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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戰火下的加薩兒童,身心和夢想的漫長康復之路
來自巴勒斯坦加薩走廊中部紐瑟拉特(Nuseirat)難民營的卡拉姆(Karam),正在約旦安曼的無國界醫生重建外科醫院進行復健。卡拉姆的家被以色列空襲夷為平地,他全身遭受嚴重燒傷,幾乎喪命。(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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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16日,以色列國防軍在加薩走廊南部、靠近埃及邊境約1公里的特爾蘇丹難民營(Tel al-Sultan)內,擊斃了策劃2023年10月7日越境襲擊的哈馬斯領導人辛瓦爾(Yahya Sinwar)。然而,辛瓦爾之死並未停止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的戰火。以軍不僅持續空襲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並且在黎巴嫩南部的森林裡與真主黨(Hezbollah)展開激烈交戰。以色列更在10月26日清晨再次轟炸數千公里外的伊朗,讓這場中東戰爭持續擴散升級。

在這場無盡的兵荒馬亂中,加薩走廊持續被包圍與轟炸。過去一年裡,已有約4.3萬名平民在戰火中喪生,至少1萬人失蹤。在所有遇難者中,將近4成是未成年人。然而,這些死者的同學、親友與家人,卻依然面對幾乎完全被摧毀的加薩──超過87%的建築物在轟炸中毀損,學校則淪為戰爭難民的避難所。更糟的是,隨著戰事推進,地中海東岸的冬季寒流與暴雨正在逼近加薩。飢餓、傳染病、寒冬將至,再加上戰爭的威脅,讓仍困在加薩的人們被迫一邊療傷,一邊在這場已失去人道標準的生存賽跑中,與看不見盡頭的殘酷命運進行著求生的終極競逐。

卡拉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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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的卡拉姆在約旦安曼的無國界醫生醫院接受重建手術和物理治療。(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17歲的卡拉姆在約旦安曼的無國界醫生醫院接受重建手術和物理治療。(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當陽光透過無菌病房的小窗戶時,溫暖的橙色光線落在17歲的卡拉姆(Karam)側臉,凸顯了他左臉頰上的白色疤痕。在約旦安曼無國界醫生(MSF)營運的醫院中,卡拉姆慢慢坐下,用右手將一塊膚色塑膠綁在左上臂。

他說:「我聽說,死後被埋葬時,你仍然可以聽到人們的聲音,當人群離開你最後的安息地時,你還可以聽到他們的祈禱和腳步聲。」

「在救護車上,我能感覺到減速坡,但無法睜開眼睛。我能聽到聲音,卻害怕自己可能已經死了。」

2024年2月14日,以色列空襲摧毀了卡拉姆在加薩的家,除了7歲的妹妹吉娜(Ghina)和父親齊亞德(Ziad)外,他的家人都喪生。卡拉姆全身嚴重燒傷。

那天,以色列軍隊轟炸了加薩中部的紐瑟拉特(Nuseirat)營地,阿克薩醫院傷亡慘重。當卡拉姆到達醫院時,急診室團隊試圖讓他醒來,但沒有成功。

一小時後,卡拉姆在阿克薩醫院擔任護理師的叔叔發現他還有呼吸,立即將他送往手術室。無國界醫生工作人員進行了心肺復甦術和緊急手術,將他從鬼門關前救回。

他的父親齊亞德是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工作署(UNRWA)的心理學家,家被擊中時,他正在避難所工作。齊亞德說:「我得知攻擊的消息時,趕到了阿克薩醫院。鄰居告訴我,吉娜和卡拉姆被送到那兒。我到了急診室,到處都是屍體。我找到女兒吉娜。她的臉、肩膀和背部都有一度燒傷。」

炸彈的威力極大,房子的殘骸甚至被打進地面。炸彈炸死了齊亞德的妻子、小兒子穆罕默德(Mohammed)和長子塔里克(Tareq)等13名家人。塔里克原本在俄羅斯學習牙科,因戰爭爆發而受困加薩。齊亞德說:「卡拉姆被送進急診室時,我沒認出是他。他身上沒有任何辨別特徵也沒有衣服,全身焦黑,雙眼緊閉。」

卡拉姆情況穩定後,無國界醫生和阿克薩醫院的工作人員為他進行了6次整形手術。他昏迷了整整7天。之後,他被後送到埃及的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船上醫院,接著轉送至無國界醫生位於安曼的整形外科醫院,與妹妹和其他病患一起接受全面復健治療。

