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24日,是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的一週年;連續365天的不間斷激戰,至少造成兩國約30萬人死傷、烏克蘭20%人口被迫逃到海外。開戰週年之際,俄軍特別集結重兵,用不計死傷的人海衝鋒與無差別轟炸,將東部戰線的巴赫木特(Bakhmut)變成殘酷消耗戰的人間煉獄,藉此向世界再次強調: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尚未放棄征服烏克蘭的野心。
但這場戰爭究竟要打到什麼時候?一年後的烏克蘭還將遭遇什麼困難?烏克蘭的「戰時經濟」能否扛住沒有盡頭的消耗戰?除了徹底擊潰敵人,又有哪些結束戰爭的可能方式,正被國際激烈論戰?
「俄國絕對贏不了這場侵略戰爭!」離開基輔後的拜登表示:「因為暴虐殘酷永遠無法消滅人們追求自由的意志,烏克蘭絕對不會成為俄羅斯的勝利──絕不可能!」但同一時間,普丁也針對「特別軍事行動」的一週年成果,在莫斯科發表重大國情演說。他重申西方對烏克蘭的支持已對俄羅斯的國家生存造成了嚴重威脅,並再次主張「發動戰爭的是烏克蘭與西方──是他們!俄羅斯是被迫出手阻止戰爭的一方」,甚至暗示將提高核武戰備,將這場已造成慘烈死傷的侵略戰爭,進一步升級到更不可收拾的規模。
而烏國平民的死傷,則以聯合國統計為「最低標」依據。截至2023年2月13日,已確認7,199名平民死亡、11,756人負傷。不過此一數字僅為冰山一角,因為聯合國在各地的死傷回報完整度不一,亦不包含馬里烏波爾(Mariupol)等傳出大量平民傷亡、卻難進入核實數字的激戰城市,因此聯合國也坦承:烏克蘭平民死難的實際數字,絕對遠高於此。
至於活下來的人們,據聯合國難民署(UNHCR)統計,在去年(2022)春天開戰的最危急時,約有四分之一的烏克蘭人逃至國外。在戰爭週年之際,仍有807萬名烏克蘭人成為國際難民,境內也有590萬人流離失所;換言之,這場戰爭已造成將近1,400萬烏克蘭人、即烏國總人口的30%失去家園。
儘管烏克蘭軍隊在2022年秋季發動的大規模反攻,已收復54%的戰爭失土,但包括2014年被併吞的克里米亞半島在內,烏克蘭仍有18%的國土遭俄軍占領。而大量人口外移,國家產業重鎮遭敵軍占領、掠奪、甚至破壞,這都讓烏克蘭在誓死抗戰之餘,仍面臨極為困窘的經濟危機。
巴赫木特雖然位於頓巴斯戰場前沿,開戰初期卻不是俄軍主攻目標。直到2022年9月,烏軍成功發動哈爾基夫(Kharkiv)反攻戰役後,位於頓內茨克州西部的小鎮巴赫木特,才成為兩軍攻防的一級戰區。
在美軍顧問的說法裡,這座烏東小鎮並沒有戰略價值,「只是地圖上無關緊要的其中一個小點」。但俄烏兩軍在此爆發殘酷程度超乎預期、戰略進度卻極為有限的壕溝肉搏戰,讓這座幾乎沒有任何軍事價值的平凡小鎮,成為戰爭週年之日的政治焦點──因為不惜代價猛攻的俄軍試圖把巴赫木特當成「攻烏特別軍事行動一週年的大捷戰功」;堅持死守的烏軍則不斷拒絕北約的「撤退」建言,讓巴赫木特成為繼亞速鋼鐵廠之後,另一個誓死抗戰的愛國精神象徵。
「這裡是世界上最駭人的地方,沒有其他戰鬥能相提並論。」戰爭一週年前夕,32歲的烏克蘭記者哈米薩(Victoria Hamyza),以醫療志願隊的身分,留在了戰鬥最激烈的烏東小鎮巴赫木特。
她在去年4月隨民防團體進入巴赫木特,一直冒著生命危險支援前線,一方面是因為哈米薩的弟弟就是奉命死守巴赫木特的烏軍戰士之一,另一方面她則希望替這座幾乎被俄軍砲火夷平的小鎮留下抗戰的記憶。而哈米薩的戰場見聞,被刊載在獨立媒體《鏡》(Zerkalo),是巴赫木特戰役少見的完整紀錄,也在戰地記者間廣為流傳,提醒資訊疲勞的世界「戰爭還在繼續」:
「屍體遍布荒野與前線陣地。從前線活著回來的士兵,每個人都說著同一幅駭人的光景:『有殺不完的敵軍。我們擊倒了一些,下一個就又衝了上來。』俄國人每天會發動很多次衝鋒,前仆後繼,第一批人在子彈下死去,下一波新兵就又衝了上來,踏著自己人的屍體,如同亡者所鋪成的路標。」
