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World 國際週報》
為了止血俄軍侵略烏克蘭的節節敗退,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9月21日透過全國電視演說,正式下達「局部軍事動員令」,命令俄羅斯全國已服完兵役的成年男性,必須接受徵召、加入俄國攻擊烏克蘭的特殊軍事行動──儘管莫斯科堅稱「這還不是總動員」,卻已是自1941年納粹德國向蘇聯宣戰之後,俄國81年來的第一次國家級軍事動員令。
俄國國防部表示,動員令首波將至少徵召30萬人。但召集下達的第一時間,俄國各地機場與邊境關口,就出現了大規模的後備役男逃難潮,預估短短一週內就有26~30萬人逃出俄國,在北高加索地區更出現了反徵兵抗爭的街頭衝突。但這道動搖俄國本土的徵兵令,是否足以改變烏克蘭的前線戰況?恐將為「普丁大點兵」付出慘痛代價的俄國社會,又有什麼反應?
在9月21日的全國電視演說中,普丁表示俄國的局部軍事動員令,是為了肅清烏克蘭中央政府,並對抗「西方世界集結的戰爭機器」。演說中,普丁再度強調俄國對烏克蘭東部俄軍占領區的「主權責任」,並首度主動表態:如果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遭到威脅,俄國不排除將使用核武。
但演說結束後,首先啟動的,卻是遍及全國且「徵召總量不明」的大規模動員徵兵──根據俄國法律規定,動員令雖然是總統職權,動員徵兵的數量、程序卻該向國民公布命令。但在這次的局部動員令裡,關於徵召上限人數的命令條文,卻被故意加密「僅限官方閱讀」。
「俄國這波局部動員令,將徵召120萬名後備役男⋯⋯中央也對地方州政府各自下達了『徵兵KPI數字』,並指示各徵兵單位從偏遠地區、農村開始,避免在都會人口稠密區引發政治騷動。」
儘管被徵召的動員兵大多是義務役退伍,但受召後的法律地位,即刻等於「志願役軍人」──在軍餉與陣亡撫卹上,他們雖享有一般職業軍人的待遇,卻可任由俄國國防部自由差遣,不受「義務役男不得直接參與作戰/海外任務」的法律約束。
綜合動員兵在社群網站上的說法與媒體報導,許多西部地區的動員兵,9月22日才受召入伍,26日就已經被押上軍卡,直接送入頓內茨克與赫爾松的烏克蘭戰場──但為什麼明知戰力不佳的動員兵,眼前狀態根本無法作戰,俄國國防部仍使勁全力,用盡手段催促這些退伍義務役走上戰場、在烏克蘭前線當「砲灰」?
這一方面是因為俄國軍隊並沒有如同西方軍制的訓練兵團編制,受徵召的動員兵,在報到、領取軍服與基本裝備後,馬上就會「下部隊」分發到前線,由新屬戰鬥單位自行訓練運用;二方面則是因為前線俄軍節節敗退、士氣極低,焦急的克里姆林宮急需向前線派遣生力軍以穩軍心。
根據烏克蘭軍方向英國《金融時報》的解讀,以及美國軍事智庫海軍分析中心(CNA)的俄軍研究處主任考夫曼(Michael Kofman)的情勢分析,普丁之所以召集動員兵上戰場,最主要的戰略考量可能是「守住占領區耗過冬天」──只要進入冬天,俄國就能再次使用能源與糧食供給來威脅歐盟為主的西方盟國,動搖歐洲在這場無限期消耗戰裡對烏國的支援意志。
事實上,從今年夏天開始,作為入侵者的俄軍就已在烏克蘭戰場上居於守勢。從2月底一路苦戰到9月的20萬俄軍,不僅遭受烏國軍民頑強抵抗而飽受重創,戰線過長導致的補給問題與缺乏部隊輪調,也讓第一線部隊接近士氣崩潰的極限。像是9月6日,烏軍在北方的哈爾基夫地區發動大規模反攻,就直接打崩了烏北的俄軍士氣,因此要如何為前線部隊爭取重整與復原的時間與空間,也就成為普丁動員令的主要動機。
