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觀影像〉
在紛紛離開的遊客之間,我依舊穿著海灘褲,但太陽眼鏡顯然派不上用場。我邊走邊與友人聊起電影《野火蔓延時》中,度假的人們在當代氣候危機中的大量隱喻。似乎只有在這種時刻,親身「體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超越預期、無法控制,才終於體認到自己對世界危機的無感與視若無睹。
我們來談談這些近年來已開始讓人習以為常的森林大火媒體影像。一方面,這些災難畫面似乎早就已經存在我們腦海的刻板敘事當中,一種災難的傳統語彙在視覺文化中由來已久。再者,就如愈燒愈近的大火,這些影像也愈來愈「切身」地包圍我們。
事實上,今夏巴黎奧運之際,全球森林大火不斷繼續締造新紀錄。初夏加拿大多個省分森林野火大爆發,近千起火災濃煙滾滾,甚至影響到美國境內中部數州──這更不是第一次美國城市受到加拿大的煙霾影響。美國本身如加州夏季也接連前後幾波熱浪使野火四起,如7月底巴黎奧運開幕之際,就燒掉約一個洛杉磯市的面積,撤離數萬民眾。南美洲的巴西今年面臨70年來最嚴重乾旱,亞馬遜地區上半年發生上萬起野火,9月「旺季」更多達5萬起,其中大多數與人類、農業活動有關係,造成巴西全國60%的地區空氣汙染嚴重,聖保羅和里約熱內盧等大城市煙霧瀰漫,南部多個城市降下「黑雨」,煙霾也蔓延鄰國阿根廷和烏拉圭。
在歐洲,希臘不但熱浪比往年更早出現,氣溫在今夏創下最高紀錄,從5月到9月各地野火頻傳,燒毀面積刷新歐盟紀錄。而早在今年2月,南美的智利史上最致命野火令上百人喪生,全國哀悼2天。當然,還有數據上最慘重驚人的俄羅斯,雖然相對沒有新聞報導「能見度」,卻依舊如歷年來與加拿大名列損失森林面積的榜首。
說來筆者自己的經驗和照片遠非壯觀驚人,但令人不安的氛圍卻是十足瀰漫。我們這些紛紛拿出相機的海灘遊客,都像面對知名景點一般情不自禁按下快門,就想與我們腦中刻板的森林大火末日景象對照一下。正如這張法國南部前年(2022年)夏天森林大火的新聞照,海灘擠滿無憂無慮曬太陽的遊客,絲毫不覺遠處野火的煙霧來勢洶洶。炎夏陽傘、濃鬱的森林與災難之間的鮮明對比。前景人群模糊,但他們看似悠哉地正在享受假期,背景的小海港搖曳著無數的船隻。除了畫面中戴著粉紅色帽子的少女一行人之外,沒有人望向沙丘和煙霧的方向。然而,畫面上半部,一團濃煙充滿威脅地向前推進。假日風景正緩緩消失在溢出畫面景框的煙霧之下,在這個世界末日前的場景中,令人震驚的是海灘上擠滿了遊客,但似乎沒多少人察覺背景正在發生的野火。
另一方面,色彩繽紛的陽傘格外引人注目,突顯出遊客們對將至災難的冷漠態度,視若無睹自顧自地曬太陽,這正是攝影鏡頭經常尋找的高對比衝突災難美感典型的陳腔濫調,照片中在沙灘上打盹沒有意識到悲劇災難「現實」這樣的荒謬情境與影像早已銘刻在人類災難「影像」的視覺文化傳統當中。再例如托馬斯・霍普克(Thomas Hoepker)更知名的作品,在美國遭受911恐怖攻擊時,在燃燒冒濃煙的紐約世貿大樓背景之前,一群年輕人似乎在野餐隔岸觀火的照片。這兩個畫面中的高度反差對比也都以極為類似的構圖呈現,透過「對角線」來將無知、冷感的人們與畫面斜上方的災難分開,視覺構圖上方遙遠的恐怖看似更具威脅、更凸顯背景大火與前景眾人日常的戲劇性災難「敘事」。
在古典繪畫敘事傳統中,文藝復興時代比利時畫家彼得・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的《伊卡洛斯墜落的風景》(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正是以如此的「對角線」構圖,在俯角的廣闊風景繪畫中,把畫面左下半前景中日常工作的農夫、牧羊人、漁夫,與墜入海中溺水的伊卡洛斯(Icarus)一分為二(只能見到畫中右下角較不起眼角落露出水面的雙腿)。希臘傳說中伊卡洛斯和父親代達羅斯(Daedalus)被囚禁在克里特島上,為了逃命,父親用羽毛和蠟作了兩套翅膀,並警告他不要飛得太靠近太陽,但他無視警告,於是墜海身亡。畫面中央前景的人們繼續日常工作,船隻經過也沒有注意到溺水的伊卡洛斯。同樣地,如果我們忽略這幅畫的標題,很容易在複雜的畫面中就忽略右下角掙扎的雙腿。畫家以道德寓言視覺敘事體現古諺「沒有犁因為一個人死亡而停止」,凸顯人們對他人的苦難一無所知。伊卡洛斯的不幸完全不影響眾人的日常工作,這準確描繪人類對苦難的冷漠之外,幾何對比構圖與視覺敘事的高度衝突更體現繪畫傳統當中,以災難勸世的道德象徵一貫的戲劇性。正如森林大火騰騰濃煙與悠閒海灘遊客間的差距,讓觀者輕易地將氣候變遷歸咎於世人的冷漠態度。
