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攝影師曹雨昕今年6月底從柏林進入華沙,記錄烏波關口及難民後續的生活情況,在華沙(Warsaw)透過烏克蘭朋友的協助下取得入境簽證,便搭客運從利維夫(Lviv)一路向基輔(Kyiv)前進,並試著進入其他城市,在3個月的時間裡記錄了烏克蘭戰火下的日常面貌,提出自己第一手的觀察。
從利維夫前往基輔的路上,⼀路的平原和森林,道路兩旁有當地居⺠在賣著採集來的蜂蜜跟蕈菇, 陽光穿過擋風玻璃,略略刺眼。由於燃油依然短缺,沿途的加油站8成都停⽌營業,剩下的也只供應少數油品。愈接近市區,戰爭的痕跡愈來愈明顯,坦克的路痕、炸毀的房屋橋樑和⼀地的汽油彈,直到現在,附近的森林仍因地雷的關係禁⽌進入。
在進入基輔前,所有的⾞輛都須經過查驗,⼀個個荷槍實彈的軍⼈沿著長長的⾞龍,檢查每個⼈的證件,往兩旁看去,還能看到在⾼速公路旁的壕溝。⽽⼀袋袋的沙包、碉堡跟鋼鐵焊成的路擋,成了整座城市隨處可⾒的畫⾯。
相較於基輔周邊,市區並沒有受到太多損壞。根據統計(至7月份),基輔的⼈⼝已回到戰爭前的三分之⼆,還有更多⼈陸續回來。從第⼀個⽉近乎空城的樣貌,到現在幾乎完備的⽣活機能,基輔正在慢慢恢復正常。
只是有些事物不太⼀樣。由於戰爭的關係,幾乎所有的跨國企業都停⽌了烏克蘭境內的營運,連⽇前撤出俄羅斯的麥當勞也在停⽌營業的情況下,繼續以全薪⽀付的⽅式留下員⼯。許多本地的公司還因過度依賴俄羅斯⽽受到衝擊。
「現在使⽤俄語是沒有市場的。」Igor是⼀名紙本雜誌的老闆,在戰爭之前他們雜誌都是以俄語為主,且市場多集中在俄羅斯。當戰爭開始後,他失去了⼤部分的客⼾,現在他必須以改⽤烏克蘭語,並試著增加英⽂版本來拓展歐美讀者。
在抵達烏克蘭的第⼀天,⼈們便建議了幾個⼀定要安裝的App,其中之⼀便是警報通知。使⽤者可以選擇不同的城市,⽽警報跟⺠防中⼼連動,內容包括了空襲警報、化學武器等等。警報在響起和結束時都會以刺耳的聲⾳通知。在警報期間,捷運會暫時停駛,並讓⺠眾待在站內等待警報結束,有時警報接近宵禁,⼤批的⺠眾只能在結束後趕快搭計程⾞回去。
夜晚的基輔,由於宵禁的關係所有⼈都必須待在家裡,街道上只剩下路燈和巡邏的軍⼈,周邊的⼩鎮更是連路燈都沒有使⽤,除了偶爾劃破⿊夜的警報聲外,這座城市就像被消⾳⼀般。不過相較於第⼀個⽉穿著鞋⼦睡覺比起來,現在⼈們已經放鬆許多。如今⽩天即使警報響起,⼤家仍繼續做著⾃⼰的事,像是這刺耳的聲響再正常不過了。
現今的基輔同時存在著迷茫和堅定,⼀⽅⾯⼈們沒有比此刻更團結的時候,在這之前,許多⼈總是對歐美保持著幻想,並覺得⾃⼰的國家差⼈家⼀⼤截;但在戰爭開始後,愈來愈多⼈以⾝為烏克蘭⼈為傲。另⼀⽅⾯,沒有⼈知道明天在哪裡,戰爭的不確定性讓⼈們不敢去設想未來,只能珍惜每⼀個還保有的當下。
17歲的Vika來⾃梅科萊夫(Mykolaiv),在戰爭開始後她便帶著⺟親和男友前往華沙,她不敢相信這⼀切的發⽣,從⼩深受俄羅斯⽂化影響的她,在越過邊界時流下了眼淚。
「我們沒有對俄羅斯做什麼,為什麼?」她⽤俄語問著。
在華沙,她無法獲得⼀個正常的⼯作,也無法順利租屋,戰爭的不確定性使她只能棲⾝在各種暫時的⽣活,沒⼈知道這個暫時會是多久。她當著志⼯,在街上向⼈們募款,並承受著⼈們異樣的眼光。