數千名需專業治療的平民受困加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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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旦安曼的無國界醫生醫院有限的醫療資源,只能接受來自加薩的少數患者進行復健治療,但這僅是加薩龐大醫療需求的冰山一角。(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約旦安曼的無國界醫生醫院有限的醫療資源,只能接受來自加薩的少數患者進行復健治療,但這僅是加薩龐大醫療需求的冰山一角。(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在無國界醫生安曼的醫院,來自加薩的少數患者接受重要的復健治療,但這僅是加薩龐大醫療需求的冰山一角。

無國界醫生約旦專案總管莫恩・馬哈茂德・謝伊夫(Moeen Mahmood Shaief)表示:「我們從20年的戰傷病患治療經驗中得知,約有4%戰傷患者需要接受整形外科手術。」

「以加薩為例,自10月7日以來約有10萬傷患,代表可能有多達4,000人需要整形外科和完整復健服務。」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統計,戰爭開始以來的近12個月內,加薩已有41,000人喪生,95,000人受傷,至少有12,000人需要醫療後送(截至2024年8月12日)。

然而,傷患轉診到國外接受治療的過程漫長且複雜。以色列當局批准請求的標準不明確,患者通常需等待數月才能得到回覆。WHO表示,近60%的加薩醫療後送請求被拒絕,無國界醫生指出,當中也包括受傷兒童及其照護者的請求。

無國界醫生加薩醫療後送專案統籌哈尼・伊斯林姆(Hani Isleem)說:「8月分我們申請的8個案例,只有3個獲得以色列當局的批准。」

「我們將再次申請,但他們不會批准所有患者。也許以色列對讓成年人離開加薩抱持懷疑,但這無法解釋為何拒絕兒童的後送。」

迪瑪和哈澤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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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歲的哈澤姆(Hazam)蜷縮在無國界醫生重建外科醫院的病床上,他的母親伊曼(Eman)陪伴在旁。(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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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0日,當鄰居的房子被轟炸時,哈澤姆在街上受到重傷,一個金屬物體落在他的腿上造成傷害。(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2023年10月10日,當鄰居的房子被轟炸時,哈澤姆在街上受到重傷,一個金屬物體落在他的腿上造成傷害。(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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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澤姆(中)在同時受傷的11歲姊姊迪瑪(Dima,右)、母親伊曼(左)陪同下,行走於約旦安曼的無國界醫生重建外科醫院走廊上。(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哈澤姆(中)在同時受傷的11歲姊姊迪瑪(Dima,右)、母親伊曼(左)陪同下,行走於約旦安曼的無國界醫生重建外科醫院走廊上。(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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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瑪在重建外科醫院內進行物理治療。(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迪瑪在重建外科醫院內進行物理治療。(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2023年10月10日,11歲的迪瑪(Deema)和家人因鄰居的房子遭空襲,躲在加薩市的家中避難。她在4樓,懷裡抱著小侄子,當周圍建築物倒塌,她也從4層樓高處墜落。

迪瑪說:「瓦礫下一片漆黑,無法睜眼,幾乎無法呼吸。我聽不到任何聲音,無法說話,臉上覆蓋著灰塵和石頭。我以為自己會死掉。」

「我設法移動手,用繩子向人們發出信號,表明我的位置,人們很快就把我拉出來,送上救護車。但他們至今還沒找到我的寶貝侄子。」

有75人在那次攻擊中喪生,包括迪瑪14歲的哥哥哈札(Hamza)。8歲的弟弟哈澤姆(Hazem)在外踢足球,也受重傷。救援隊到達後,姊弟倆被送往什法(Al-Shifa)醫院,接受緊急醫療照護。

由於加薩城持續轟炸,迪瑪、哈澤姆和母親伊曼(Eman)在什法醫院住了6個月,與數千名避難的巴勒斯坦人一起。

2024年3月18日,以色列軍隊包圍了醫院,迫使數千人逃離。在混亂中,迪瑪與母親和哈澤姆走散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父親後,一起躲在加薩市的阿斯馬學校避難了45天。

迪瑪說:「我們住在一個教室裡,約有50個家庭。幾乎沒有食物和水,也沒有電或煤氣,只能生火。當時我肩膀骨折,無法移動,幾乎無法走路。」

5月初,迪瑪終於前往加薩南部,在拉法與母親和弟弟團聚。一週後,他們被緊急送往埃及,轉送至無國界醫生在約旦安曼的醫院,姊弟兩人在那裡繼續接受整形外科手術、物理治療和心理支持。

