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軍隊9月初打出了一場史詩級別大型反攻作戰,在短短數天內閃電擊潰了佔據烏國東北的俄國大軍,不僅成功光復被俄軍佔領超過半年的伊久姆(Izium)、庫普楊(Kupiansk)與巴拉克利亞(Balakliia)等戰略要衝,更讓烏克蘭一舉逆轉了戰爭的氣勢。
烏北大捷後的1個月,獨立記者陳彥婷進入了這幾個「光復區」,記錄了生還市民在長達192天的俄軍佔領中,如何經歷「淪陷時期」?又是怎麼在敵人槍口下煎熬求生?
慢慢步入冬季的烏克蘭,晚上7時黑夜便已籠罩著伊久姆。這座被俄軍佔領將近半年、直到9月11日才被烏軍光復的戰區城市,至今仍缺乏基本的生活條件──沒水、沒電、沒瓦斯。一旦日落,伊久姆就伸手不見五指,在宵禁令下寂靜渺無人煙,城市就此沉睡。
26歲的彭圖索夫(Illia Puntusov)靠手機上的微弱燈光照明,走入熟悉的鄉村小屋,窄窄的前院走廊散落空襲時被擊落的屋頂碎片,踩在瓦礫上,聲音劃破肅靜,右邊花園內的葡萄藤已攀出鐵絲網。
插入大門鑰匙後,彭圖索夫躊躇數秒,這是他逃離俄軍佔領後首次回到這個「家」:「我想回來看看。」大門打開,屋內濕冷、發霉氣味撲鼻,如同打開潘朵拉的盒子,湧出被佔領時的串串回憶。
彭圖索夫在伊久姆長大,6年前到首都基輔(Kyiv)讀大學後,便一直留在這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去年11月與女友回到伊久姆跨年、過寒假。誰知不久後,俄國就在2月24日發兵侵略烏克蘭,被俄軍包圍在前線的二人,在戰爭裡被強迫留下。
伊久姆是烏克蘭東部的交通重鎮,也是烏克蘭與俄國交戰的必爭之地。伊久姆距離烏克蘭第二大城所在的哈爾基夫省115公里,是哈爾基夫(Kharkiv)─頓內茨克(Donetsk)─盧漢斯克(Luhansk)三省的交界要衝。像是橫貫烏克蘭東部的M-03高速公路(由基輔通往俄國邊境),即在伊久姆與其他公路系統交會。
在通過伊久姆後,M-03公路就會進入頓內茨克省的前線城鎮斯洛維楊(Sloviansk)。由於伊久姆與斯洛維揚只距50公里,在2014年頓巴斯戰爭開打後,由俄國支持的烏東親俄部隊就不斷與烏克蘭守軍在兩城激烈交戰。
在頓巴斯戰爭中,烏克蘭的戰略補給大多會在伊久姆集結整備,之後再一鼓作氣挺進烏東的盧漢斯克與頓內茨克前線,是烏軍「通往頓巴斯戰場的入口」。但在2022年2月24日,俄軍公開入侵烏克蘭後,伊久姆卻在10天內淪陷,並被俄軍反向利用,作為西向侵略、包圍哈爾基夫城的前進據點。
在俄國派出數萬大軍的突襲攻擊下,伊久姆從3月3日開始被俄軍多方包圍,市區內也爆發激烈戰鬥,但由於兵力過於懸殊,死守的烏軍最終在4月1日向西撤退,伊久姆才全面被俄軍佔領。直到2022年9月初,重整旗鼓的烏軍向哈爾基夫戰線大舉反攻,士氣低落又情報錯誤的俄軍被快速擊潰,伊久姆才終於在9月10日重回烏克蘭掌控,結束192天的俄軍佔領。
俄軍入侵後不久,3月2日伊久姆就被切斷天然氣,全城並在數日後斷水、斷電。迅速殺至城外的俄軍,與烏克蘭守軍沿著橫貫市中心的北頓內茨克河,在城市河岸爆發激戰。砲火在伊久姆居民頭上飛過,轟炸聲日夜不歇、成為市民們在戰爭時期的雞鳴聲與搖籃曲。
直到4月1日,伊久姆市內突然回復「往日」平靜。