「去年冬天,烏軍曾一度允許停火,好讓俄國人收回他們的屍體,雙方指揮官也因此達成君子協議,在指定時間裡停火、開放綠色走廊。但我們派去回收戰死者的10名士兵,卻直接被俄國人射殺──他們故意等我們走到屍體旁邊時,才開火射擊。」
「現在(2023年2月中旬)巴赫木特充滿了戰鬥的味道。從去年夏天之後,許多人在這裡死去,城郊外遍地都是『200號貨物』、到處都是屍體!他們都說這全是敵軍的屍骸,但在激烈而反覆的攻城戰中,雙方戰歿者的血肉全都混在一起, 其中大概也有不少為烏克蘭而死的戰士。」
哈米薩敘述,因為藥物補給不足,許多重傷的烏克蘭戰士在搶救過程中,必須在無麻醉的狀況下直接手術。而她在協助急救時,也是在那些倒下的士兵的防彈衣下,發現一些家書與照片,有時甚至是素未謀面的小學生們,為勞軍而寫來的打氣信。
「這一切都非常痛苦,因為你知道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家庭的世界正因此崩潰──你看到一件手工縫製的軍服時,你就會明白那可能是某人的母親、妻子或姊妹為他縫製的。這些衣物是她們為了某人的溫柔,但那個人已不復存在了,等待他的親人卻不知道。」
「但軍服的另一個問題卻很現實。去年夏天開始有敵軍刻意換上烏軍制服。有時他們會在路邊假裝受傷,藉此設下埋伏陷阱,搶走我們的車輛與裝備。最近在巴赫木特近郊,還有穿上烏軍制服的敵人,趁著夜間滲透進前線基地,殺死了在場的所有人。直到回收死者時我們才發現,許多『200號貨物』穿著我軍的制服、甚至別著烏克蘭勳章,但卻是沒人認識的俄國人。」
「在醫療後送的車上,受傷的戰士們通常不發一語,但你知道他們每一個都想活下去。我們大家都想活著。」哈米薩說:「雖然在過去這陣子(2023年2月中旬),敵軍不斷突破防線,讓我方遭受不小損失,但烏克蘭必須守住巴赫木特──因為我們為此犧牲了太多,怎能就此放棄。」
巴赫木特被國際社會稱作「一次世界大戰的21世紀重現」,但也反映了消耗戰路線對於烏克蘭的巨大壓力──從2022年秋季的反攻之後,烏軍就因彈藥與裝備不足,再也沒有發動過大規模行動。當烏克蘭本國經濟與軍工製造業,遭俄軍嚴重破壞而無法自給自足,來自北約盟軍的軍火補給,卻因為「政治因素」而遠跟不上烏軍前線的開火速度。
「歐洲盟軍的彈藥庫,就快要在烏克蘭耗竭。」2月中旬,北約祕書長史托騰伯格(Jens Stoltenberg)就坦率表示:烏軍每天需要發射5,000~7,000枚傳統火砲,北約每月能支援烏軍的彈藥量只夠烏軍使用3~5天,但同一時間的俄軍卻能發射2萬枚以上的砲彈。
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在2023年慕尼黑安全會議(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上表示,根據美國收到的情報,中國政府正考慮向俄國出口「致命武器」以協助對烏戰事。對此,布林肯已當面警告中共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王毅,若中國向俄國出口彈藥或武器,必將遭致西方盟國嚴厲報復。
美國國務院表示,普丁目前正極力邀請習近平於春季訪問俄國,並希望藉此爭取中國的經濟甚至軍火援助。不過美方也強調,截至目前為止,中國尚未決定大規模軍援俄羅斯。唯多間中國企業向俄國的華格納傭兵團提供作戰用的衛星與通訊指揮服務,而在2023年1月遭到美國經濟制裁。
事實上,在俄烏戰爭開打以後,中國雖然繼續對俄投資與貿易,同時卻仍透過橫跨歐亞的俄羅斯鐵路,擴大向歐盟的軍火工業出口用於武器生產的稀土原料。既矛盾又現實的貿易戰略,也讓中國成為俄烏戰爭一週年之際,交戰雙方急欲拉攏卻又無比忌憚的「關鍵局外人」。
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歐洲盟軍應許支援烏克蘭的「坦克聯盟」上。德國國防部就公開抱怨,歐洲盟國之前不斷針對德國施壓,要求德軍盡快援助烏克蘭先進的豹2主戰坦克,但當德軍同意撥交戰車後,才發現包括波蘭在內的歐洲盟國,卻都沒準備好同級戰車一齊支援烏克蘭。