迪瑪的右股骨和肩膀骨折,額頭有開放性傷口。在安曼,她每天與物理治療團隊合作,讓骨頭癒合。她希望未來能恢復四肢的全部功能。「剛到約旦時,腳踝和手臂無法移動;在手術和物理治療後,我可以動了,」迪瑪說,「但只要加薩戰爭持續,我就難以想像未來。」

加薩戰爭傷患的心理健康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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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卜杜勒・拉赫曼(Abdul Rahman)是一名來自加薩北部的巴勒斯坦男孩,在一次以色列攻擊中幾乎喪命,當時他正在外尋找食物給家人。拉赫曼在加薩和安曼接受了多次手術,試圖恢復幾乎被截肢的腿部功能。他與母親一起住在醫院,渴望戰爭結束,與仍在加薩的家人團聚。​(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阿卜杜勒・拉赫曼(Abdul Rahman)是一名來自加薩北部的巴勒斯坦男孩,在一次以色列攻擊中幾乎喪命,當時他正在外尋找食物給家人。拉赫曼在加薩和安曼接受了多次手術,試圖恢復幾乎被截肢的腿部功能。他與母親一起住在醫院,渴望戰爭結束,與仍在加薩的家人團聚。​(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無國界醫生在安曼醫院的心理健康團隊指出,戰爭開始前,來自加薩的巴勒斯坦人已經遭受憂鬱和沮喪的折磨,通常與失業、貧困和高成癮率有關,也與過去戰爭造成的傷殘有關。然而,自2023年10月7日以來,加薩人的心理健康情況急劇惡化。

心理學家艾哈邁德・馬哈茂德・薩利姆(Ahmad Mahmoud Al Salem)說,許多病人不僅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甚至有急性壓力症:「患者通常有很多惡夢與情境再現、情緒低落、失眠和記憶逃避。」

許多人目睹家園被毀、家人被殺,遭受改變人生的傷害,並不斷得知失去更多親友的消息。薩利姆說:「這不是正常的創傷,而是巨大、痛苦的災難。心理學上來看,病患的腦袋無法承受這些壓力。」

安曼醫院的心理健康團隊為遭受急性創傷的病人提供全面治療,為孩子們提供心理支持、教育活動和職能治療,更嚴重的病例則轉給薩利姆醫生尋求精神支持和藥物治療。

薩利姆指出,青少年特別容易受到急性壓力和終身傷害的影響,「青少年剛開始形成自己的個性和身分,可能因此承受巨大的痛苦。他們會問自己:『我會有生產力嗎?有吸引力嗎?能賺錢嗎?』」

他表示,這些遭受到終身創傷的青少年需要長期的心理治療,協助他們重建自我價值感,學會與身體障礙共存,「這些孩子需要支持來重建自尊。我們嘗試透過職能治療,讓他們知道可以成長和康復,但需要時間。」

想一點一滴好轉、想完成學業、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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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理治療中嘗試放下拐杖,抓住平行桿向前邁出幾步的卡拉姆。(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在物理治療中嘗試放下拐杖,抓住平行桿向前邁出幾步的卡拉姆。(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對於無國界醫生安曼醫院的年輕巴勒斯坦患者來說,未來仍然黑暗且不確定。加薩仍無安全之地,雖然他們可能在某個時間點返回加薩,但前景黯淡。他們失去了家人、家園和學校。

迪瑪希望回到學校,探望家人,但要等到戰爭結束、加薩重建後才能實現。她說:「我希望能回到學校完成學業,成為工程師。我希望加薩能恢復到以前的樣子。我們不想流離失所,只想回到戰前的生活。」

卡拉姆在家園遭受攻擊5個月後,終於能再次走路,移動左臂,左眼也慢慢睜開。最初在阿克薩醫院時,他被認為已經死亡,如今的進展幾乎是奇蹟。

今天,他在物理治療部放下拐杖,抓住平行桿向前邁出幾步,面帶微笑。戰爭之前,他想像跟哥哥塔里克一樣成為牙醫,但現在不確定夢想是否能實現。

卡拉姆說:「現在我一步一步來。如果戰爭結束,真主保佑,我們將返回加薩。那是我的國家,我的家。朋友們都在那裡。我想一點一滴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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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瑪希望能回到學校完成學業,成為工程師。她說:「我們不想流離失所,只想回到戰前的生活。」(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迪瑪希望能回到學校完成學業,成為工程師。她說:「我們不想流離失所,只想回到戰前的生活。」(攝影/Moises Saman/Magnum Pho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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