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故事〉
俄烏戰爭至今將近1年半,俄軍在去年(2022)秋季的⼤敗後,放緩了⼤規模的攻勢,戰線也在烏克蘭東部和南部陷入膠著。這段期間,烏軍獲得了更多來⾃歐美的援助,包含各種武器和訓練;同時間,俄軍也不斷加固陣地的防守。
從今年初開始,坊間便盛傳烏軍在準備新⼀輪的反攻,將如同去年秋季⼀舉收復更多失⼟,但不斷遭到烏軍的否認。直到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在6⽉9⽇標⽰烏軍開始展開反攻後,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也在隔⽇證實烏軍的反攻已然開始。
在巴赫⽊特(Bakhmut)戰役結束後,華格納傭兵團(Wagner Group)撤出這片已成廢墟的城市,在尚未清楚這⽀作為俄軍精銳前鋒的下⼀步時,領導⼈普⾥⼽任(Yevgeny Prigozhin)卻在6⽉底宣布向莫斯科進軍。
華格納近乎快閃的叛變讓普丁的統治威信已不如以往,⺠眾和軍隊的觀望也顯⽰出俄羅斯政府內部分裂與⺠⼼的動搖。在華格納撤離俄羅斯後,烏軍⼤為振奮,但俄軍並沒有因此⽽潰散。
吸取去年教訓,俄軍今年採取了傳統但極為有效的防守策略,以⼤片的雷區拖慢了烏軍進攻的腳步,造成許多坦克和裝甲⾞損壞,也讓缺乏空軍⽀援的烏軍⼠兵在除雷的過程中,長時間暴露於俄軍砲火。烏軍只能以⼀天數百公尺的速度推進,前線的⼠兵向《基輔郵報》(The Kyiv Post)表⽰他們每推進100公尺,就有3到4名⼠兵⾝亡。在反攻2個多⽉後,烏軍仍試圖在綿延1,000多公⾥長的戰爭前線中尋找突破⼝。
但時間並沒有站在烏克蘭這邊。
在全世界的關注下,烏克蘭期待能在這場反攻裡取得更⼤成果,不只是提振⺠⼼,更是為了讓歐美願意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投入更多資源。但在夏季結束後,隨之⽽來的雨季會讓烏軍的進攻陷入泥濘,接踵而來的冬天,更不禁讓⼈擔心地想起去年俄羅斯對烏克蘭能源設施的攻擊。明年即將展開的美國總統⼤選,烏克蘭是否能持續獲得現在規格的軍援將成為⼀⼤挑戰。
相隔7個⽉再次進入烏克蘭,能深深地感受到局勢轉變,相比起去年夏天,氣氛更加緊繃和嚴峻,同時也更加哀傷。⽇益頻繁的空襲、前線的砲火,這近乎天災的⼈禍讓⼈對戰爭的「習慣」隨著時間不斷提升。⽣命的逝去被簡化成不停增加的數字;因擔憂而不斷刷新新聞的⾏為,成了⼀種病態。許多⼈選擇停止接收訊息、不去關注新聞,甚⾄是關閉了空襲警報的提醒,只為擷取片刻的平靜。
「如果來了,那就來吧。」⼈們反倒坦然。
即便如此,在這樣的⽣活中更能看到⼈民堅韌的意志和對於國家的認同。在今年2⽉的⺠調當中,有87%的⺠眾不接受在領⼟主權上有任何讓步,包含頓巴斯地區和克⾥米亞半島。即使習慣,即使失去,烏克蘭人民都沒有停下對於自身國家的⽀持,他們以⾝為烏克蘭⼈為傲。