「那天一輛坦克駛過大街,上面畫有Z的標誌,我便知道:『我們的城市,淪陷了。』」
27歲的拉斯維洛維奇(Igor Razvilovich),是彭圖索夫的年幼好友。在俄軍入侵的頭24小內,他連忙從基輔趕回烏東家鄉伊久姆照顧年邁的父母。拉斯維洛維奇本就知道自己平靜的生活已經結束,但卻沒想過會在俄軍控制下,展開長達5個月「被佔據」的淪陷區日子。
「一開始以為會是個完美冬日假期,現時回想簡直是個笑話。」老家屋內仍放滿厚厚的棉被,彭圖索夫邊鋪床邊說,俄軍佔領時,伊久姆城內一樣沒有復供暖氣,在冬末、初春只有攝氏數度的日子,一家人只能靠棉被包著身子取暖,才能熬過來。
困在淪陷區裡的伊久姆與外界隔絕,但被烏軍光復以後,至今從城外運來的居民糧食仍相當有限,遑論有餐廳開放。幸好入秋的葡萄正逢成熟,彭圖索夫隨手摘下自家花園的一串葡萄充飢,汁液裂開入口酸甜,是佔領時土壤長成的果子。這小小花園種出的馬鈴薯、青菜,加上早前醃製的蕃茄、青瓜,以及家旁的一口井,便為彭圖索夫一家生存在戰火下的幸運瑰寶。
但並非人人都能享有這份土地的賜福,像是住在公寓大廈的人就不能奢望自給自足,只好靠俄軍配給物資。佔領期間,俄軍大約每7~10日對伊久姆平民配給一次糧食,內容一般是1包1公斤的雜糧、1罐450克的罐頭肉與1罐350克的肉醬──不分男女老幼,這便是俄軍准許市民的一個星期食量。彭圖索夫諷刺地說:
「假若俄軍多發了一個罐頭,你還真算是祖上庇佑。」
市民領取食物前,必須登記身份證件──被俄軍記錄的住民資料,估計是準備用在日後的「俄國併吞公投」。有愛國的烏克蘭人打死不為五斗米折腰,亦有人認為「活下來」更為重要。
「那個逃走的市長叫我們不要吃俄軍派發的物資,但我有妻有兒,不吃罐頭我們怎活?那個叛徒遺下我們,自己嘴上正義凜然,明天要叫我們去吃蟲嗎!」
39歲的亞列西斯(Alexis)邊說邊走回自己居住的大廈。因為沒有天然氣,他只好伐木生火,與其他鄰居一同聚集在樓梯前煮食,眾人一起減少使用燃料,也各自分享糧食儲備。戰爭下,一頓家常便飯雖變得奢侈,但以往疏遠的鄰里互助卻反而密不可分。
「不要亂走,亂跟別人說話,他們可能是『通敵者』,知道你是記者便下毒害你,或是把你(的資料)出賣給俄軍。」
在進入伊久姆前,彭圖索夫這麼叮囑記者。當時市外的烏軍檢查站,有大批運補卡車被擋在城外不得同行,「因為烏軍正在城內對『通敵者』發動圍捕。」
俄軍佔領伊久姆期間,大多市民雖對被入侵的國難感到心碎,但仍有「親俄分子」趁機出頭。他們有些人走在街上高調表態,為「俄軍解放者」歡呼。但亦有人故意低調埋伏在平民中,向俄國偷偷告密──這些「通敵者」洩露烏軍的戰術位置,還向俄國佔領者供出烏軍的情報線民與支持者。
像是俄軍進城後的第一個星期就嚴禁任何市民外出,接著派兵挨家挨戶排查,透過「通俄者」編製的名單,破門捕抓親烏派、退役烏兵,以及任何曾在頓巴斯服過兵役的人。
俄國大兵日以繼夜搜索城內所有人的通聯紀錄與證件,同時大肆掠劫,各種發電機、家電、糧食通通不留。民眾為了躲避騷擾,只能盡量留在家裡,可是城內的電信基地台又被砲擊摧毀,被困在佔領區內的烏克蘭人,幾乎與世界徹底失聯。家園迎來不速之客,拉斯維洛維奇選擇用書本來打發時間,在資訊爆炸的年代,諷刺地因佔領而有機會反樸歸真。不過仍有居民仍會走到城中的小山丘,高舉手機碰碰運氣,期盼微弱訊號能與世界連線。