法國《世界報》(Le Monde)分析認為,冷戰結束之後,以美國是瞻的北約,就開始大規模地縮減傳統武器──特別是火砲與戰車──的規模,盟軍更倚賴空軍的精準空襲,軍事行動也多以反恐為主,而不再考慮大國之間的全面戰爭。因此儘管俄烏戰爭已經屆滿一週年,烏軍火力不足的問題也從去年秋季就現端倪,但北約的歐洲三巨頭──德國、英國與法國──卻仍沒有吸取烏克蘭的教訓,重整國內的傳統軍火生產線,一直到俄軍人海戰術開始出現作用的巴赫木特戰役。
美軍官員向《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透露:巴赫木特雖然是俄烏戰爭一週年的爭奪焦點,但這座城市的陷落並不會影響整體戰局。因此從今年年初開始,美方就一直不斷建言基輔應盡可能保留兵力、甚至考慮趁早從巴赫木特撤軍,避免與俄軍陷入消耗戰的陷阱,保留兵力與有限的彈藥,等待春天再發動下一波反攻作戰。
但棄守巴赫木特戰役的建議,卻讓陷於苦戰的烏克蘭人難以接受。畢竟蒙受慘烈傷亡且堅持不屈的巴赫木特,已成為亞速鋼鐵廠之戰後,又一個撐起烏克蘭國民士氣的象徵。
「該不該棄守巴赫木特?對於烏克蘭來說,只是假命題。」美國戰略智庫戰爭研究所(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War, ISW)的烏克蘭專家考夫曼(Michael Kofman)向《明鏡週刊》解釋:「在巴赫木特開戰,是因為俄軍朝那裡進攻,而不是烏克蘭可以決定的事。就算讓巴赫木特投降,烏軍也還是得在幾公里遠的同一戰線上,與俄軍繼續消耗下去。」
「問題不是巴赫木特,而是烏克蘭戰鬥的方式,」考夫曼強調,烏克蘭不可能一直打贏巴赫木特式的消耗戰,因為北約的軍援跟不上這種消耗的速度,烏克蘭的人力與戰時經濟亦很難與俄國的人海戰術正面對抗。
烏國財政部估算,在戰爭的第一年裡,烏克蘭GDP的衰退幅度大約在30%~35%之間,國內通膨率則在20%~30%之間;相較之下,俄羅斯雖然侵略屢屢受挫,更遭國際經濟制裁與孤立,官方公布的2022年經濟表現數據卻遠遠沒有「崩潰」的跡象,因為俄國GDP衰退幅度只有3.3%~3.4%,通膨也只有12%。這是因為俄國本土並沒有和烏克蘭一樣遭戰火破壞;再加上俄國央行還有足夠的外匯存底,天然氣與石油出口都因國際能源價格暴漲而能維持相當穩定的利潤,並可藉由中國、土耳其與中亞諸國作為躲避西方制裁的貿易跳板。整體來說,俄國景氣雖然變差、大量專業技術者出走(估計俄國資訊科技產業有30%技術人員出走),但卻尚未對社會造成動盪性衝擊。
在戰爭下,烏克蘭不僅遭遇了嚴重的勞動人口流失──包括成年男性被動員入伍,以及超過20%人口出走海外──國內的經濟基礎建設更遭到俄軍占領或嚴重破壞。譬如烏克蘭過去引以為豪的大型重工業,大多集中在目前已被俄軍占領的東南部一帶,在戰爭之年已完全停擺;以小麥為主的農業,扣除戰爭損失與俄國掠奪,出口總量也只剩戰前規模的60%;同時,從2022年2月開始的俄國入侵與大規模轟炸,已讓烏克蘭蒙受1,300億美元(約新台幣3.9兆元)以上的基礎建設損失,以攸關國家安全的能源與電力系統為例,破壞程度就高達50%。
然而GDP縮水三分之一的烏克蘭,目前尚未遭遇經濟崩潰。一方面全國戒嚴令啟動的戰時經濟體制,強力地管控了國家資源與預算的分配;二方面是以美國與歐盟為首的緊急經濟援助與戰爭信貸,穩定了烏克蘭的金融系統;三方面則是烏克蘭民間在開戰第一時間的自主動員,有效穩定了戰時民生經濟與國民士氣──包括民間的中小企業開始往烏克蘭西部的「大後方」遷移;戰爭初期緊急逃難到歐洲各地的烏克蘭難民,也已有約200萬人左右返回國內;許多新創事業與資訊科技產業,也因戰時體制成為「國防供應鏈」的一環。
