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1993年9月16日,台灣大學視聽小劇場一場「楊逵紀念音樂會」上,由包括朱約信、蕭福德、陳明章、黃靜雅、伍佰等人,把楊逵文字譜成曲高唱出「台灣人的歌」,由水晶唱片製作發行台灣首張文學發聲專輯《楊逵:鵝媽媽出嫁》。30年後,2023年9月16日,當年「楊逵紀念音樂會」原班人馬,加上吳志寧、裝咖人樂團(Tsng-kha-lâng)成員張嘉祥、朱雨民等新血,原日原地復刻了30年前的音樂會,並錄製為《三十鵝麗 楊逵 鵝媽媽出嫁 30週年復刻音樂會原聲帶》專輯,由目宿媒體發行。
被譽為「台灣文學的脊骨」的楊逵,是跨越日治時期與戰後時期的台灣重要文學家及政治運動家,代表作品有〈送報伕〉、〈模範村〉、〈蕃仔雞〉、〈鵝媽媽出嫁〉、〈難產〉、〈靈籤〉、〈死〉、〈泥娃娃〉等作品。日治時期他以作品傳述「抗拒為奴」的心史;戰後國民政府時期,他又因二二八事件抗暴運動及發表〈和平宣言〉二度入獄。
1993年9月16日,楊逵逝世8年後,在詩人李敏勇主持下,一群愛好音樂的文學青年在台灣大學視聽小劇場,主辦了一場「楊逵紀念音樂會」,演出實況並製作成首度以台灣作家為名的專輯公開發行。可惜音樂會當日,我剛獲得在苗栗的穩定教職,專注於教材的準備與學校的行政事務,對於相關訊息毫無所悉。3年後重返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進修博士學位,終於在母校旁購得已成絕響的《楊逵:鵝媽媽出嫁》音樂CD。
原以為經典場景只能停留於20世紀,遺憾無緣躬逢其盛之際,已步入中年的幾乎是原班人馬結合年輕世代,重新演繹相同曲目並發表全新創作的30週年復刻音樂會,在2023年同一日期的同一場地滿座情況下熱鬧登場。這一次我終於把握住機會,興奮地坐在台大外語教學暨資源中心劇場內,等著見證「不會再有下一個30年」的歷史性時刻。
1990年秋天,從新聞報紙獲悉新出土一批楊逵手稿,鼓起勇氣以電話連繫,向素未謀面的楊建老師冒昧商借。承蒙楊老師慨然允諾,就此展開長達30年的楊逵研究。這一份難得的機緣,也讓我有機會與楊建老師一家經常往來,並在無意間走進楊老師的心靈,成為他經歷白色恐怖後自我療癒的窗口。楊建老師生前,我曾經反覆聆聽木訥寡言的他,訴說從綠島監獄探視父親返家後,想到一篇區區600多字的〈和平宣言〉,不僅成為楊逵12年牢獄之災的罪證,甚至連累無辜的家人生活困頓、流離失所,於是在大學聯考前夕突然決定背棄文學之路;也多次目睹他回憶過去對於父親的不諒解時,老淚縱橫地痛悔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彌補。
30年,恰好是一個「世代」(generation)。1906年出生的楊逵與生於1936年的楊建,父子的年齡差距也恰好是30。楊逵紀念音樂會首度舉辦滿30年,名為「復刻」的這場音樂會,由陪伴楊逵最久的孫輩,也是楊建的長女楊翠擔綱主持,楊翠之子魏揚參與歌詞寫作與演出,尤其是從1993年的演唱會中,圍繞著楊逵、葉陶夫婦的歌曲往下延伸,以楊建身為政治犯家屬的創傷開啟序幕,揭露子女因楊逵繫獄同受禁錮的心靈,委婉道出監牢的枷鎖牽連親人的悲哀與無奈。在台灣各界普遍重視轉型正義,希望藉此撫慰政治受難者及其家屬的今日,新世紀的音樂會以此續寫楊逵家族的故事,別具意義。