這次走過了3個城市,從基輔(Kyiv),赫爾松(Kherson)到哈爾基夫(Kharkiv),從每晚的空襲到⽔壩的潰堤,再到重建和⽀援。這⼀系列的照片試圖站在⽇常的前線,不只是壕溝的⾎與火,也希望記錄⼀段烏克蘭⼈們在戰爭中的⽣活。
當時序進入夏季,俄軍導彈和無⼈機瞄準的對象也從能源設施等轉變成對於城市和平⺠的無差別轟炸,⾸當其衝的便是基輔,⽽5⽉也成為了基輔今年以來最無法入眠的⽉分。
根據統計,5⽉裡有300多架無⼈機和超過100顆導彈在基輔上空被擊落。
⼈們習慣在⾨⼝放上裝有睡袋的背包,⼀旁放著捲好的瑜珈墊。即使外⾯的氣溫將近30度,夜晚的防空洞和地鐵站仍然能感到直滲體內的涼意。
⼀般來說,如果來襲的是無⼈機,在警報後有10多分鐘可以前往防空洞;但如果是從北⽅邊界發射的導彈,警報響起到導彈進入市區上空,只有5分鐘的時間。有時走得慢了,會直接望見導彈掠過頭頂,並遭到防空系統的攔截。巨⼤⽽沉悶的爆炸聲捶打著天空,更催促著⼈們加速前進。
空襲可能是晚上12點,也可能從半夜2點開始,通常持續到凌晨3、4點。⼈們待到警報解除後才紛紛返家,但2、3個⼩時後,⼜是⼀天⼯作的開始。破碎的夜晚改變⼈們的作息,但生活中必須面對與張羅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依舊不變。
密集的空襲讓基輔防空洞的管理問題浮上檯⾯。某⼀次夜間的空襲中,⼈們前往附近醫院的防空洞時才發現⼤⾨被上鎖了,他們試著聯絡夜班警衛前來開⾨卻無⼈回應。就在警報響起的10分鐘後,遭擊落的飛彈殘骸帶走了3⼈的性命,其中包含⼀位⺟親和9歲的女兒。那是6⽉1日的凌晨3點,是烏克蘭的兒童節。
根據事後調查才發現,基輔近千個防空洞,有將近⼀半遭到私⼈上鎖或是不堪使⽤,雖然官⽅表⽰會盡快處理並請警察加強巡邏,並保持防空洞的開放,但直到6⽉中,警察局對⾯的防空洞依然緊閉,鎖頭上布滿了蜘蛛網。
不過捷運站也因此放鬆了限制,在此之前,捷運站只有在空襲警報響起時才會開放,現在⼈們可以逕⾏在晚上前往站內過夜。
就在基輔的空襲稍稍緩解,位於南部的赫爾松卻在6⽉初幾近滅頂。
6⽉6日,位於新卡霍夫卡(Nova Kakhovka)的⽔壩遭到炸毀潰堤,⼤量洪⽔湧入下游的赫爾松市,淹沒了近600平⽅公⾥的⼟地,上千棟房⼦遭到淹沒,數萬⼈需救援疏散。
直到⼀週後,⽔位才逐漸退去,但更加嚴峻的狀況才剛開始。
科拉⾙爾尼(Korabelnyi)是⽔壩潰堤後受災最嚴重的區域之⼀。當地居民避難返回家鄉時,整個村莊已是⼀片狼籍。
沿著河岸邊的道路前⾏,放眼望去,陷落的天花板、掛上屋頂的傢俱、食物腐敗的氣味,⼀幢幢的房⼦,都展示著相同的景象。居⺠們清理著垃圾,晾曬著還堪⽤的桌椅,⼀遍遍地刷著地板,忙碌卻很茫然。
⼀位居⺠帶著我走進他家中院⼦後⽅的房間,裡⾯是滿滿的淤泥和泡到腐爛的壁紙;另⼀⼾⼈家剛蓋好的廚房如今更是⼀片斑駁。牆⾯的頂端還能看到當時淹沒的⽔位線。房⼦泡⽔後經夏⽇烈陽曝曬,⽊板都膨脹掀起,還散發陣陣臭味。
「這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離開呢?要離開的是河對⾯的他們。」