戰時體制的集中管理,雖讓烏克蘭得以在國難中穩定經濟秩序,但2023年1月烏克蘭反貪腐調查記者尼柯洛夫(Yuriy Nikolov)揭發的一項國防採購弊案,卻引發了國際政治風暴。尼柯洛夫接到軍中吹哨者的情資,指控國防部以高於市價3倍、多達35億美元(約新台幣1,000多億元)的合約價格,將前線烏軍的膳食採購合約,特許給一家背景可疑的空殼公司,疑似有政府高層涉嫌藉由戰爭謀取不法暴利。
尼柯洛夫表示,自己很清楚在戰時狀態下,國防部爆發的貪腐弊案,確有可能反成為俄軍用來煽動認知作戰的反面素材──這在戰爭狀態中,也是所有烏克蘭揭弊記者的職業兩難──但尼柯洛夫在公開調查報導前,已數次向國防部通報「疑似弊案」,卻一直得不到政府的積極回應。甚至連戰功彪炳、為烏克蘭積極奔走國際軍援的戰時國防部長列茲尼柯夫(Oleksiy Reznikov),都反過來批評這份揭弊報導「涉嫌洩漏作戰機密」,甚至「嚴重危害國家安全」。
列茲尼科夫一開始辯稱軍糧採購之所以高於市價3倍,是因為戰時運輸與保證交貨的額外成本使然,反而怒斥尼柯洛夫揭露的採購細節,將給俄國滲透並破壞軍糧供應的線索與機會。不過這份揭弊報導,在烏克蘭海內外引發巨大的社會憤怒,大量前線士兵甚至寫信感謝尼柯洛夫「揭露真相」,最終不僅成功阻擋了爭議合約的簽署,促使「第一時間怒罵記者」的國防部公開道歉,澤倫斯基的戰時幕僚團也因此重新改組、並展開內部肅貪調查。
但軍糧採購弊案不只是單一貪腐事件,而是戰時經濟體制的結構性副作用。《基輔獨立報》(The Kyiv Independent)解釋,在一般狀態下,烏克蘭的國防採購都必須要由國會審核,但在戰時緊急狀態與戒嚴令的授權下,大從軍援、小從政府預算分配,甚至是頒布國內制裁令沒收「通敵者」財產,都被集中在烏克蘭國家安全與國防事務委員會(NSDC)手中,國會難以監督其行動與政策命令,甚至有超越司法的爭議權力,因此「戰時體制的權力是否過於膨脹」也成為烏克蘭社會開始低調討論的敏感議題。
戰時體制的問題不在於誰趁國難發大財,更是在軍情機密與政治信任之間,必須找到更好的折衷空間。因為尼柯洛夫揭發的弊案,還只是形象殺傷力相對較小的軍糧採購,烏軍防彈背心與個人裝備採購案也同樣存在黑箱爭議。假若貪腐影響到歐美軍援與鉅額援助款,對於烏克蘭抗戰的國際形象與軍民士氣,將帶來難以挽回的重創。
根據《美聯社》(Associated Press)與《NORC公共事務研究中心》(AP-NORC)在2月13日公布的民調,美國社會對於支援烏克蘭抗戰的情緒,已開始「下降」。與2022年5月相比,支持美國在俄烏戰爭扮演積極角色(Major role)的支持度只有26%,比起去年下降了6%;在提供軍事援助、制裁俄羅斯、接納烏克蘭難民的問題中,儘管多數民意仍然支持烏克蘭,但支持度皆明顯下滑,其中在使用聯邦經費直接援助烏克蘭的議題上,反對意見38%更首次逆轉、超出支持民意的37%,種種跡象多少反映了西方世界的厭戰情緒。
類似的結果,也出現在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在1月31日發表的民調:與2022年3月(戰爭剛爆發)相比,認為「俄烏戰爭對美國是重大威脅」的整體民意,已從50%下降為35%;其中,共和黨支持者又比民主黨支持者,展現出更加明顯的厭戰情緒。考慮到掌握政府預算的聯邦眾議院已在去年期中選舉後由共和黨拿下多數,今年年底美國又將進入2024年總統大選的白熱化階段,接下來要如何回應俄國入侵烏克蘭的這場戰爭,預料將從2023年中開始遭遇關鍵考驗。
儘管從2023年初起,拜登政府突然擴大軍援規模與速度,並施壓歐洲盟邦支援烏克蘭。但在僵持整個冬季的消耗戰後,國際輿論確實對於「戰爭該怎麼結束」出現了更加分歧的異音──像是權威期刊《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就在戰爭週年前夕,向數十名重要學者發出同一提問:
「烏克蘭『割地求和』的可能性:烏克蘭戰爭是否可能透過談判──也就是基輔對莫斯科做出領土讓步──來解決?」
在《外交事務》的訪問中,較多數學者認為當前的戰爭,不應該或不可能以烏克蘭犧牲主權(意即認可俄國對於克里米亞半島與頓巴斯地區的實質統治)交換停戰。但在支持者意見裡,著名的國際關係大師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卻再一次提出自己的現實主義分析:
「很難想像烏克蘭能贏得這場戰爭,並奪回包括克里米亞在內的所有失土。相比之下,我們更容易想像俄國人能強行鞏固他們現在已攻略的領土,甚至繼續擴張。」 「我不是說上述的情況必定會發生,但考量現實因素,這場戰爭的最終解決方案,似乎難以避免地涉及烏克蘭放棄一定程度的領土主權。當然,也存在『沒有解決方案』的選項,長期凍結但並不真的結束軍事衝突──就和朝鮮半島一樣。」
事實上,過去一年已陸續可見與米爾斯海默類似的分析主張。值得注意的,反而是在戰爭週年前夕,澤倫斯基與烏克蘭政府上下數度主動重申「烏克蘭絕不考慮割地求和」──這雖是烏國政府的公開立場,但數週內多次大動作的重複強調,卻也間接表明:來自國際社會的姑息主義施壓,此時此刻確實對苦戰中的烏克蘭,造成巨大政治壓力。
「普丁是一條必須不斷吃肉的惡龍──為了滿足惡龍的食慾,你必須一塊接著一塊地割肉餵食他。有人認為餓龍總會吃飽的,所以總有聲音會在旁邊高喊:『快點啊!再丟些肉吧!去吧!』」在接受《明鏡週刊》採訪時,澤倫斯基提出了這樣的描述:「問題是飽足感能維持多久?」
回到《外交事務》的學者辯論,與米爾斯海默觀點相對的東歐現代史大師──耶魯大學教授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則為「強烈不認同」派的代表。
「我不認同『割土即能求和』的推論,」史奈德認為,就克里姆林宮的觀點,俄國早已「正式併吞」藉戰爭奪得的烏克蘭領土;再者,打從普丁發動「特別軍事行動」以來,莫斯科就一直公開指控澤倫斯基政府為非法政權,否定其統治合法性,甚至以「推翻澤倫斯基政權」為其行動目的──鑑此,就算烏克蘭政府今天同意放棄頓巴斯、克里米亞半島,或者是目前仍在俄軍控制下的18%烏克蘭國土,「我們都無法確定這種『讓步』對普丁有無意義。」
在俄國的外交敘事下,澤倫斯基政府是「非人化且無法理性共存的新納粹政權」,並明確暗示停火交涉,俄國只會與美國對談;而在烏克蘭方面,公眾輿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世界表示,除非烏克蘭光復所有領土,否則真正的和平不可能降臨。史奈德指出:
「雖然世界時常忘記,但烏克蘭人卻一直非常清楚:在俄國控制下的烏克蘭同胞,將被放逐、酷刑壓迫、甚至大規模殺害──所以外界提到的『割土求和』,在烏克蘭人的理解裡,只會推導成為一結論:背叛我們自己的手足親人。」
「就算打不贏這場戰爭,我們也很難預想烏克蘭人會接受領土被正式割讓給俄國的情況,」史奈德說,「講白一點,我很難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想『建議』烏克蘭應該割土求和?這不是明擺著違反國際秩序的基本道理嗎?我的意思是:這些事情,本來就只能由烏克蘭人自己決定。」
史奈德批評,國際社會的輿論時常倒因為果,將「談判」優先置於戰爭的現實之前。當輿論代替烏克蘭人討論「割地求和」的同時,輿論的設定就已經預設烏克蘭贏不了,但俄國同樣也有不能繼續作戰的可能性,譬如內政問題的壓力。因此他主張,最快結束這場戰爭的方法,就是最大程度地武裝烏克蘭,這將讓俄國不得不從武力征服烏克蘭的幻想中清醒,進而讓其他戰略壓力──例如國內統治權威的鬆動──迫使莫斯科主動結束戰爭。
「歷史表明,戰爭很難預測,幾乎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事先劇本。」史奈德總結:
「如果說這場戰爭給了世界什麼啟示,就是我們『 自以為專家』的人們,應該戒慎恐懼地接受戰爭的不可預測性,並對那些挺身而出、為捍衛自我而戰的人們,更多的尊重與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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