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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是中國當代史最令人困惑的關鍵詞,也是我反覆思考的一種人類行為。我這個拍攝了十年的觀念攝影項目,叫《革命場景》,本意向杉本博司致敬,以他拍攝古代歷史博物館的方法,拍攝中港台各地的革命博物館裏的「還原場景」。
拍出來的照片氛圍貌似劇照但隱現這超現實的夢魘,我欲從中反思「革命」意義在中國當代的演變,現代人如何想像近代革命的殘酷與光榮──尤其是通過人造幻象,而這些幻象的完成度又取決於金錢預算以及背後政府的重視程度──重視與否和效果未必成正比,比如說富貴的各種中國革命紀念館造就的幻象不過流露了宣傳的野心,而非歷史真實;而被遺忘的國軍英雄館以服裝模特權充蠟像,帶出的卻是後現代的反諷與解構。這些,我都以平靜的視角,默默留存作證。
倒是愈深入「革命場景」的拍攝,愈是感到革命之矛盾和戲劇性。比如說在上海,我費盡力氣終於拍到了整個計畫應該要存在的某個起點:中共一大會議舊址。當然,這是一個「愛國教育宣傳基地」,但是對拍攝者戒備森嚴,我一開始循例向保安處請求拍攝,結果被踢無數皮球之後,聽了一個來自「上頭」的電話訓話,我百般保證不做商業或者政治用途,還是被無情拒絕。不得已,我只好使出當年偷拍黑煤窯和上訪者的祕技,迅速扮成遊客進去偷拍了我最想拍的:一大會議參與者的蠟像群像。
蠟像塑造的革命者們,並沒有班雅明所想像的當年巴黎的密謀家那樣神祕的神情。相比之下,他們更像一圈先進性教育豎立的標準:「高大上」的愛國者群像,他們的眼神甚至有著脈脈愛意──對當時還像幽靈一樣飄蕩在中國上空的革命。
真的是愛嗎?關於革命與愛,我想起的一個故事是:1950年,陳儀據說因企圖策反湯恩伯而被蔣介石槍決,他在1947年寫的一首詩可以視為遺詩:「事業平生悲劇多,循環歷史究如何;癡心愛國渾忘老,愛到癡心即是魔。」「愛到癡心即是魔」這句有多少革命者愛國者能省悟?
革命,乃變革天命,甚至逆水行舟。可惜無論辛亥革命時期、國民革命時期還是共產革命時期,都未有如此想像力。於是革命,在上層變成了皇位輪替,在下層恐懼的目光中,變成了殺頭與掠奪。也許未來,革命將愈加成為一個幽靈,一個遠離中國想像的幽靈。
說回攝影,十多年前的拍攝從香港出發、延伸到武昌、南京、上海等與辛亥革命相關之地,到2022年拍攝革命的終點:台灣,又在2023年底前往廣州黃花崗,拍攝了革命的前傳,終於可謂功德完滿。
和第一次展覽使用哈蘇XPAN拍攝的高清銳利有別,最後兩個部分的拍攝,我刻意選用了過期黑白菲林,尤其是拍攝中正紀念堂,使用的是過期超過十年的柯達120菲林,裝在老相機MAMIYA 6裡拍攝。拍攝之後,我又刻意擱置了幾個月再拿去沖洗,務求把過期菲林的不穩定性發揮到極致。結果不負我期待,底片的銀鹽呈剝落離析狀態,彷彿籠罩在紀念堂上的一篇陰霾,甚至還有台北不可能有的雪意瀰漫,呼應了我2018年除夕在南京拍攝中山陵的雪意。
使用過期菲林的訣竅網上都有,諸如「為了補償感光靈敏度的損失,我們可以降低拍攝時的曝光速度」。但去年我拍攝黃花崗烈士陵園時,我並沒有按照這種方法「減速」,而是保留了過期菲林的弱感光,把陵園的淒涼保留了下來,也是哀悼了革命的「過期」吧。「無量頭顱無量血」,我在烈士陵園只拍了24張柯達底片,相信112年前的靈魂作為離子會附著在銀鹽粒子上。
是以攝影的手段,做未竟之革命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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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同義詞〉
這個城市幾無縫隙,但處處是裂痕,縫隙和裂痕是同義詞嗎?
有人在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前聽《海闊天空》,黃家駒和林覺民是同義詞嗎?
「中國黃金」公司旁邊就是寒傖的興中會墳場,墳場和陵園是同義詞嗎?還是和黃金是同義詞?