仔細觀察這場諧音「三十而立」的「三十鵝麗」音樂盛宴,「跨世代的對話」似乎是主辦單位無心插柳,卻又反覆交織、清晰可辨的軸線。除了前述以家族第二代楊建為主角開場,主持人與演出者包含第三代與第四代,形成楊逵家族世代跨時空對話的場面之外,吳晟與吳志寧以詩句與旋律的結合,轉譯楊逵與楊建的互動關係,也形成楊逵、吳晟兩家父子檔的多重對話。
再者,參與籌辦首次音樂會的朱約信(豬頭皮)、林心智、林良哲、陳明章、陳淳杰、蕭福德親臨現場,黃靜雅透過現代科技從加拿大視訊連線,穿插其間的是新登場的吳志寧、米拉拉、王信允、張嘉祥、朱雨民、魏揚等相對年輕的面容,頗有世代傳承意味。特別是1993年的成員在台上演唱時,舞台布幕特地播放昔日演出時的青春容顏,對照30年歲月在臉上刻下的風霜,使得復刻音樂會除了是跨世代台灣人與楊逵文學的持續對話,當年的表演者與新一代表演者的同場對話,同時也是同一批音樂工作者跨越30年與自身對話,最終呈現多方對話的動人畫面。
復刻版封面註明的「楊逵」與「一九九三、二〇二三」兩行文字,言簡意賅地點出這套原聲帶令人驚喜的設計,亦即幾乎將首張專輯的歌曲全數納入,並製作成「黑」(黃、白)膠、卡帶、CD三種流行於各時代的音樂載體,並附有〈鵝媽媽出嫁〉(日文原題〈鵞鳥の嫁入〉)前後三種語言的文學文本,巧妙地形成一個又一個不同世代的對話。
若將兩次演出的原聲專輯並置來看,共同標題的「鵝媽媽出嫁」,來自楊逵藝術成就顛峰之作的同題名小說。取材廣泛的歌詞涵蓋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四大類,可藉此一窺楊逵勇於對抗強權、樂觀堅毅的文學精神。整體而言,發聲系列「二」大抵延續「一」的主要內容,以楊逵日治時期獲獎的成名作〈送報伕〉(日文題名〈新聞配達夫〉),綠島監獄中的小說〈春光關不住〉(後改題〈壓不扁的玫瑰花〉),開墾東海花園時的詩作〈三個臭皮匠〉(譜曲後題為〈愚公移山〉)為核心,並以這三篇的意象分別脫胎出新的曲目。〈夯頭就像太陽花〉延續〈送報伕〉反抗階級壓迫的理念,〈春光〉猶如〈玫瑰〉以生長於逆境的花朵象徵台灣人的新世紀回聲,〈新愚公移山〉與〈愚公幾代〉不僅呼應〈愚公移山〉,亦探問台灣社會問題的解決之道,鮮活地呈現時代的脈動。
至於取自楊逵手稿的〈少年彼當時〉(原為〈少年hit當時〉)、揣摩葉陶晚年形象的〈賣花阿婆〉,以及生動描繪楊逵與葉陶革命伴侶鶼鰈情深的新作〈共一領被單〉,為專輯增添些許溫柔的情調。除此之外,以楊逵早年的台語小說〈剁柴囝仔〉發想的〈仙洞〉,重新詮釋童稚的生命為協助家計,不幸在宛如仙境的山頂意外喪生的悲慘命運,與30年前改寫自楊逵小說〈水牛〉,描述一名孝順、勤奮又力求上進的少女,遭受父權與資本主義雙重壓迫的〈菊花開的時〉遙相呼應,充分展現社會主義者楊逵擁抱貧苦底層的文學風格。
回顧楊逵近80年的人生,從日本統治到戒嚴時期,為追求公義與建設自由、民主、均富的新樂園,總計被捕12次,二二八事件後甚至曾被判處死刑。今年(2024)的1月13日,台灣公民走進各地投票所,圈選心目中理想的下一任總統,這一件如今看來再自然不過的事,卻是楊逵努力畢生卻無緣得見的夢想。如果要問21世紀的台灣人,為什麼還要閱讀與聆聽楊逵文學?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內部紛擾與外部霸權的威脅之下,我們仍在通往公平、正義、民主與和平的道路上,奮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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