雖然這些動員新兵缺乏軍事訓練,也不具備操作重型武器的普遍能力,但在「以量代質」的戰略思考下,前線只要補上兵力──就算只是基本的步槍兵──也多少能輪替、緩解同單位疲倦老兵的任務壓力。
再加上10月以後,烏克蘭即將進入漫長而嚴酷的冬季,烏軍反攻的機動能力與補給一樣會受酷寒影響,因此俄軍才會希望對烏南與烏東的占領區大量投入動員兵、盡可能趁著隆冬鞏固防線,讓俄國對頓內茨克、盧漢斯克、札波黎沙與赫爾松的「吞併占領」,變成來年春天更難被驅趕的戰場現實。
但考夫曼等軍事專家也同時提出了俄軍倉促動員的巨大弊端與風險:動員兵同樣會加倍前線俄軍在冬季補給與指揮的難度。因為這批新兵不僅缺乏經驗、戰力,基本武器與禦寒裝備也一樣不足,在普遍訓練低於專業士兵的情況下,動員兵在彈藥、食糧與裝備的消耗上,將比俄國常備役更高,遭遇戰鬥壓力時潰敗、無法接受命令的風險也更大。
因此像是《新報》的評論就質疑:俄軍讓動員兵用步槍去阻擋烏克蘭的海馬斯(HIMARS)多管火箭,謬誤地用量來彌補質的差距,在現代戰爭中只會造成更多毫無意義的枉死,「這讓我們想起鴉片戰爭中,帶領部隊走向悲劇的清軍指揮官。」
普丁下達動員令後,俄國經濟學家米羅諾夫(Maxim Mironov)與伊茨霍基(Oleg Itskhoki)也在《新報》發表了一篇分析評論,粗估動員令下的戰場死傷與反徵兵逃亡潮,恐導致俄國失去10%的20-29歲男性。
分析認為,俄軍在戰爭初期,投入至少20萬兵力入侵烏克蘭,之後半年又再追加15萬預備部隊。但綜合英國與美國的軍事情報,直到9月俄軍累積傷亡恐已達到8~15萬人。
前線喪失了15萬戰力,就必須從後方再抽調15萬人補充。但由於動員兵的戰力、訓練、裝備都遠低於職業軍人,俄國手上也沒有足夠的基層軍官可用於訓練動員,因此必須以原編制規模2~3倍的數量擴大徵召動員兵。所以俄軍粗估得再徵召70~100萬名動員兵,才足以有效替換被釘死在前線的志願役主力,兵疲馬乏的俄軍才有機會重奪戰場主導權。
但動員兵的士氣低迷、戰力低下,因此在推估模型上,兩位經濟學家也以烏克蘭東部的親俄魁儡政權部隊──頓內茨克人民共和國與盧漢斯克人民共和國──在開戰百日內,部隊損失(傷亡、投降與逃亡)高達45%的戰損率推估,判斷俄國動員兵的戰損率在同樣情境下恐達60%以上(15-20%被殺、45-50%受傷)。
再加上動員令發出後,短短5天之內,就有26~30萬名俄國年輕男性為了閃避動員而逃亡出國,這幾乎等於俄國徵兵低標的目標人數。因此在綜合戰損與逃亡趨勢後,兩位經濟學家粗估:烏克蘭戰爭恐在開戰一年內造成至少50萬俄國役男死傷。
考夫曼等外國專家多認為,俄軍本該在今年4月、也就是俄軍從烏克蘭首都基輔外圍撤退後,就應下令全國徵兵動員。但當時的普丁卻因為「政治因素」──不承認俄軍無法快速攻破烏克蘭,無法接受所謂的「特殊軍事行動」已經失敗──而不斷推遲動員。
但當動員令真的啟動後,俄國社會的反應卻不如克里姆林宮「愛國」,因為在9月21日普丁發表全國演說、確定展開動員徵兵後,俄國境內的國際機票、邊境交通就瞬間暴漲,大量成年男性即刻大規模出國逃難。
根據俄國聯邦安全局(FSB)的估算,光是9月21日~25日的5天內,俄國各地的陸空關口就記錄了至少26萬名成年男性出國離境;緊鄰俄國南方邊境的哈薩克,也證實在俄國動員的頭7天內(21日~27日),至少9萬8,000名俄國人逃入哈薩克。
雖然俄國國防部的事後新聞稿裡不斷強調:局部動員令的影響範圍很低,就算徵兵30萬人,也只是俄國60歲以下役齡男性人口的1%左右,按照比例來看並不會衝擊社會穩定。
