著「迴光返照」這句成語，以不可思議的下半季，完成生涯700轟的里程碑，與傳奇鐵捕莫里納（Yadier Molina）共同為紅雀的不死鳥生涯畫下句點。在中華職棒，潘武雄由昔日獅友們歡送的引退賽，同樣令人動容。WNBA與美國女籃傳奇蘇．伯德（Sue Bird）帶著她的5面奧運金牌、4座WNBA與2度NCAA冠軍高掛球鞋。

但續戰與退休之間的取捨，又何其困難？布雷迪「連兩年」退休之外，小威（Serena Williams）在美網（US Open）華麗告別後，都已經表示歡迎費德勒加入退休俱樂部了，卻又隱藏著復出的伏筆；傳奇四分衛法佛（Brett Favre）「三退三出」，顯見真正放手有多麽困難；與前兩者並列紅雀隊史經典球員的溫萊特（Adam Wainwright）和「3000安─500轟俱樂部」的成員，底特律老虎隊的卡布瑞拉（Miguel Cabrera）也都在躊躇之後決定再戰一年；陳偉殷、陽岱鋼也各自在夕陽下的十字路口徘迴著。

自在地老去、離去，是所有人的夢想，但團隊運動卻多了些不由自主的無奈，就算自己認定還能打，但時不我與之時，也只得黯然離場。儘管布雷迪在退休前，仍能在美式足球中最重要的位置保持高檔的表現，最終以自己的方式和地點宣告再次退休，但「魔獸」霍華德（Dwight Howard）可就苦等不到NBA關愛的眼神而來到台灣，更有許許多多非自願退休的運動員，默默地離開他們自小唯一熟悉的運動場。

隨著諸神漸入黃昏，我們終將揮別「山羊」（GOAT，Greatest of All Time，史上最偉大）世代；與此同時，年輕小伙子們奮力留下屬於他們的第一道足印。

沒人能預測偉大，現年24歲的姆巴佩（Kylian Mbappe），以超齡的表現連續2屆在最大的舞台上證明自己，先行預約偉大。但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在英法之戰凱恩（Harry Kane）罰丟可能追平的12碼球後的燦笑，或是在世界盃前，硬是再上演一齣逃離巴黎、迎向皇家馬德里（Real Madrid）的癟腳劇場，這些不夠「大氣」的表現，讓姆巴佩總給人「還沒輪到你，小子」（Not yet, kid!）之感。

在德甲與英超大殺四方的哈蘭德（Erling Haaland），再怎樣的神力也還無法將挪威帶上世界盃舞台；大聯盟力捧未來之星，在2019年喊出：「讓孩子們放手去玩吧」（Let the Kids Play!）的口號，希望改寫場上諸多老派的不成文規定；女網賽場上的戰國時期，不禁讓人懷疑拉杜卡努（Emma Raducanu）真的是一冠球手（one-hit wonder）？大坂直美一路受到媒體與心理狀態的困擾，加上25歲的正盛風華時懷孕而暫離球場，也許21歲的思薇雅蒂（Iga Świątek）才是終結女網亂世的新天后？阿卡瑞茲（Carlos Alcaraz）也許真是男網新一代西班牙天王？但他在澳網又因傷退陣，無法正面挑戰喬科維奇宣示世代交班。

無論如何，在我們亟欲尋求接班人，為史翻頁之時，至少給他們一些時間吧！猶記得2001年在溫布敦的第四輪賽事，當時不過30歲、尋求五連霸的山普拉斯（Pete Sampras）被一個綁著馬尾、少不更事的19歲「小屁孩」（費德勒）給淘汰，當時我只輕輕地在心裡嘀咕著：「這不過是山大王豐功偉業中的小小挫敗吧！」許多人的印象中，這正是男網世代交替轉折的瞬間，但其實，費德勒也還再花了2年的時間，才正式登頂成為溫布敦冠軍，開啟他的傳奇扉頁。所以，35歲也許真是新的25歲，但19歲卻還是19歲。

有幸於大學任教，我得以年復一年在最前線見證青春如時更迭，但何為青春？何為老矣？那樣的定義才是屬於一個時代的註腳。在簡稱、抖音、短文本、甚至快電影的年代，儘管懂得這時代的快速遞嬗，卻也不免感懷，運動員的永恆，是否也是愈來愈珍稀的奢求？

「想當年」多少都是我們緬懷青春以及證成自身資格論的起手式。巴西傳奇前鋒羅納度（Ronaldo）說，現在大家重視運動員心理健康，想當年，球員們就像是在競技場裡互相殘殺的神鬼戰士一樣，看誰成為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沒有什麼人在幫你的。

這話說的對，卻也不對。確實，大坂直美、體操天后拜爾絲（Simone Biles）、NHL蒙特婁加拿大人隊門將普萊斯（Carey Price）運動員貴為各自運動的巨星，選擇在生涯顛峰時，面對自己的不OK。要在運動場上出類拔萃，不管什麼時代，多少都必須忍受與人道背道而馳的修煉，但不同時代給著運動員不同的考驗，年輕運動員看似有比前輩們得到更多的呵護，但成長於社群媒體之下，面臨著更多流言蜚語帶來的焦慮與壓力，日本年僅15歲的長跑新星朱瑛里就已不堪盛名退出賽事；甚至一些運動員還是孩子時少不更事的網路留言，都成為數年後出征公審的證據，這是連大人都在學習的新課；除了無所不在的心理與社交壓力之外，運動員的生理訓練更是在大數據顯學無窮盡管控與計算下，人與身體的終極異化。運動場域的牢籠，無時無刻，無窮無盡。

6年前曾撰〈歷史的繼承者們：青春與老年之戰〉一文，感慨世代間的傳承與對立；6年後，自己離老年更進一步的此時，驚覺竟都是在初春時節有此感懷。6年間，三浦續寫傳奇，C羅、梅西、喬科維奇也被納入了這話題的討論範圍，再6年後，也許他們已走入歷史，也許依舊屹立在運動場上跟眾家好手們較量。

運動場上的相愛相殺，總是最引人入勝的戲碼──柏格／麥肯諾、山普拉斯／阿格西（Andre Agassi）、費德勒／納達爾、艾芙特（Chris Evert）／娜拉提諾娃（Martina Navratilova）、林丹／李宗偉、梅西／C羅、大鳥（Larry Bird）／魔術（Magic Johnson）、伯德／陶樂西（Diana Taurasi）──他們彼此競爭，卻也成就了彼此；換個軸線來看，年老與青春的二元不也是如此？青春鋪陳年老，年老必經青春，不也是個相愛相殺的故事？

長一輩的人總愛以「歲月如同醇酒，愈陳愈香」來自勉甚而自誇，但別忘了，過期的牛奶卻是臭酸難耐的。孰為醇酒、孰為牛奶？就怕自知都難。可惜醇酒幾希，牛奶者眾，但至少期待自己還能成塊乳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