而18世紀以描繪火山活動的繪畫聞名的義大利畫家彼得羅・法布里斯(Pietro Fabris)的這幅《熔岩》(Lava Fields)中,除了也以「對角線」構圖體現西西里國王、皇后等一行人在夜晚視察熔岩流奇觀,皇宮貴族如同遊客一般悠哉談笑。在侍女、車伕、馬伕、火把士兵等陣仗外,畫面左下角更可以看到正在作畫記錄的畫家。這更是強烈呼應近年來在森林大火的新聞照中頻頻出現的,被巨大災難包圍忍不住拿起手機拍照的人們,說不清是為了記錄還是因為過於不知所措。
2023年6月初加拿大數百起野火肆虐產生的巨大煙霧,飄了近千公里、跨越美加邊境,紐約因而幾乎消失在濃霧中。這張照片捕捉到了天空呈現橘色的驚人現象中,無助的人群都將目光轉向天空,凝視著地平線,拿出手機拍攝開始慢慢消失的天際線。畫面前景沉浸在橙色煙霧、嚴重空氣汙染中的人們,除了拿起相機,許多人都以圍巾摀住口鼻或戴上口罩。大霧幾乎抹去了布魯克林的背景風光,幾乎看不到遠處曼哈頓高樓大廈的著名天際線或布魯克林大橋的輪廓。畫面中,民眾還是蜂擁而至「欣賞」奇景,拿著手機對著我們幾乎看不到的東西。這也並非美國第一次發生這樣的奇觀,2020年9月初舊金山也曾因附近的森林大火而被橙色大霧包圍,不過紐約在自由女神像、帝國大廈、布魯克林大橋等知名建築的襯托下,在影像視覺上更顯壯觀。
而在社群平台甚至是網紅直播普遍的今天,災難影像更是進入一個「自拍」和近乎「直播」的時代。例如在2023年8月席捲夏威夷毛伊島的大火中經歷生死的19歲年輕人諾亞(Noah Tomkinson),全家冒著生命危險逃難,在周圍一切都著火燃燒的同時他也不斷自拍。影片事後在網上瘋傳,很快更被美國電視轉載或邀他受訪做見證。
在總長約1分20秒的影片中,一開始就見到諾亞泡在水中的自拍,濕漉漉的頭髮,驚恐的神情。當他把鏡頭翻轉過來時,我們才見到背景中混亂的景象:棕櫚樹和建築物都著了火冒出濃煙,在他周圍大約有20人泡在水中避難。註明了日期和時間的影片共由7個片段組成,總結一夜的噩夢。剛開始時是下午5點33分,諾亞試圖安撫他的弟弟。幾分鐘後,身後風勢大了起來,他的臉被頭髮遮住,眼睛發紅,在濃煙中顯然呼吸困難。他奮力像記者一樣對火勢的進展進行評論解說,他的恐懼顯而易見。接下來的一連串鏡頭記錄了他們泡在水中看著大火燃燒等待救援,前後將近8個小時。
隔天早上,一家人才終於獲救上岸。短短幾個小時之內,火勢在強風下迅速蔓延造成慘重傷亡,90多人死亡,12,000多人流離失所。如同許多未能及時收到警告的民眾,諾亞一家人在試圖駕車逃離火災時遇到交通堵塞,最後只能跳入海水中。自拍是一種說來複雜的反射動作,如今在目睹重大事件時拿出手機已經成為許多人的一種本能反應。不過多少看得出來這也幫助他在面對災難時保持冷靜,諾亞幾天後才把影片上傳網路,之後就迅速瘋傳,被主流媒體收購轉載。
綜觀而論,1990年代以來全球暖化就一直是媒體上的話題,從最早科學家以非常抽象的形式用曲線、統計數據來描述呈現將臨的危機「現實」,再到浮冰上消瘦北極熊或者巨大冰山崩塌落入海中的驚人畫面,但威脅總給人一種遠在天邊的印象,對我們來說並沒有真正立即切身的危險。但當海灘上的冷眼遊客,成為狼狽「自拍」的災難倖存者時,氣候危機的影像敘事確確實實發生了一個巨大、慘痛的轉變,我們一般人顯然已經「置身」氣候危機當中。正如諾亞一家人鏡頭前的飽受驚嚇和死裡逃生,這是從一個簡單的旁觀描述災難轉為一個切身痛苦的案例故事。氣候危機的逼近愈來愈直接地引起我們的關注,以具體切身的方式轉化為非常真實的威脅,而且是不斷持續加速、不會暫停。
最後,就讓我們以電影《野火蔓延時》電影海報中眾人站在屋頂上眺望遠方的畫面作結,來整理思考筆者在海灘上親身「體驗」的末日練習。正如電影的原德文片名 「紅色天空(Roter Himmel)」,顧名思義眾人所見正是將臨的森林大火和濃煙,然而下一個反應鏡頭,是失序失控的恐慌無力,還是有其他可能性?如果說電影是反映社會集體潛意識的一面鏡子,那這野火顯然映照出我們凡夫俗子面對災難包圍、人類存續危機時,犬儒的鴕鳥行為和一種被徹底打倒的「無力感」。一系列不可預見的巨變考驗每個人的適應能力,我們總只有在最後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錯得離譜,只有被命運毒打,災難來襲時死裡逃生、失去親友⋯⋯才終於能夠看清現實。迫在眉睫的氣候變遷這過於巨大、難以想像的危機,似乎只有化為「切身」威脅時才成為能夠被「理解、感受」的敘事。也因此,災難的傳統視覺語彙總是充斥著道德寓言般強烈清楚的對比,就深怕我們凡人總是學不了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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