革命歷史博物館裡孩子問媽媽:「這是誰的船?」「中共的船!」媽媽答得利索,它不需要同義詞。
「無量頭顱無量血」,我在烈士陵園拍了二十四張柯達底片,相信一百一十二年前的離子會附著在銀鹽粒子上,不管它們是不是同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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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首義頌〉
不過是我居住的一條街罷
由每天的兩千碗熱乾麵統治
不過是快馬加鞭的先人詞
微利讓與GDP
拭槍霍霍他擦錯了方向
飲馬汩汩它深目無醉
革命喲翻新吧戮力翻新革命
我輩黨人未許這一段斷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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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謁中山陵記〉
細嚼這氤氳之苦吧,老松如梗,
而人民是福祿壽。
朝天一臥是藍,比天空更凝重。
紀念品店裡,你的灰黃臉被毛的肥臉們包圍。
而你唯一的肉體比精神更瘦,
被毛的人民們包圍,他們吐痰如通電全國發檄。
糟蹋吧。細嚼這金陵消沉之鑠鑠,
我騎石馬難奔,南京就是難境。
嗚呼先總理,我大夢不覺、剿匪不力,
唯輕吹一隻翠鳥兒翻渡你浩瀚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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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碑──讀一個老托派的手稿〉
摻進我眼睛的不知道是故紙書塵
還是歷史的毒菌
我願意用這陳舊的隱喻向不新的理想致敬
寫一首普羅大眾也能讀懂的撒旦之詩
像你們最初所想
但我們寫的詩最後都斑駁蕪亂
沒有多少本事可證
你們的撒旦也被粉飾回天使的偽身
用三十二年,你們的烏雲演繹地獄篇
風鐫刻每一卷絮供失憶者辨認
漢字的骨骼建成水牢
每一滴墨在不自由中成為海嘯
億萬人在暖床上翻身捉夢
夢卻在寒夜中刺青復仇
那個夜半臨摹秋池的劣畫家堂吉訶德
僅僅用紅酒描繪了被刑的桑丘
我們的撒旦也被花粉授精
孕育了龐大的遺忘之卵
丁字碑最終沒有建成
它只可能是耶穌兩旁的十架
指認你們為匪,罪名是搶劫月亮的陰影
指認你們為異端,罪名是脅迫凡人為聖
草草捲起的宣言是誰唇間的煙捲
呼吸這些靈魂為未來的洪爐?
──2016.8.23.國際黑絲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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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安〉
西安和我無關
雖然長安還有關。
廢都和我無關
但還和你有關。
關過未央的夜之宮室,也關過殺妻的皇帝,無數孽。
今天的冤鬼照樣不會化厲
今天的秦照例不哀悼昨天的秦
曲江仍將迎來它的春日
吞聲的野老早已消滅了帝國
只餘掛枝殘月。
殘月絕不留戀革命與事變。
可是我還記得四年前
秦陵附近野店的烈酒
燒紅了一個不想做秦俑的警察的雙頰。
他向我激談著余英時和高華,醉駕著
一頭砸進永夜。
今天的他會怎樣
清零潛行者的千言萬語
和我的千山萬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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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浴室裏的吶喊者〉
我能夠忽略這敗獸的哀嚎嗎?
當同樣的冷水在午夜澆灌無法撓及的傷
一夜一夜
他在刑房般的浴室叫喚他的母親
四野是他漸漸熄滅的希望
只餘下一絲焦糊氣味
縈繞這些不甘心的魂魄
我能夠無視這捕獸夾裏的利爪嗎?
不能,我還要把它扛上阿里山嗎?
像那年的流浪犬「麻糬」
我讓烈日的碎片叫醒它和我的昏痛!
一夜一夜
他從父親回到兒子,再回到荒涼子宮的胎兒
沐浴著一場地震的全部瓦礫
我本來就不是他的子民
也沒有義務去領養或者唾棄他的銅像
只是在打開花灑頭淋浴的時候
或者在浴缸裏深潛一百米以下
零度以下
我呼吸到那些冷極了的硝煙
和他們的骨灰一起嗆住我的嗓音
狺狺著向他的屍體旁走來的
依然是他鬣狗一般的祖國
(注:據衛兵回憶,晚年蔣介石在浴室洗浴時常哀嚎呼喊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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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湖〉
慈湖的花草鳥蟲都喜歡這些雕塑
銅鐵石頭或者水泥做的一坨
有近乎自然形成的空洞
蜘蛛或者更小的蟲喜歡繞它忙活
啄種子或者排泄種子的鳥
也都喜歡那些座標
在其指縫衣褶萬物曲盡其妙
不一定比歷史單純,也沒有多複雜
河裏的魚也不用費勁逆流。
來這裏拍照的少年男女當然也喜歡
雕塑旁邊總有垂花帶起微風
他們喜歡那幾個馬卡龍色的襯托
她們的柔軟她們的清爽
其中一位離開時毫不忌諱
高喊我要去尿尿
雕塑看著這一切總是苦笑
把曾經的酷烈都還給七月的山河
這裏的山河既不破碎也不原諒什麼。
當太陽下山,它們就慢慢挪動腳部
想倒下、滾入荒煙蔓草
躺在一隻貓熊垃圾桶的身邊
聽它講述所謂故鄉,那些無家可歸的木牛流馬
所謂祖國,有的沒的
無聲沙聚的遊魂野鬼
既不驚悸也不怒目什麼。
再也不放棄也不悔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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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師。
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半夜待雪喊我》、《劫後書》等十餘種,散文集《衣錦夜行》、《有情枝》、《有托邦索隱》,小說集《末日練習》,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系列,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微暗行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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