「我喜歡華沙,喜歡波蘭,但我不喜歡這邊的⼈們。」即使⽣活被⼤幅度的改變,Vika仍覺得這場戰爭帶給她的不僅僅只有悲傷,還改變了她對於許多事物的看法,也使她有機會離開家鄉。
「我不知道明天,甚⾄今天會發⽣什麼事,以前的我擔⼼的很多,但現在我必須前進,往我的恐懼前去。」
現在Vika因為申請護照的關係回到基輔,卻也因為⽂件的關係無法返回波蘭,卡在中間,⼜是另⼀個暫時。
「但是回來真好。」她說。
Ivan來⾃頓巴斯(Donbass)地區,對他來說,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8年之久。不單單只是擊退俄羅斯,對於Ivan來說,這場戰爭的勝利還包括取回被俄羅斯佔領的盧漢斯克(Luhansk)和頓內茨克(Donetsk),以及克⾥米亞(Crimea)的控制權。
「我們是來⾃東部的難⺠。」他拿著8年前就取得的難⺠證明淡淡地說著。
對Ivan來說,他在8年前就已經失去了⼀部分的⾃⼰,即使現在⼈在基輔,即使他再如何過著正常的⽣活,有些事物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在基輔有許多像Ivan⼀樣來⾃頓巴斯的⼈們,他們被迫成為國家內的難⺠,頓巴斯彷彿是烏克蘭不斷被佔領的歷史縮影。
在經過了(開戰)4個⽉後,⼀群藝術家在⼀座廢棄的⼯廠舉辦了這陣⼦以來最⼤的藝術節,主辦⽅並將所有的⾨票收入捐給前線的軍⼈。
在⼯廠裡,有⼾外的舞池和DJ,走進⼀個個的廠區,有不同的樂團表演、各種藝術家的創作,還有⼀整層的⼆⼿市集。那天參與的⼈數眾多,⼤家都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跟朋友出⾨同樂。當DJ播放⾳樂,⼀群⼈開始跳著叫著歡笑著,⼀瞬間,彷彿戰爭離這裡好遠好遠。
「你知道嗎?」⼀位穿著花襯衫的男孩在我的耳邊吼著。
「在這個時候其中⼀件最重要的事,就是維持這個社會的正常運作!」 「這是我們對抗他們的⽅式之⼀!」
他跳著叫著,隨著⾳樂慢慢消失在⼈群裡。
下午6點半,空襲警報的App響起,排在前⽅的女孩將⼿機的通知滑掉,轉⾝向前⽅點了⼀個漢堡。
12個⼩時後,警報再次響起,只是這次⾶彈落向了基輔的住宅區,造成了1⼈死亡多⼈受傷。
這⼤概是基輔的⽇常,各種事物以極端的⽅式並存,花束和步槍,陽光和硝煙,得到和失去,恐懼與堅韌,看似⽭盾的種種揉合在⽣活中,有些⼈開著玩笑,⽤幽默來⾯對⽣活;也有⼈佇⾜在炸毀的建築下,嘴裡嘟噥著幾句髒話,只是他們都不會忘。
只有在直接瀕近死亡的邊界狀態下,也就是在完全感知到⾃⼰存在的狀態下,⾃我的真⾯⽬才會顯現出來⋯⋯只有在這種邊界狀態下才能看得清楚。奧地利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在戰時如此寫下
在這裡,⼈們在這樣的邊界狀態中,真實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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