為了避開在市內日夜巡邏的俄軍,伊久姆市民們也發展出一套「外出」祕訣。眾人平常只會攜帶舊式型號的「空殻」手機,作普通通訊之用,又會在手臂綑上俄軍用作識別的白色膠帶,特意強調支持、服從俄軍佔領。
淪陷期間,彭圖索夫與女朋友各自被困在家裡,兩人曾失聯1個多月。心急如焚下,彭圖索夫一度冒著生命危險,攀過北頓內茨克河上的一處半毀鐵橋,卻在半途中遭俄軍攔截。身為年輕力壯的男丁,打扮時髦的彭圖索夫一頭黑髮帶著金色挑染,手臂上還有明顯刺青──這是不少烏克蘭士兵的特徵──皆是被俄軍懷疑的高風險特徵。
「這個圖騰是戰神奧丁(Odin),還好俄國大兵不聰明,跟他們胡扯『刺青是斯拉夫神話的神,與前蘇聯有關』,他們便信以為真。」幸好當時俄軍只是交差了事,沒有認真細看彭圖索夫在社群軟體上的抗戰留言,才讓彭圖索夫逃過一劫。只是一路輕鬆幽默的他,在重返事發路段時,卻突然緊張不語、默不作聲。
但不是所有人的遭遇都如此幸運。 伊久姆40公里外的巴拉克利亞,55歲的達茨寇(Alexander Datsko)就被俄軍發現手機內有親烏圖片,而被關入黑獄兩個多星期。
達茨寇被關押的囚室,原本是雙人牢房卻被塞入了7人。室內沒有通風,還會滲入雨水,浸滿眾人睡覺的地板。與他同一個囚室的獄友們,日夜遭到虐打、電擊,俄軍甚至在他們的耳邊開槍恫嚇,更有人上吊死在監獄,「只是沒人知道是那是真的自殺,還是俄軍的逼供酷刑給吊死。」
烏克蘭調查官波維尼夫(Serhii Bolvinv)表示,烏軍在伊久姆、庫普楊等光復城鎮裡,至少發現了22間俄軍遺留的「酷刑室」,並發現了烏克蘭退役士兵與平民慘遭虐殺的證據。另有調查員指,「曾有受害者因為身上有『三叉戟刺青』(烏克蘭的軍徽標誌),而被俄軍活活燒掉皮肉。」
俄軍的另一個「黑獄據點」則是庫普揚。因為這是哈爾基夫省內僅次於省會的重要鐵路交會點,距離俄國邊境也只有40公里,俄軍才把佔領區臨時政府設於此地,就近監督軍火與物資的運補。但正因如此,庫普揚也成為俄國警察拷問囚犯的審訊基地。
29歲的伊久姆居民羅曼(Roman),就曾被囚禁在庫普揚的黑獄裡。6月上旬,他從家中被俄軍破門拖走、被抓到伊久姆火車站的停車場。此時4名俄軍出現指控羅曼「向烏軍通風報信的間諜」,接著用一般通訊器材改造的電擊設備,夾在羅曼的胸口反覆刑求,直到他昏死過去為止。
羅曼再次醒來時,人已被關押在庫普楊警署。根據他的記憶,署內至少有13間牢房、每間都關有15~20名烏克蘭人。俄軍喚這些烏克蘭囚犯為「螞蟻」,因為白天所有囚犯都要被強迫勞動,像是製作沙包、打掃營舍街道等。每次俄兵換班,所有囚犯都得被毒打一次,迫供與折磨不斷上演,慘叫聲響徹囚室。
有些人自此「被消失」。烏克蘭政府表示,在哈爾基夫省的光復區,至今已發現了1,000多具非自然死亡者的市民遺體。驅逐俄軍後,烏軍在伊久姆近郊的一個松樹森林發現了一處「大型墳場」,並從中發現了447具、包括5名兒童在內的平民與烏軍屍體。這些死難者已被埋入土裡好幾個月,大多數遺體已因腐爛而無法分辨身分。
「土裡染來的臭味,無論怎樣用肥皂洗都洗不掉。」一名鑑識人員如此敘述。現場腐肉的氣味輕易地穿過口罩,但清洗不掉的,還有死者身體上殘留的刀傷、證明刑求瘀痕,以及他們衣物上的彈孔、炸彈破片劃破的戰爭痕跡。那高高的松樹在秋風下搖曳著,沙沙發響,日光穿透樹葉間的縫隙灑在十字架上,影跡斑駁。
佔領區的生活與坐牢相去無幾。有人為了逃離這種生活,索性冒險進入俄羅斯本土,再透過各種管道千里折返,借道拉脫維亞等其他國家返回烏克蘭。但有更多人等不到烏軍反攻,就被俄國士兵強擄抓走、人間蒸發。