但根據《新報》的追蹤,各地動員令的徵兵規模,有非常嚴重的區域差異。像是在遠東的布里亞特共和國與被吞併的克里米亞半島,地方政府收到的徵兵KPI就高達本地役男人口的3%以上;但在首都莫斯科都會區卻只有0.61%,普丁的政治大本營聖彼得堡更只有0.27%。
報導強調,原則上各地政府都以「動員機密」為由不公開徵兵規劃──像是如區域的受召總人數,每個社區與年齡層承擔的比例──但各地徵兵並沒有真的按照「後退先用」與人口比例的原則,反而出現明顯的社會階級差異,偏鄉徵召優先於城市,少數民族也多過一般俄國年輕人。舉役男管制為例,動員令發布之後,多個遠東與高加索地區的民族共和國都發布了「移動禁令」,禁止收到或即將收到兵單的後備役男、甚至兵役適齡男性離開居住地,甚至在普丁公布動員令前一週就開始「提前徵兵」,可是在莫斯科、聖彼得堡等都會區卻沒有對應管制。
但其中的例外,卻出現在北高加索,在動員令頒布後馬上出現群眾抗爭、甚至激烈警民衝突的達吉斯坦共和國(Dagestan)。
達吉斯坦的反徵兵示威,一開始是不滿丈夫、兄弟、兒子被強行徵召的少數民族婦女示威,之後遂演變成以首府馬哈奇卡拉(Makhachkala)為主的暴力衝突。但截至9月底為止,達吉斯坦的「群眾憤怒」似乎是特殊個案,儘管在莫斯科、聖彼得堡都出現反戰與反動員遊行,俄國各地也多有徵兵站被縱火、徵兵官被役男襲擊的狀況,但整體皆未出現「跟進達吉斯坦」的組織口號與抗爭規模。
達吉斯坦之所以如此憤怒,是因為以穆斯林為信仰主題的北高加索地區,長期以來就對於普丁的大俄羅斯主義抱持疑慮。俄國的基層部隊裡,達吉斯坦也因為經濟貧窮,而有不少年輕子弟加入志願役,但在侵烏戰爭中,遭遇慘烈的損失,據稱每100名年輕男性中就有1人戰死,意即每一個達吉斯坦人都至少認識一個「陣亡者家庭」。
質疑者強調,達吉斯坦的抗爭雖然激烈,卻不是每一個少數民族共和國都出現的現象,反動員示威並沒有外溢到其他地區,特別是在被國安警察牢牢控制的莫斯科街頭,都感受不到如達吉斯坦街頭的憤怒與反普丁情緒。
但另一部分意見卻認為,普丁動員令針對偏鄉、少數民族的差別政策很是明顯。在動員兵必將遭遇慘重死傷的狀態下,在官方代號「貨物200」的陣亡士兵棺木大量送回各民族共和國時,民間的悲憤與對這場戰爭的質疑,或許也將助長獨立國協內部的下一波分離主義。
「在動員令之前,普丁給俄國人民傳達的主要消息是:侵略烏克蘭是一次『特殊軍事行動』,但烏克蘭離你們很遠、戰鬥與你們無關,所以儘管國內物價因戰爭而飆漲,民生用品因國際制裁而短缺,但這些全都是該死的『西方陰謀』,只要相信普丁,大家還是可以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戰爭只是新聞、與一般人無關。」俄國異議專欄作家拉特妮娜(Yulia Latynina)難過而諷刺地表示:「但現在,動員令來了,幾乎每個俄國家庭都開始面對現實:你們的丈夫、兄弟、爸爸、兒子,將被普丁帶到戰場上,我們身邊的每一張熟悉面孔,都可能莫名其妙在盧漢斯克(俄國準備透過公投吞併的烏東親俄魁儡政權區)附近死去。」
「到時的俄國人恐將這樣對話:『兒子啊,我們現在被帶到哪條戰線上了?』『我不清楚啦,老爸──因為我不關心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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