不只⼀位居⺠這樣表⽰。直到6⽉底,這個村莊仍沒⽔、沒電、沒有食物、只有房⼦的空殼搖搖欲墜。
另⼀邊,科拉⾙爾(Korabel),⼀個位於河中央的⼩島,是赫爾松市在蘇聯時期建立的社區。⾼聳公寓林立,⾜以容納數千⼈。我前往的那天,整個區域在⼤⽔退後也還沒恢復水、電、天然氣的供應。我們跟著當地的救援團體,經過橋上的檢查哨,進入了這個只剩百餘⼈居住的社區。
在當地警察的帶領下,我們來到尚有⼈居住的⼤樓,將⼀包包的物資交給他們,在⼀處⼩公園,⼈們聚在⼀台發電機旁幫⼿機充電。⼀對夫妻在公園架設了⼀個⼾外廚房,煮食物給街坊鄰居吃。
除了⼤量的垃圾和淤泥外,更讓⼈擔⼼的是隨著洪⽔漂流而來的地雷,與隨之⽽來對於環境的巨⼤改變。占領區的公共衛⽣和傳染病的情況更是急劇惡化。烏克蘭參謀部表⽰,因為水質汙染與缺乏醫療資源,A型肝炎已經在占領區擴散,但俄軍不願承認傳染病的感染狀況,更試圖隱瞞資訊。聯合國烏克蘭駐地協調員兼⼈道主義事務協調員布朗(Denise Brown)表⽰,⾄今⼈道救援仍無法進入占領區。種種原因讓災後的復原更加困難。
反攻的戰線沿著南方⼀路向東。作為烏克蘭的第⼆⼤城市,哈爾基夫從戰爭⼀開始便是俄軍的重點⽬標,⽽位於該城北邊郊區的Saltivka社區更遭受俄軍不間斷地轟炸,原本在戰前有超過30萬⼈居住其中,如今荒涼破敗宛如一座鬼城。
現在陸續有⼈回到了社區,⼤型吊⾞也進駐展開重建的作業,只是扣除能修補的房屋,更多的是不知該從何整理,整棟全毀的⼤樓。
去年5⽉開始的反攻讓烏軍收復了⼤片哈爾基夫的⼟地,⽽⼈們也陸續重拾⽇常的⽣活。現在的哈爾基夫除了愈來愈多的市⺠,更是前線軍⼈得以喘息的後⽅。
我在這裡遇到在軍醫院⼯作的⼼理醫⽣Ivan。Ivan表⽰許多軍⼈只會在哈爾基夫短暫停留,之後又要重返前線,他只能協助他們短暫放鬆,可以有幾夜的好眠;對軍⼈們來說,這樣的治療或許沒有太⼤的改變,他們依舊要重返戰場,但Ivan強調,最重要的⼀步,是⼈們得意識到他們需要幫助。他說:
「有些軍⼈在戰場上受到的刺激讓他們某種程度上認為⾃⼰是英雄,或是說他們希望⾃⼰是英雄。同時間,有許多⼈們只想徹底逃離任何關於戰爭的回憶,對這些⼈來說,戰爭的真實猶如⼀⾯骯髒的鏡⼦,是不願也無法看清的。」
自從烏克蘭開始反攻,許多⼈期待收復更多的失⼟,只是轉換為進攻⽅的烏軍勢必得以更多的⼈⼒和武器來撬開俄軍的防守,⽽這也代表著需要更多的犧牲。當每⼀天的地圖顯⽰烏軍⼨⼨推進時,不禁讓⼈想著⼜有多少⼈被永遠地留在了那裡。
走過⼀個個前線的城鎮,以及曾是俄軍占領的⼟地,看著⼀輛輛卡⾞載著軍⼈和武器從⾯前駛過,這場戰爭或許激發了⼈們捍衛⾃⼰國家的意志,也讓⼤家看到了⼈性良善的⼀⾯,但付出的代價⼀點也不美好。
可以想⾒的,即使戰爭能在不久的未來結束,在前⽅等著的,仍是漫漫重建長路,和內心⼀遍遍關於「失去」的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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