彭圖索夫與家人雖然躲過俄軍搜捕,但仍因糧食短缺問題而決定逃離佔領區,並在5月成功從淪陷區撤到了基輔,女友亦在不久後逃出伊久姆,返回「正常」生活,「她咬下麵包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都崩潰了。」至於好友拉斯維洛維奇則留在伊久姆,繼續數著日子、等待烏軍反攻。
8月底,烏克蘭軍隊成功地聲東擊西,佯攻南方的赫爾松(Kherson)騙開俄軍主力,趁虛朝北突襲、在哈爾基夫戰線快速擊潰了措手不及的俄國大軍。
9月10日晚上,留在伊久姆的拉斯維洛維奇,在睡夢中被大量車輛駛離的聲音給驚醒,隔日一早就驚喜發現俄軍已經趁亂撤離。「當黑夜走過,黎明便將到來。」重獲自由的拉斯維洛維奇,滿心激動地感嘆城市終於結束「淪陷狀態」的那一刻。
然而城市雖已被光復,但仍不是所有居民都敢談論哪些被俄軍佔領的記憶。「伊久姆過去半年就是第一線戰場,每天都經歷空襲、巷戰,沒有一日平靜。」彭圖索夫表示:
「就算俄軍逃走了,伊久姆人心裡的恐懼卻還沒離開,因為戰況天天在變,沒人能把握明天會怎樣?下個星期、下個月俄軍會不會再次回來?」
在伊久姆度過數個晚上後,彭圖索夫收拾好家中的貴重物品,把除草機、印表機等裝備搬上貨車,一同撤往基輔。因為戰爭還沒有結束,「重返家園」一事,暫且還不是能安心實現的願望。
記者問他這幾天睡得好嗎?坐在後座的彭圖索夫搖搖頭:
「我還是會想起很多被佔領時的事。」
即使走到500公里外的遠方,恐懼如影隨形,更何況是留下來的人。
光復後的庫普楊行政大樓,俄軍留下的大型心戰海報直到一個月後都還沒拆除。白藍紅的俄羅斯旗幟上寫著「我們心向俄羅斯」,像是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反烏托邦小說《1984》的名言「老大哥在看著你」──就算俄軍現在走了,但城市裡的恐懼與猜忌卻仍拒絕散去。俄烏這場戰事,在烏北這些光復的城市內劃下一個時代的印記,烙在所有人的腦海裡,最後誰能夠撫平這個時代人民所承受的創傷?
烏克蘭軍隊在光復伊久姆後,也趁勝追擊在10月2日收復了50公里外被俄國佔領的補給重鎮勒曼(Lyman)、暫時解除斯洛維揚之圍,但烏軍的反攻,此後就因補給線過長、兵力休整而暫時停下了腳步。另一方面,俄國從9月底開始,藉由「局部軍事動員令」展開全國大徵兵,徵召大量士氣低落、訓練不足的後備役男,並在極短時間內被送上烏東戰場。
其中廝殺最為慘烈的戰鬥地點,就是斯洛維揚與勒曼西南40公里的另一個鐵路樞紐巴赫木特(Bakhmut)。俄軍指揮官似乎已經下達了對巴赫木特的總攻擊,完全不在意俄國士兵的犧牲數字,堅持輪番猛攻,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10月27日更怒斥:「俄軍(對巴赫木特)的攻擊戰術根本喪心病狂!」
儘管截至10月底,巴赫木特仍在烏軍掌握之中,但付出慘重死傷的俄軍仍緩緩進逼──假若巴赫木特真的不幸陷落,40公里外好不容易解除戰鬥狀態的斯洛維揚與勒曼,又將重新回到前線。在50公里外的伊久姆,也將因為北頓內茨克的戰鬥,又一次繃緊神經,隨時被捲入雙方地面戰鬥的「前線範圍」。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